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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打黄娥母子住进榆樱院,刘骄华不止一次接到邻居们打来的投诉电话了。
榆樱院是哈尔滨道外区中华巴洛克建筑群的一处待开发的院落,在南勋街纵向的一条小街里,由三幢砖木结构的小楼合围而起,“IT'形组合,有点类似老哈尔滨人说的“圈楼”。从大门洞进去,看到的坐北向南三层小楼为主楼,东西走向的两座二层小楼为厢房,它们左右对称地与主楼衔接。三幢楼有百年历史了,外置的木楼梯多已朽烂,但主体砖墙依然稳固,因而院落一直有人居住。
它之所以被住户称为“榆樱院”,是因院中有三棵大榆树和一棵樱花树。其中两棵榆树生长在中庭,另一棵长在右厢房的山墙边,也就是刘骄华家的房子。而樱花树长在主楼正门前,它迎风开花时,华丽毕现,一副正宫娘娘的派头。
楼和人一样,会一路老下去、矮下去,而树则不一样,只要它活着,就会拔高。右厢房旁生长的榆树侵略性极强,它的根系已拓展到住户室内,而它粗壮的枝条,有两簇探向屋顶,狂风暴雨时,枝丫剧烈抖动,鼓槌似的敲打屋顶,将瓦楞打烂许多,造成刘骄华家二楼经常漏雨,屋顶隔两年就得修葺。
榆樱院的建筑特点,与道外区被保护起来的中华巴洛克建筑一样,风格属于半中半西、半土半洋的。它的姿态很像一个内穿旗袍、外披斗篷的女郎,不脱贤淑典雅的韵味,却又难掩华丽叛逆的气质,别具魅力。
要说这种风格建筑的成因,还得追溯到上世纪初中东铁路的兴起。那时埠头区和新城区是以俄侨为主的外侨生活领地,各种风格的建筑遍地开花,洋风十足。而道外则是中国人的聚集区,旧时叫傅家甸,打鱼的,种地的,赶车的,卖柴的,开客栈、货栈和钱庄的,经营烧锅、火磨和茶庄的,应有尽有。傅家甸早期居民的房子多为土坯房,商业发达之后,土坯房逐渐被砖瓦木石的房子取代。商户再建“前店后院”的房子时,就像一个旧时代裹足的女子,到了新时代要放脚一样,在建筑上呈现出松绑后的浪漫气质,别一番风貌。
大体来说,傅家甸这一时期建筑的平面布局,还是中国传统的合院式,而主体轮廓和立面造型,却吸纳了西洋建筑的特点。
房屋通常采用三段式结构,两侧多为柱式风格的装饰,浮雕和彩绘在挑高的柱子、拱式窗根和门楣上,为房屋勾勒魂魄、增添气韵。
也许屋主顾忌西洋风太盛会冲破屋顶,所以没有采取西洋建筑的穹顶和尖顶,最终给这类建筑“盖帽”的,还是中国风的亭楼式屋顶。稍微越轨的笔致,不过是在这顶上,竖立一些矮矮的装饰柱,像是给屋顶别了小巧的发夹。这谨慎的收笔,像盛宴后的一杯清茶,把时髦和洋风掩埋于身下。这朴拙的顶,也似乎在告诫自己和提醒世人:我是谁。
榆樱院的三幢楼青砖灰瓦,白灰勾缝。它的圆形门柱和四角形窗间柱,雕刻着兰草和莲花图案,拱形窗上方,则是葡萄蝙蝠图案的木浮雕。屋顶出挑,檐口是一圈松枝仙鹤图的砖雕。这里共有六户人家,两家一幢楼。黄娥住进来时,主楼和左厢房有人居住,其余的处于锁闭状态。
据说主楼最早是中国人开的戏园,后来成为俄国一个马戏团的住所,再后来被一个日本商人看上,做了日货专卖店,院中那棵枝干遒劲的樱花树,是主楼的日本商人,在战败前夕栽下的。
榆樱院的左厢房过去是茶庄,这点倒是可以证明的,因为屋主从地窖,发现了几罐茶叶。有罐密封的茶叶,居然没有霉烂,还散发着浓郁的茶香。而右厢房刘骄华婆家留下的房产,旧时做过绸缎庄和画店,是当年的明媚华丽之处,这里曾留下多少女人的脚步啊。刘骄华听婆婆说过,那时当红的妓女,冬夏的绸缎衣裳,至少得二三十套,所以光顾这里的红唇黑眼圈妓女,不在少数。
