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愚昧的郄艮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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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改队每年都要搞一两次思想教育运动,要每个犯人重新批判自己,另一方面打击不认罪的、思想反动的、不遵守监规纪律的犯人,还动员犯人们交代余罪,检举揭发狱内狱外的非法事情,1963年称冬训运动。一天,管教传我到办公室,在座的还有李大队长,纬线组的女犯郄艮庭站在桌前。我不知就里,便站在郄艮庭旁边等候指示。李大队长开口说:“郄艮庭有些思想交代给政府,你听着给记下来,她自己写不了。”郄艮庭有五十来岁,总是低着头跟着组里上班下班,也不讲话,绝对引不起别人注意,这么多年来,我甚至没和她说过话,这次替她写材料才知道她入狱的原委。

她是平山县一个山村妇女,闭塞的地方加上丈夫早死,她和外界的接触更少了,思想近乎愚昧。解放后大修水利,河北省兴建岗南水库,她那山沟是库底,得全村迁移。当时几个村才有一所小学,一般都建在各沟交通方便的山梁上。在那雷厉风行的年代,几个村的人口就都集中到小学校里打地铺睡。不是一村,不是一家,也不分男女,就这样挤在一起,不免要出问题。果然,第二天她女儿说旁边睡的外村老头儿把她摸醒了,她和她的女伴们睡去了。那坏老头儿摸不到大姑娘就来摸她。她作为寡妇,怕人讲闲话,没敢声张,吓得一夜失眠,白天还得担土方参加劳动,没两天她就病了,一个人躺在地铺上,那坏老头儿竟来强奸了她,她更不敢讲了。

几天之后,那坏老头儿突然死了,听说是被毒死的。她正庆幸,不料公安局把她捕到了看守所,是死者的老婆告的状。而被审问时,她只会说:“我没有报复,我不敢杀人。”审案的审了几天不耐烦了,对她说:“你不承认就老把你关在这里,让你们娘儿仨永远‘三支锅’。你若承认了,我就放你回去。坦白丛宽嘛!”她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正定上中专,女儿还小,在家里劳动,挣工分。对寡妇来讲,儿女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意义,特别是都还未成年,永远“三支锅”,就是永远分离,这话把她击垮了。她说:“你若放我回去我就承认。”可怜这无知的妇女,连人命关天都不懂得,判了个无期徒刑,送来南兵营劳改。这次冬训,一个年轻女犯交代了她不但毒死了丈夫,还在这之前毒死了丈夫的老母亲。这第一条人命是她交代余罪自己坦白的,不但没被追究加刑,还受到鼓励。这事触动了她,她向管教说了多年压在心里的话:“我觉得把我亏得太重了。”

李大队长调阅了她的判决书,杀人的证据只有一条,就是在看守所从她衣袋中搜出了毒药。问她:“你到看守所后,他们搜你身了吗?”答:“上下摸了摸。”问:“有没有翻口袋?”答:“没有,他们没摸到什么就没翻。”问:“那怎么判决书上写的翻出毒药呢?”答:“我不知道他们写些什么,我不认得字。”问:“宣判时给你念判决书了吗?”答:“我也不知道他念的什么我听不懂。他原说只要我承认就放回家的,后来翻脸不认账了。早知道还是‘三支锅’,我不会给他按手印的。我没有下过毒,我太亏了。”说着抹起眼泪。

李大队长趁此时和管教们交换了一下意见,都认为投毒犯把毒药还放在身上,更带到了看守所,不合情理。判决上也没说毒药是怎么来的,似也不应该。于是又问:“那答应放你回去不‘三支锅’的人叫什么?”答:“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姓张。”因大队长的询问,郄把那人的年龄、外貌形容了一下,我脑中的反映就是那抗过日打过蒋的复员军人,文化低但政治口语还能说一套的干部,我在县里村里都见到过。那个年代,掌握基层政权的好多都是这样的人。大队长转而又问死者的情况,郄说那老头儿不是她村的,集中住宿前不认识,究竟怎么死的她也不知道,别人都去看热闹她也没去。大队长再问那老头儿会不会是自杀,或者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害的?郄的回答都是不知道,甚至死者的老婆为什么要诬告她,她也不知道。大队长叫我给郄艮庭写个申诉材料,我们就回监舍了。

过了十来天,我和郄艮庭又被叫到办公室,原来大队长已派人到平山县去过了。姓张的法官已调走多年,其他知道此案的人也问不到。李大队长对郄艮庭说:“政府不是不帮你,翻案不是谁说冤屈就能翻得了的。到底谁杀了人,你连个嫌疑人,哪怕只是怀疑的都提不出来。为什么不是你,你也提不出个证据,这案就翻不过来。你就在这里好好劳动,政府也不虐待你们,只要条件许可,政府一定对你宽大。”还问了问她子女的情况(都还好),劝她不要悲观,最后还嘱咐她,什么时候能提出证人或证据,随时可以报告政府,政府还会帮她的。

李大队长确实言而有信,第三年给她减成15年徒刑。这是无期能减的最高限度,以后就有假释、保外就医的可能了。


16不寻常的入狱经历(2)善良的尹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