82. 如何有效抵制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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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我将和大家来讨论与语言图像论相关的一个哲学问题,就是所谓的摹状词理论(the theory of descriptions)。

什么是摹状词?

上节已提到,在早期维特根斯坦看来,一种理想的语言的结构应该与外部世界的内部结构严格地对应起来的。而我们的日常语言因为过于混乱,所以要经过非常严密的重新组织,才能够达到这种理想语言的水准。

为了说明这一点,他也引用了他的老师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所提出的摹状词理论,以此为工作样板,来告诉我们该怎样提升日常语言的结构表现力。

现在我就来讲讲到底什么叫“摹状词”。“摹状词”之所以被提出来,是和另外一个概念——“专名”——相对应的。“专名”就是你独一无二的名字,比如我叫“徐英瑾”,这就是我的专名。一些非人格的对象可能也是有专名的,比如“辽宁号”也是专名,“水星”“苏州河”“黄山”,也都是专名。

那啥叫摹状词呢?就是用定冠词“the”起头的一个非专名的名词表达式。汉语里没有定冠词,所以,大致可以将“the”置换为“这”与“那”。比如有部电影,题目叫《那山那人那狗》,直接翻译为英文就是“The Mountain, the Man and the Dog”(其实这电影的标题的官方英译是“Postmen in the Mountains”——这一点我们暂且不论)。而在这直译的英文标题中,因为“the”的出现,被指涉的“山”“人”与“狗”的唯一性也就被确定了。所以,与专名一样,“the”所指涉的对象也应当具有相关语境内的唯一性。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专名可以在各种不同的可能事态里都指涉同一个对象,而摹状词则只能在特定的事态中指涉那个对象。比如,假设“小芳”是一个专名,而“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the girl dressed in red”)则是一个摹状词,而二者都的确指涉同一个人。但二者的用法是不同的:只有在小芳的确穿了红色衣服的事态中,你才可用“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the girl dressed in red”)——而无论她穿了啥颜色的衣服,你都可以用“小芳”去指涉她。

摹状词何时能做主语?

为何说摹状词会引发哲学困惑呢?这是因为,某些摹状词若出现在语句的主语位置的话,就会导致的一些奇怪的结果。请看看罗素所给出的这个例句:

The present French king is bald(当今法国国王是秃子)。这句话的毛病在哪里呢?

其毛病在于:按照一般人的语用直觉,如果我用主词来描述了一个事物的话,这件事物就是应该存在的。所以,“当今法国国王是秃子”这句话的主语所描述的对象——当今法国国王——应当是存在的。然而,众所周知,当今的法国是共和国,早就没有国王了,所以这个句子的主语所指涉的那个对象是不存在的。那么,在相关对象本身不存在的情况下,这个句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这就说不清了。换言之,排中律就很难被满足了。

啥叫“排中律”?在本书第7节中我已经提到过,根据排中律,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命题,要么就是真的,要么就是假的,没有真和假之外的第三种情况。若用排中律来看待“当今法国国王是秃子”这句话,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你说它是真的,肯定不对,因为当今没有法国国王。你说这句子是假的,似乎也不对,因为对于该语句的否定似乎只是否定了他不是秃子,而不是断言他不存在。

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罗素的解决方案是:我们可以对这个命题本身进行改写,让它的真实结构被显露出来,以适应排中律的要求。

用摹状词理论来清洗主语

根据罗素的观点,“当今法国国王是秃子”必须被改写为这个样子:有且仅有这么一个对象x,以使得x是当今法国国王,并且x是一个秃子。

这话说得的确是啰唆了一点,但是它在结构上到底与原来的那个句子有啥区别呢?这一区别便是:“当今法国国王”这一表达式本来放在主语的位置上的,而在新语句中,主语的位置却被清空了,变成一个x——当然,x在自然语言里面可以不说出来,我们只能将就着说“有且仅有这么一个对象,该对象是怎么样怎么样”。这样一来,“当今法国国王”就从主语的位置挪移到了谓语的位置,变成了“x是当今法国国王”这样的结构。这一结构与“x是一个秃子”不再是主语与谓语的关系,而同样都被“发配”到了谓语的位置,并由此变得相互平等。而原来的主语的位置,则被“清洗”了。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们也不再觉得该主语本身应当对应着啥外部对象的存在了——正所谓“人去楼空”“人走茶凉”。