传说有个绰号五月柳的妓女,身姿婀娜,蛾眉杏眼,粉面桃花,甚爱绸缎。傅家甸的绸缎庄,只要进了新料子,有了新花色,她知道后都要奔去。五月柳从良时,穿着一套粗布衣裳,在妓院门口烧了几十套绸缎衣服,说是它们化成灰,她才能在灰烬中新生,所以刘骄华每次到榆櫻院的房子,想到这曾是妓女热衷之地,有股说不出的别扭。但一想到它后来还做过画店,有多少吉祥图出自于此,又觉得这是福地。
刘骄华退休后,因为和爱人生活陷入困局,曾计划修缮一下这处住屋,独自搬来,与丈夫像过去一样保持着美好的距离,让乏味的生活焕发生机,爱情得以保鲜,谁料二哥刘建国遇到了这么一对不可理喻的母子,生生被缠住,她只好把它先让与黄娥母子。刘骄华也不是没有私心,二哥为了寻找丢失的孩子,葬送了大好青春,至今未娶,他晚年孤苦多病时怎么办呢?刘骄华想无论是黄娥还是杂拌儿,若能跟二哥产生感情,或者黄娥成为二哥年轻的妻子(虽说他们在年龄上有代沟),或者杂拌儿成为二哥的养子(虽说杂拌儿可做刘建国的孙儿了),刘骄华都觉得是上天眷顾二哥了。所以黄娥母子入住后,很多生活物品,都是刘骄华帮助购置的。
榆樱院相较于道外区其他受保护的院落,因一直有人居住,没有颓败之气。但院子东南角和西北角,因那矮矮的石灰色小仓房,有点煞风景,这是住户私自搭建放杂物的。仓房装不下的东西,比如朽烂的木板、铁皮烟囱、痈腿椅子、花盆等等,就堆放在仓房墙下了。站在院中抬眼望去,可见新起的各色高楼,伫立榆櫻院周遭,使这个老院看上去像是时光的弃儿。
榆樱院主楼东侧住着个老头,姓郭,是锅炉厂的退休职工,他的老伴儿去世了,一儿一女已成家立业,不常回来。而左厢房住的都是租客,跟黄娥一样不是哈尔滨人。其中一对中年男女是出街边摊儿的,专做煎饼镖子生意。他们有个带棚的三轮车停在院子,那是他们流动的灶房,装有煤气灶和煎饼鑿子。蓝色水波纹防火板的操作台上,油条、鸡蛋、面糊以及葱花、香菜等主料和配料,错落摆开。因为油条是自己炸的,鸡蛋和油都新鲜,他们的生意不错。这对夫妻早出晚归,每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另一租户是一对来自东部边境的父子,老刘五十多岁,又矮又黑又瘦,是个农民;小刘二十多岁,中等个,微胖,方头大耳,白白净净,当过民办教师,后来他嫌这工作待遇不好,瞄上火爆的二人转市场,凭着一副唱戏的好嗓子,跟县城一个唱二人转的民间艺人学了两年,在当地小有名气了,想进一步提高唱功和表演能力,于是来到哈尔滨拜师学艺,寻求登台机会。
刘骄华接到的第一个来自榆樱院的投诉电话,是老郭头打来的。他一天只吃两顿饭,自己做的时候极少,大都是去街边小店,吃完了和人下下棋,或去茶馆喝喝茶,把时间消磨掉。他回到榆樱院就是打盹,春夏秋天气好时,他坐在门前的矮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盹,冬天则坐在屋子的窗前,边听收音机边打盹。据说他打盹时,常能看见死去的老伴。他打电话,是因为儿子多年前在中庭的两棵榆树间,系了一条铁丝,这样他能晒个衣服被褥。
可是黄娥住进来后,用钳子掐断铁丝,说这树又没犯罪,为啥给人家绑起来,老树得多难受啊。老郭头很是生气,对刘骄华说你招来的房客脑子进水了O刘骄华无奈,给老郭头买了个移动晒衣架,可放院子,又可在下雨阴天和冬天时移至室内,他的火气才消了,老树也获得解放。第二个投诉电话来自老刘小刘的屋主,说客人告诉他,杂拌儿有事没事时,老是踏着半朽的木楼梯,到左厢房的二楼玩耍。二楼是屋主放杂物的地方,门锁着,杂拌儿进不去,就拆下一块窗棋前的木雕。老刘听屋主说,这房子算是文物了,它身上的物件都是宝贝,万一有损得赔偿,吓得赶紧报与屋主。
