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我只相信眼见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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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给出了对于语言图像论的大致阐述。然后,我们又在语言图像论的脉络中,讨论了一个更专业的问题,即怎样的主—谓分析才能够使得我们重新整编日常语言的语法结构,以便能够使得其真实反映实在的结构。这就是罗素的“摹状词理论”所要处理的问题。而对于克里普克的关于命名的因果链条理论的讨论,则是对于罗素的理论所进行的讨论的余续。

除了罗素的摹状词理论之外,另外一个与语言图像论颇有关联的哲学理论则是实证主义。实证主义的核心思想即:能够被证实的命题才是有意义的,不能够被证实的命题,本然地就是没有意义的。该观点的支持者,乃是与维特根斯坦、罗素同时代的维也纳学派的哲学家们。

实证主义:能够被证实的才有意义

关于命题的分类,维特根斯坦在他的早期著作《逻辑哲学论》中区分了“有意义”“无意义”与“缺乏意义”这三类。“缺乏意义”就是指类似“我就是我”这样的同义反复式。虽然它们必然真,但对世界缺乏描述。至于“有意义的命题”,就是对事态的可能情况做出描述的命题。这些命题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比如,“南极有东北虎”这个命题,虽然在现实世界中是假的,但至少你可以通过想象来设想它在一种可能的事态中是真的。“无意义的命题”则是指那些对世界无所描述,却又不是同义反复式的命题。维特根斯坦的上述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实证主义的思路。

在维特根斯坦的启发下,实证主义者就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一个命题的意义,就在于证实它的方法。如果你能够提出一个方法证实它的话,这句话才是有意义的。反之,按照实证主义的观点,如果你说的这个命题包含了一些非常玄虚的概念,以使得人们没有任何实际的、经验的手段能够证明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你说出来那也白搭,而这类命题本身也就属于“无意义”之列了。

有意思的是,实证主义思想对于经验证据的这种依赖,若被极端化,则会导致一些非常有趣的后果——你甚至会怀疑外部世界中的客观三维物体是否存在。

比如,我若拿一个立方体出来,问大家:这个立方体有几个面?大家或许会说:那当然是六个面。我再问:那你能不能同时看到它的六个面?这时你就会产生狐疑,因为一般来说,我们只能同时看到六面体的三个面。我若再补充问一句:那你在看到这三个面的时候,怎么知道另外一侧还有三个面呢?你只好说:根据过去的记忆。这时我就要反问你了:这个记忆本身可靠吗?万一这个记忆都是骗你的呢?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

这听上去就让人感到非常尴尬了,原来我们看到的外部对象中的三维对象自身的存在,也很可能只是我们假设的一部分!那么,我们又该如何保证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的可靠性呢?像笛卡尔那样搬出上帝来做额外担保(请参看本书第70节的相关讨论),多少就显得有点矫揉造作了——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另辟蹊径呢?面对这个问题,维也纳学派中的重要哲学家鲁道夫·卡尔纳普便提出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即:我们可以把我们关于外部三维世界的所有知识,全部还原为对于我们感觉材料语言的逻辑构造。

什么叫“感觉材料语言”呢?就是专门用来描述我们自己直接获得的那些感觉的那种语言——比如,你可以说“视野里面有一片红兮兮的东西”,却不能说是那是“红苹果”“红领巾”或者是“红旗”,因为它们都不是被直接给予的感觉材料,而是外部的客观对象。然而,通过复杂的逻辑构造,我们依然可能从对于感觉材料的直接描述出发,一步一步将外部世界构造出来。

当然,上面所说的这种实证主义立场,是相对比较极端的。至于相对和缓的实证主义立场,则将物理科学所认可的对象视为知识构造的起点,并认为除此以外的任何别的对象除非被还原到这些基本事项上,否则,其存在便是缺乏哲学担保的。卡尔纳普晚年便转向了这种以物理语言为构造起点的新实证主义,并由此放弃了他早年以感觉资料语言为起点的那种更有笛卡尔主义色彩的实证主义。但万变不离其宗,实证主义者要抓牢的,始终就是能够被眼见为实的东西——无论背后的见证视角是个体的还是属于整个科学共同体的——并试图将天下万物的存在的意义都还原到这些可以被证实为存在的东西上去。从上面的描述来看,实证主义是一种比较典型的“直男”思维:它的特点是单刀直入,将一个原则贯穿到极点,而且只认经验,对那些虚头巴脑的“扯犊子”始终敬而远之。