那么,经过这种改写之后,“当今法国国王是秃子”这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答案是假的,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一个对象x,以使得x是当今法国国王,并且x是一个秃子。排中律的尊严显然也得到了很好的维护。

我们不妨再来做一个练习,看看该如何转换“猪八戒喜欢上了嫦娥”的语法结构。实际上,就像当今法国国王一样,猪八戒和嫦娥都是两个不存在的对象。那么,按照罗素的意见对这话进行改写,我们就得这么写:有且仅有这么一个对象x,有且仅有这么一个对象y,以使得x叫猪八戒(并且具有吴承恩赋予其的那些特征),y叫嫦娥(并且具有吴承恩赋予其的那些特征),且x喜欢y。很显然,经过如此的改写之后,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个句子是假的,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两个对象真是具有吴承恩所描述的那些法力的猪八戒与嫦娥,遑论二者是否彼此喜欢。结果,排中律的尊严还是没有被撼动(顺便说一句,在这个语例中,“猪八戒”与“嫦娥”都不能被视为专名,而必须被视为两个摹状词:“吴承恩所描述的那个猪八戒”与“吴承恩所描述的那个嫦娥”——否则两个凑巧也叫“猪八戒”与“嫦娥”的凡人的存在,就会彻底改变该语句的成真条件)。

摹状词理论可以帮你抵制洗脑

那学习摹状词理论,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摹状词理论的核心思想,就是要清洗主语,让主语变成一个像x那样的变项空位,由此帮助我们破除对于“为主语所表述者均存在”这一点的执着。而很多的洗脑机制,恰恰就是以一种与摹状词理论的展开方向相反的方式运作的:具体而言,这些洗脑机制的运作者,往往会肆意引入很多莫名其妙的主语,以便让大家糊里糊涂地认为这些主语所描述的对象是存在的,由此陷入理智的泥潭。我下面就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假设你是一名生活在1939年秋天的德国的德国公民。在该年的9月初的某日早上,你打开收音机,突然听到了希特勒的嘶哑的声音在吼叫:“今天凌晨,怯懦的波兰军队攻击了我们的边防哨所,杀死了德意志帝国的士兵。帝国的公民们,我们是不是要反击呢?”

如果将希特勒的这句话缩减一下,这就是:德国被波兰人袭击这件事,值得不值得我们反击?很显然,这句话的主语就是“德国被波兰人袭击这件事”——而既然该主语是存在的,很多人便会天然地认为该主语所对应的事件也是存在的。换言之,波兰人的确偷袭了德国的边防哨所。但如果大家真这么想的话,就算被骗上希特勒的贼船了。

所谓的“波兰军队袭击德国边境”的真相,乃是这样的:一群伪装成波兰士兵的德国党卫军,去袭击了德国人自己的一个哨所,打死了一些穿着德国军服的德国死囚,然后让记者摆拍了一些照片,以此作为借口向波兰发动了侵略战争。波兰军队真是比窦娥还冤。

学了罗素的摹状词理论之后,你应该怎么重新改写希特勒说的话呢?你得这么说:有且仅有这么一个事件x,以使得在x中,德国边境遭到了波兰军队的偷袭,而且,如果x发生的话,x会引发德国公众关于是否要对x进行军事回应的争议。

也就是说,只要你把“德国被波兰人袭击这件事”这个主语清洗以后,你的大脑就会去自然地搜寻使得这样的一个描述句子得以被验证的一些客观证据了,而不会天然地以为该事件已经发生了。你如果这样想问题的话,纳粹的洗脑也就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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