屋主来找黄娥时,她不以为然,说杂拌儿不过看到二楼窗极的一块木雕歪斜了,顺手摘下而已。在黄娥眼里,儿子做的还是善事呢,不然风大时将其吹落,它就成了伤人的匕首。那块木雕是葡萄蝙蝠的图案,屋主忌讳它被弄掉,见黄娥不服气,他把电话打给刘骄华,说杂拌儿拆了这块木雕,他家还如何“多子多福”?刘骄华赔着不是,赶紧到榆櫻院,给黄娥讲这房子身上的东西,别看破烂,但它们跟道里中央大街两侧的建筑一样,是受政府保护的,哪怕个小小的门把手都很金贵,千万不能让杂拌儿碰。黄娥说一块破木雕能值几个钱?我赔就是了。但自此以后,她不让杂拌儿去左厢房楼上了,虽说那时她因讨厌小刘,觉得杂拌儿在上面闹腾,也算帮老刘整治小刘了。
黄娥不像现在,她刚住过来时,对小刘没好印象。老刘给小刘请了个唱二人转的老师,他每周去老师家学三个半天,其他时间不是在公园吊嗓子翻跟斗,就是去有二人转演出的剧场听戏。
小刘开销大,老刘手头紧,便蹬三轮车运货赚钱。刘建国来榆樱院看黄娥时,知道了小刘的事情,听他一开嗓,唱得还不错,便想起了在香坊开东北菜馆的一个朋友,他正有意给餐馆找个唱二人转的,招揽生意。餐馆老板让小刘每晚六点到八点去唱两小时,每天给他一百元,免费提供他们父子晚餐。老刘喜不自禁,可小刘一听嗤之以鼻,说他从事的是艺术,只上舞台,不进餐馆给喝酒的人助兴,把老刘气得直晕。老刘在榆樱院待到转年冰消雪融,没钱再维持小刘开销,也得种地了,要带小刘回乡。可小刘说只要他留在哈尔滨,总有发展机会,老刘无奈,把房租给小刘续到年底,狠下心说饭钱你自己去挣,如果再过半年还混不出名堂,那就认命,赶紧回乡,能干点啥就干点啥。到了年底小刘一事无成,人也瘦了下来,白净的脸变得青黄,因为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老刘年底来哈尔滨领他回家时,他声言再过两年,一定杀回哈尔滨,让大舞台下的观众为他迷狂。小刘之后再来的房客,是个无论冬夏都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他每天起大早,蹬着三轮车去收酒瓶,收回后简单清洗一下,再分批运走。黄娥觉得这男人很怪,他又不瞎,为何终日戴着墨镜?后来她终于发现,这人运回的酒瓶,都是进口葡萄酒瓶,而他的三轮车经常出入的,也是高档楼盘和小区。这些居民家门前的垃圾桶,往往有空葡萄酒瓶。黄娥是偶然看电视新闻,知道有人专门收购进口葡萄酒瓶,灌上廉价葡萄酒,包装后拿到一些饭店去卖,从而明白那个戴墨镜的家伙,干的就是制假售假的勾当。她去公安部门报案,墨镜男人和他背后的利益团伙,被一窝端了。租客流失让房主很不高兴,他跟刘骄华抱怨说,以后让黄娥少管别家的闲事。而刘骄华在此事上是支持黄娥的,觉得她是个有良心的女子,反而高看她一眼。
这次的投诉电话,又是主楼的老郭头打来的。他说黄娥收养的两只流浪猫品行不端,老是溜到他家,偷吃他灶上的荤腥。刘骄华说您不是不开伙吗,老郭头说他腿脚不如从前利落了,所以今年开始在家自己鼓捣点吃的,流浪猫闻到香味,挡都挡不住,没等他享用呢,刚做好的酱牛肉和炸带鱼,全进这两个害人精的肚子了。老郭头说你要是再不管好黄娥,我认识黑道的人,把她卖到农村去,给光棍儿当老婆,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这番话把刘骄华逗笑了,她说流浪猫犯下的错,您就是杀了猫,也不能报复主人啊,再说了您要是真知道有人拐卖妇女,知情不报的话,还涉嫌犯罪呢。老郭头咆哮道,你敢举报我,我就敢把榆樱院点着了,我死在大火中也值了,算是把自己火葬了,还给儿女省下发送的钱了,可你的房产一夜间就烧成灰啦!
刘骄华只好赔不是,说她抽空一定去榆樱院,让黄娥看管好流浪猫。
老郭头接着控告,说黄娥还养了一只鹰,这鹰拉屎是喷射状的,像开火炮,轰炸过他的头和他晾晒在院子的衣服,这鹰是个肮脏的侵略者,必须赶走!
刘骄华笑了,说:“鹰的事儿,您老还真别冤枉黄娥。我听说它是我二哥捡来的,谁也放飞不了它,它恋着榆樱院有啥法?一个长翅膀的家伙,啥时从空中拉屎,往哪儿拉,谁都管不了。”
老头骂道:“一丘之貉!”