实证主义的要求实在过于严苛

讲到这里,我们就要转入对于实证主义思想的评价了。应该说,对于倡导科学的思维方式与科学的方法论来说,实证主义的思想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很多事情的讨论的确是需要一定的实证经验来加以佐证的,这样你才能知道这个假设到底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然而,实证精神虽然是科学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却非科学精神之全部。实证主义对于实证精神在科学活动中所占据的比例,进行了不恰当的高估。

以归纳为例:归纳活动在科学活动中可谓是俯拾皆是的。若你看到了这只乌鸦是黑的,并看到了那只乌鸦也是黑的,然后再看到五万只乌鸦也是黑的,那么你能不能得出“所有的乌鸦都是黑的”这个结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得出这样的结论应当是没有问题的。然而,站在实证主义的立场上看,归纳活动的结果的普遍性总是会超出其实际所获得的证据所覆盖的范围——无论这一范围已经有多大了。所以,在最苛刻的实证主义视角中,所有的归纳活动都带有一些“僭越”的色彩——但众所周知的是,离开了归纳活动,几乎所有的科学研究都会变得寸步难行。在这个问题上,要做一个彻底的实证主义者,我们可能就无法做科学了。

更麻烦的是,有些哲学家就指出了这样一个逻辑问题:实证主义原则本身是否可能被证实呢?好吧,这个问题会逼迫实证主义陷入一个两难境地:假若实证主义的原则可以被证实,那么,怎样的证据才能证明“所有的命题的意义在于其可实证性”这一点呢?假若实证主义的原则本身不能被证实,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实证主义自己的原则就已经违背了自己所提出的理论要求了呢?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纯粹的事实,只有神才能看得到

在美国哲学家汉森提出了观察—渗透理论之后,目前普遍认为实证主义已经是一种过时的哲学立场。那么,什么叫观察—渗透理论呢?按照此论,世界上实际上是没有纯粹的观察经验的,你所说的经验也好,事实也罢,里面已经渗入了一定的理论观点了。这也就是说,我们的理论设定会沿着各式各样的毛细血管,渗透到经验的组织形式当中去,让经验本身已经成为理论设定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假设和经验之间的比对,也可以被看成是语言的一部分与语言的另外一部分的比对。

比如,一个科学家有这样一个假设——某基本微粒的结构是具有结构A的。为了验证这个假设,他该怎么来获得经验材料呢?基本微粒都太小了,人的肉眼看不到,所以,他只能够依赖于大型强子对撞机等特殊设备。大型强子对撞机的构造是相当复杂的,而通过大型强子对撞机所获得的经验材料,本身也是在非常复杂的物理学原理指导下进行的,所以,这些物理学的原理已经渗透到了你最后采集到的材料当中去了。

又比如,即使抛开这些科学当中的例子不谈,我们自己的肉眼(它们无疑也是一种科学观察“设备”)在看待外部事物的时候,视线的迁移路线也是受到我们的兴趣点和关注点的影响的。这就说明,高层级的理论关涉对于感知觉的影响,已经在个体的层面上体现出来了。这也就说明:与我们的内部兴趣和关涉点没有关系的纯粹的感觉,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幻觉。而实证主义最大的问题,就是认为在纯粹的感觉和纯粹的理论之间存在着一条楚河汉界,而在这种认定的基础上,他们又试图用纯粹的感觉来验证纯粹的理论本身对不对。但这个看法可能在根本层面上就犯了错误。

那么,既然经验观察所获取的事实本身也已经有一定的理论成分渗透入其中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客观事实和完全基于假定的胡编滥造之间的界限也不存在了?

——当然也不是这样,因为怎样的理论适用于怎样的经验材料,还是有一定的定规,不是你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而相关的定规,则由相关的科学共同体来加以决定。这就是科学研究所具有的社会学面相的体现。当然,科学共同体也不是铁板一块,也会有内部的争议,不同的科学家也都会说出他眼中的经验事实。然而,通过不同人所给出的经验事实之间的互相比对,我们依然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个最大的公分母,以作为科学共同体构造其所认可的事实的基础。换言之,假若有人要追求那种纯粹的、没有任何理论偏见的、100%的事实的话,我个人的观点是:只有神才能看得到这些事实。


83. 马达加斯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85. To be or not to be应该咋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