未等刘骄华回话,老郭头接着以榆樱院主子的口气,说如果不是他当年在锅炉厂上班,管着十几号人,榆樱院也不可能在他退休前接上暖气。他说你打听一下这样的老院,哪个冬天采暖不是自己烧炉子?我没收这院里住户的钱,干了件让大家都沾光的事,你们却恩将仇报,还算人吗?老郭头说完,气咻咻挂断电话。
老郭头夸耀的这点倒是事实,他当年以工作的便利,为榆樱院接入了暖气管线。但他一再跟榆樱院住户表功,也令大家反感,因为当时接入暖气,住户并非像他说的没有交暖气入户的费用,只是住户没给他钱而已。而现在看来,接入暖气还带来了麻烦,榆樱院不符合停热条件,所以这儿的住户,冬季不过来住的,还得白白交暖气费,有两户常年不住的,因此申请拆除暖气设施,至今没得到肯定的答复。
刘骄华最近本来心情就不好,大哥刘光复病危,已不能出门;儿子好不容易处了个女友,交往两个月却被踹了;丈夫近来脾气暴躁,他们八年前卖掉香坊的房子,到马家沟河畔的一个楼盘买了套二手的小三居,这里处于南岗闹市区,房屋流动性大,楼上楼下总有装修的,家里不得安宁,晚上本想图个清静,可跳广场舞的大妈,占据着楼下河畔市政改造中修建的两个半月形广场,穿着整齐划一的衣服,放着高分贝的音乐,无日不舞,噪音扰得老李头昏脑涨,所写的专著受到影响,下笔艰涩。老李声言要到寺庙求清静,刘骄华抢白道,城里的寺庙哪有清静之地,除非你自己去深山老林建座庙。
刘光复是企业干部,三十年来先后任职两家工厂,而这两家厂子的命运迥然不同,前一家破产了,后一家合并重组后,靠着海外融资和技术改造,焕发生机。刘光复的大半生是在工厂度过的,他最喜欢机器轰鸣的声音,而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他任职的后一家工厂,因为企业效益好,他的社会知名度提高,前一个工厂的下岗职工再就业遇到障碍,或是生活不如意的,有人会把气撒在他身上,多年来找他讨要说法,要养老金,要报销医疗费等等。刘光复同情他们,因为当年工厂效益好的时候,每个厂子都是个小社会,有自己的住宅楼、托儿所、学校、医院甚至派出所。
刘光复为了摆脱他们,秘密搬了两次家,所以他的老婆孩子,很不喜欢刘光复的职业,因为家里缺乏安宁,半夜敲门和打电话的,威胁要撞死在他家门前的,都出现过。
刘光复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他们相差八岁。女儿读的中师,在幼儿园当幼教,儿子大学毕业后,说留在本地发展没有前途,去了广东。他在那儿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成为中层骨干,收入不错,而且结婚生子,可谓顺风顺水。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刘光复的孙子四岁时,感染登革热夭折,这对刘光复的儿子打击很大。别人家过年,都是子女不辞劳苦回乡奔老人,刘光复恰好相反,失去孙子后,他几乎每年春节,都要携妻奔赴广东,看望儿子儿媳,直到他们又有了儿子。刘光复不用去广东了,但他身边失去了关心和照顾他的人。因为第二个孙子出生后,儿子儿媳抹不去第一个孩子死于登革热的心理阴影,对蚊子恐惧到极点,家里所有的门窗安装纱窗,所有的床上都有蚊帐,每个角落都放置驱蚊器,婴儿出门打个预防针之类,也要给他涂上驱蚊水,再外罩一层纱巾,以防蚊虫叮咬。他们因此不让保姆把孩子带到户外,他们回家时,也要在门口仔细检査身体,是否携带了蚊子。
刘光复的妻子觉得儿子一家精神不健康了,只好撇下丈夫,去广东陪伴他们。妻子不在身边,女儿又忙,适逢退休,习惯了工作的刘光复很不适应,于是就找点他认为有价值的事情做。他觉得应该做一部东北工业发展历史的纪录片,从近现代东北工业开始梳理,直到当代,通过一个个故事的讲述,记录它的起步、跋涉、跨越、衰落和振兴的历程。他倾其所有,请了两位有志之士一同整理资料,写脚本,购置摄像器材,带着一个五人摄制团队,辗转于东北历史上的那些重工业城市,齐齐哈尔、北安、长春、沈阳、鞍山、本溪、大连、抚顺等地,深入民间,采访健在的亲历者和这些工业人的后代,听他们讲与工厂相关的故事。这些年下来,总计采访了五百多人。刘光复发病前,自认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他请专业人士剪辑出五十分钟的节目小样,通过朋友,带着它四处跑电视台,希冀有人看中它,能够在人力和财力上,帮他完成后期制作,因为他已无钱支撑了。可是十家电视台有九家说,要筹拍作品得先立项,以他们剪辑的小样来看,主题不突出,结构零乱,调子偏暗,再说同类题材的作品已出现过,他的纪录片播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作为历史资料,它还是有价值的。正当刘光复心灰意冷时,医生诊断他胰腺癌晚期,他觉得这个癌症来得及时,是给他救驾的。
刘光复的爱人蔡辉,是体校的一名出纳员,因为第二个孙儿被父母武装到牙齿的“呵护”,年幼的他患了孤独症,蔡辉一直在广东照顾孙儿,这本已令她头疼,谁知雪上加霜,丈夫又得了绝症。
是孙儿要紧还是刘光复要紧,蔡辉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孙儿重要。
因为刘光复已到尽头,而孙儿余生漫漫。蔡辉在刘光复第一次手术时飞回哈尔滨,陪伴了一段时日,之后又回到广东。刘光复并不在意妻子能否陪伴自己最后一程,因为他的婚姻,属于最平淡的那类。
刘光复年轻时爱上一位姑娘,两个人相处了一段,谈婚论嫁时,女方给他开了个嫁妆清单,这令刘光复很反感,毅然解除婚约。
能和蔡辉认识,是因他常去体校游泳,总能看见她。蔡辉相貌平平,性情温和,是个不会燃烧自己也无法点燃别人的女人。刘光复约她看过两场电影后,蔡辉最火热的回报,不过是他从泳池出来时,送来凉白开给他喝。刘光复和蔡辉的结合,是男女到了婚嫁年龄段一个近乎公式化的结合。所以蔡辉得知刘光复的病没有救治价值,她很理性地买下墓地,然后坦诚地跟刘光复说,他们毕竟有个女儿在哈尔滨,没必要两个人都耗在他身上,儿子一家精神状态都不好,从长远看得以他们为主。刘光复明白这个冷静的女人,不会为自己的离世而过于难过,他倒可以了无牵挂地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因为这世上闭不上眼的死者不少,他们大抵是因牵系过多,难以解脱,所以死得不痛快。刘光复想蔡辉没有白和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关于人生,她是算得明白的女人了。
蔡辉在广东也不是不惦念丈夫,她每周至少给刘光复打两个电话,问他咋样,刘光复的回答总是:这不还能说话吗。蔡辉有次提出视频一下,看看刘光复目前的模样,刘光复苦笑一声,说:“一个快成鬼的人,和一个不是天仙的人,有啥互看的?”蔡辉从此不再要求视频了。
刘光复自知时日不多,他不愿做无谓的治疗,出院回家。女儿每周过来一次探望他,每来总要哭一场,刘光复嫌她哭他太早,不愿她来。刘光复请了一位厨艺好的保姆,帮助打理日常生活,每天点菜请保姆做。他喜欢浓油赤酱的菜肴,以前为了保健而不敢经常食用,现在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吃了,虽说他没什么胃口。他还坚持在享用菜肴的时候,喝上一盅美酒,想着这是给自己人生最后的甘霖了。他本已戒烟多年,但现在又把烟捡起,每天吸上五六支。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因为把钱投在了纪录片上,他没可留给后人的积蓄了,最大的遗产就是他居住的这套三居室,是在他和蔡辉名下,他想自己死了,蔡辉是留给自己养老,还是卖了它,跟随儿女生活,那是她的事情了。
刘光复对妻儿不是没有牵挂,但他相信他们离开他,一样能过得不错。妹妹刘骄华也令他放心,她属于智慧型女人,强势,稳健,虽说她的儿子也令她操心,但重要的是刘骄华和丈夫的感情,始终维系得不错。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弟弟刘建国,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刘建国为了寻找弄丢的孩子,半生过去了,刘光复想只有于大卫和谢楚薇真正原谅弟弟,让他放弃寻找,弟弟才会彻底解脱,有个相对安宁的晚年,为此他让保姆准备了好酒好菜,把于大卫请到家中,求他放过弟弟。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最终于大卫答应了一个将死之人的乞求。
其实刘光复最初并不看好妹妹的婚姻。刘骄华在警校毕业后当了狱警,是个飒爽英姿的女孩,追求她的大有人在,但刘骄华对那些工作相对稳定的俊男并不感冒,偏偏选择了媒人介绍的工作艰苦的老李。老李高高瘦瘦的,方脸,面色薰黑,狭长的眼睛,戴一副宽边黑框近视镜,唇角总是抿着,显得很矜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他是哈尔滨人,在天津读的大学,学的考古专业,毕业回到黑龙江,先到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后来进了一所大学,担任两项省级重点考古项目的负责人。他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考古一线,回到哈尔滨后,也是待在单位的时间多,住在教师公寓。刘光复当年既不满意老李的工作,也不喜欢他的气质。
他说一个常年在外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家负责任呢?还有老李爱抿嘴角,刘光复觉得这通常是男人自负的表现。但刘骄华恰好喜欢老李的职业,因为她是狱警,跟医生一样常值夜班,不可能总是陪伴爱人。还有她喜欢老李的气质,说他儒雅,爱抿嘴角说明他是一个矜持的人。最重要的是,刘骄华在监狱接触的女囚犯,多是因婚姻家庭矛盾而走上犯罪道路的,刘骄华总结了这些不幸的根源,得出的结论是,女人在经济上一定要独立,男人一定要有事业心,这样夫妻关系才会维系好;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夫妻不能整天腻歪在一起,久而久之彼此厌倦。
刘骄华和老李结婚后,工资各自掌握着,赡养老人和家庭开销各出一半,但他们都舍得给对方买礼物。没有手机的年代,老李从考古现场回家,也许正赶上妻子值夜班,错过是常有的事情,但他们都不会太过沮丧,因为他们的礼物,会留下相聚的痕迹。
刘骄华家的睡床上,总是摆着两个枕头,她值夜班的时候,怕错过丈夫,给他买的礼物就搁在丈夫的枕头上,也许是件衬衫,也许是双胶鞋,也许是顶蚊帽,也许是止血的绷带和药品,也许是一支钢笔或是一个式样别致的手电筒,总之都是抗放、丈夫在外又能用得着的。老李呢,他给刘骄华带的大都是在考古现场地所买的土特产,吃的居多:煎饼、油豆角、腐乳、咸鸭蛋、蜂蜜等等,放在餐桌上,偶尔也会在她生日前后买一束花,用花瓶栽上,放到床头柜。他们从不给对方留令人肉麻的信笺,只是礼物的交流,却胜过甜言蜜语。
刘骄华的闺蜜提醒过她,说老李常年在外,一个考古团队中,肯定不乏可爱的女孩,他会不会在外偷腥?刘骄华平静地说,凡是咬钩的鱼,哪个会活蹦乱跳呢?按照她的理论,即便老李瞬时偷腥了,死亡的终归还是那条鱼,倒霉的是女孩。只要丈夫还是她的,偶尔偷一次腥,她也不是不能原谅,虽说她也知道,身为女性的她,不该说出此话。刘骄华和老李都忙,儿子自幼就被放在爷爷奶奶家,刘骄华一般是周末或是休假时把他接回来,儿子长大后说自他懂事起,就担心爸爸妈妈有一天会离婚,这也是刘骄华觉得最亏欠儿子的地方,在他成长的历程中,对他关心太少。
刘骄华的公公婆婆有两套房产,他们在世时,就把他们所住的位于南岗教化电子城旁边的住宅,过户到孙子名下,而把榆櫻院的房子留给儿子儿媳。所以刘骄华的公婆去世后,儿子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很少到父母这儿,就是电话都少。
刘骄华的儿子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工作自由度大。他中等个,瘦削,面色寡黄,戴近视镜,觥着两颗大板牙,自幼爱趴着写作业吧,腰有点直不起来,像一棵被狂风吹弯的树。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可刘骄华有时看儿子,也会觉得他五官不济,气质萎靡。
一般给他介绍对象,女孩见他面后,不出十分钟,会找借口溜掉,他也因此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刘骄华的住所离儿子不远,她退休后还是惦记他,总爱在儿子附近溜达。有次上午九点多了,她见儿子踱拉着拖鞋,在公司街一家打烽的早点摊前和人吵架,他说贵族的早晨是从九、十点钟开始的,你们不该这么早收摊,摊主揶揄他,说俺们是为普通百姓服务的,你这贵族最好去五星级酒店吃早餐。还有一天晚上,她看见儿子挽着个剃着光头的黑裙少女,晃晃悠悠地从马家沟河畔的一家酒吧出来,这样的情景都令她难过。有时刘骄华会在报纸的豆腐块文章中,发现儿子的名字,他喜欢点评新上映的电影和刚出版的书籍,刘骄华还曾为此暗暗自豪过。但有一次她看到他推荐的书籍而有了阅读兴趣,去书店没买到后,特意打电话问他能否把书借她一阅?谁料儿子用嘲讽的语气说,老妈,我要是每本书都看,哪有时间呀?我是看内容简介写的,书我都当废品卖了!这让刘骄华吃惊不小,说你这不成了江湖骗子了吗?刘骄华对儿子失望之极,把这事说给丈夫,希望他能找他谈谈,谁知老李说这辈子不管下一辈的事情。刘骄华想她在监狱,教育好了那么多犯人,她就不信管教不好儿子。她几次登门找他谈心,但儿子根本听不进去,声言他这儿不是监狱,他也不是囚犯,她这个已经不是狱警的人,别妄想在他这儿重操旧业,把刘骄华气得倒仰。
刘骄华对儿子束手无策,而与丈夫也不如从前融洽。丈夫退休后极少去考古现场了,他的教工宿舍也无权使用了,彻底搬回了家,开始写一部关于渤海国考古发现的书籍。
刘骄华和老李似乎都很不习惯晚年的厮守。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刘骄华受不了老李的梦吃,他总是在睡梦中说着一些奇怪的话,好像他是另一世界的人;还有他以前常年在考古一线,条件艰苦难以洗澡,可现在家中有淋浴器,二十四小时热水候着,但他哪怕盛夏臭汗淋漓,一周至多洗一回澡,这让刘骄华无法容忍,觉得老李灰白的头发像团破抹布,散发着一股馒味。而老李对刘骄华也有种种的不适应,刘骄华年轻时睡觉就不老实,睡梦中常把胳膊搁在他脖子上,或是把腿搭在他肚子上,那时他觉得这是甜蜜的爱抚,浪漫的侵略;而现在的老李,却觉得这是粗俗的越轨,野蛮的践踏。甚至刘骄华放个屁他都反感,好像女人天生是不该放屁的,尤其是床上。他们不再互致礼物,慢慢开始分房睡To刘骄华觉得应该到榆樱院住上一段,谁想半路杀出个黄娥呢。
但刘骄华是聪明的,她觉得每天出去找事做,也能跟老李拉开距离。她在监狱干了一辈子,朋友中有不少是刑满释放人员。他们中在社会重新立足、事业做得好的凤毛麟角,大多的出狱者再就业时,还是遇到了种种阻碍和歧视。刘骄华把精力转移到这类人身上,动用一切关系,帮他们找工作、解决矛盾和纠纷,她也因此获得了很多出狱者的信任和喜欢。
刘骄华上午接到榆樱院老郭头打来的投诉电话时,正领着一个刑满释放者办理健康证,有了它,他才可以去餐馆打工。在办理过程中,刘骄华发现它的申领有猫腻,有资质的医院,把它转包到一家民营医院,民营医院只是开单收费,不做检査就开具健康证,这令刘骄华愤怒。她午间在大排档吃了一碗面条,犹豫片刻,下午还是把那两家医院给举报了。做完这一切,她轻松不少,驾着私家车到了不远处的兆麟公园,停好车后入园,给黄娥打了个电话,想约她见个面,但电话一通,她先听到一阵哭声,不用说,黄娥是跟二哥出车了,而患者应该是死在中途了,一问果然如此,他们正在去德都的路上。刘骄华说看来你们今晚赶不回来了,杂拌儿晚上一个人住行吗,用不用我去陪?黄娥说:“放心吧,他谢娘会接他。”
黄娥见着比自己大的女性,一律让杂拌儿唤她们为“娘”,比如杂拌儿管刘骄华就叫“刘娘”。刘骄华知道黄娥说的“谢娘”,是于大卫的妻子谢楚薇。最近这个因失去孩子变得冷傲古怪的女人,对杂拌儿超乎寻常地关心,这让刘骄华心里不是滋味,她更渴望的,是杂拌儿依恋上刘建国,可二哥对待杂拌儿,似乎也没有想做他父亲的愿望,总保持着距离。
刘骄华知道二哥开“爱心护送”车,从来不会像干这行的其他人似的,因被送对象死在中途而坐地加价,否则不送亡者到目的地。二哥的雇主因此揶揄刘建国,说这是帮他积阴德呢。黄娥随刘建国跑车后,遭遇这类事情,比刘建国还体恤人,她会央求刘建国少收人家一半的钱,说是每个死者闭上眼睛的时候,会睁开另一双别人看不见的眼睛,扫视人间,万不能赚死者的钱。所以刘骄华知道,二哥和黄娥这趟去德都,等于白跑了。
黄娥电话中问刘骄华找她啥事,刘骄华长话短说,叮嘱她以后管好流浪猫,别让它们偷吃老郭头灶上的东西。黄娥压低声说:“别听他胡说,老东西偷人不成,就诬赖猫偷吃。”
刘骄华没想到榆樱院会有这等事情发生,老郭头八十多了吧?
她挂断电话后苦笑两声,仰头望了一下天。从天空都看得出来,哈尔滨的春天正在高潮,天是那种极为温柔的蓝色,云也变得妖烧了,想必它们知道公园的珍珠梅和芍药开了,不甘其后,也在天空打造花园。云彩忽而堆积忽而四散,千姿百态。刘骄华看着看着,发现一条狭长的云,忽然起了心事似的,簇生出几十个鹅蛋形的云,看上去像一条油光光的长辫子,她想难不成那儿也有梳辫子的主儿?在云的花海里,最忠实的赏花者无疑是鸟儿,它们恣意地在云间翻飞、歌唱。
刘骄华想着大哥没有多少日子了,心情陡然沉重。要是大哥走了,她仰望天空,会看见他的脸庞吗?刘骄华收回目光。
无论哪一座城市的公园,园中主角都是老人,兆麟公园也是如此。刘骄华看见有的老人坐在长椅上打盹,有的在花间拍照,还有的拄着拐,艰难地跨越石桥。池塘边有几个摄影爱好者在拍摄鸳鸯,有几对鸳鸯年年春天飞回这里,令市民喜爱。刘骄华缓缓走到孔雀笼前,发现孔雀无精打采的,它们是不是觉得此时的园子太绚丽了,自己那五彩的羽毛,已吸引不了游人的目光而黯然神伤?看着孔雀被金属笼子关着,刘骄华想疾病就像这笼子一样,会将蓬勃的生命,囚禁得黯淡无华,她此刻迫切想去探望大哥,尽管刘光复说过,他现在的模样自己都不愿面对,不愿弟弟妹妹看他。
刘骄华出了公园,驾车奔向大哥位于红博广场附近的家。
保姆给刘骄华打开门时,她首先闻到的是厨房飘出的肉香,等她走向客厅,扑鼻而来的却又是百合花的香气。刘光复微笑着从阳台摇摇晃晃走过来,说他望见一辆黑颜色的车,进了小区也不减速,开得又快又稳,就知道她来了。刘光复瘦得脱相了,但精神状态似乎不错。刘骄华坐下后,他说你们两口子真有意思,老李前脚走,你后脚就来o刘骄华很是吃惊:老李居然来看望哥哥?
刘光复身上弥漫着酒气,他说老李和他吃着酱肘子,美美地喝了一顿,老李酒量不错,喝了半斤。刘光复指着沙发桌上那瓶蓬勃的粉色百合花,说:“哝,他个大男人,还知道送花,都是你教育得好。”
刘骄华说:“他退休后都不给我送花了。”
刘光复说老李真是令他刮目相看,对生死看得比哲学家还要透彻!他说老李以他一生的考古经验告诉他,人类的文明史,是从对死亡的发掘开始的,死是绚烂的。考古就是膜拜人类遗址,拾取文明的珍珠。没有永恒的生,但有永恒的死。老李慨叹由于文明的殡葬方式,人人化作灰烬,墓穴没有随葬品,再过千万年,后人想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生存状况,除了从文献获取,从实物角度来讲,只能依赖房屋等其他遗址,传统的墓穴发掘所呈现给我们的灿烂文化,就此消失。刘光复说他为了让像老李这样致力于考古的人,在后世依然有饭吃,他准备选择几件能体现黑龙江地域特点的工艺品,和他一起入土,比如黑陶、根雕、烫画、亚麻绣品等。他还准备放置几件他收集的小件工具和零件,这样几千年后,人家掘开他的墓,不仅能看到文化史,还能看到工业史。
他这样就不是去死了,而是带着使命活在地下,等待被发掘的时刻,那样灵魂就真的见了天光了。
刘骄华觉得老李为了安慰哥哥,说什么话她都能理解。而大哥相信这些话,她更能理解,病入膏肓的人,对死后的绚烂多半是憧憬的。她不愿败坏哥哥的兴致,只是淡淡地说:“现在的墓穴,小得只能放个骨灰盒。即便能放下你说的这些物件,你也得跟嫂子说一下,看她愿不愿意。”
“我死后活在地下,她活在地上,与她何干?”刘光复激动地说O“那我就告诉你吧大哥,嫂子原来不让我说的,她给你买的墓是双人墓,合葬墓,她说你活着时没好好陪你,等她两眼一闭了,就不管后代的事情了,一心一意陪你。”
刘光复的眼睛顷刻蒙上泪水,但他嘴上说的却是:“这娘们真会算计,到死都不放过我!合葬墓肯定比两个单人墓便宜,当我不明白呢。”
刘骄华轻轻抚了一下大哥的肩膀,撒娇地说:“我也要吃酱肘子,喝上一盅,今晚就不回去了,让我在这住一宿吧。”
刘光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为了让刘骄华高兴,那晚他努力地吃,努力地笑,努力地说有趣的话。刘光复说他们父母最大的功德,就是对子女品德的教育,他们兄妹三个,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没一个是见利忘义的人。刘骄华说还真是啊,咱仁不但不是见利忘义的人,还都算半个理想主义者呢。比如说大哥您,为了拍东北工业纪录片四处奔波,把家底都折腾空了,你的朋友背地都说你是神经病;二哥为了找铜锤,差不多把黑龙江每一个地方都走到了,到现在还没个老婆;而她自己碰到生活中不公平的事,哪怕与己无关,也不会像社会的大多数人一样装聋作哑。她调侃说心底的正义小火苗,也许是父母给埋下的吧,一到那时就噌噌上蹿,非得烧烧那些邪恶的东西不可。刘光复咬着牙抬起胳膊,怜爱地抚弄了一下妹妹的头发,说:“还真是啊,不过以后在帮别人的时候,也多心疼自己啊。”刘骄华点点头,叹息一声,说:“可惜咱们的下一代,没有咱兄妹的情怀了,咱们没把孩子教育好。”
刘光复安慰说:“别那么灰心,他们的人生还长着呢。”
刘光复说自己最近老想着死后能不能见着父亲,如果被疯子打死的父亲转世了,他在另一世寻找父亲,岂不是跟弟弟寻找铜锤一样的艰难?因为活着的人,没有死去的人多,死去的时空,想必更为纷纷扰扰吧。没等刘骄华回答,刘光复忽然恶心起来,她连忙扶着大哥去洗手间,刘光复蹲在马桶边,颤抖着呕吐的间隙,为了安慰妹妹,气喘吁吁地跟刘骄华调侃自己的胃是个穷鬼,无福消受珍後美味。刘骄华忍着泪,但等哥哥吐完,她把他搀回卧室后,在客房蒙着被子,咬着牙痛哭了一场,她恨人间的生离死别!
这一夜刘骄华睡睡醒醒,天没亮时她去卫生间,发现大哥已起来了,他坐在阳台的一把藤椅里,旁边放着拐杖。拐杖头缠着黑胶布,看来他怕拐杖声惊扰邻居,而特意做了减音处理。刘光复低头捂着肚子,发出阵阵呻吟。刘骄华悄悄走到阳台,从他背后抱住哥哥。
刘光复轻轻对妹妹说:“这段哈尔滨的太阳,都认识你大哥了,我成了迎它最早的那拨人了。太阳月亮了不起,你说人家的身上,也不是不长斑点,也不是没有阴影,可人家照样鲜活,照样光芒万丈。要是人的身上长了斑点、有了阴影,大都不是好兆头,所以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是人,太阳月亮是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