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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
当夕阳将松花江点染得一派金黄时,它仿佛化身大厨,给哈尔滨人煲了一锅浓汤,提醒这是晚炊时分了。交通工具迎来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公交、地铁各线路客流暴涨,每个站点聚集着焦灼候车的人。私家车、公车、出租车等小型车辆,伴着下班的节拍,在城市纵横的道路上,做接龙游戏似的首尾相接,缓缓而行,奔向不同的窗口。如果你此时站在黑龙江广播电视总台的龙塔俯身望去,最抢眼的除了城市楼群中变幻的霓虹灯,就是车灯在道路结成的闪光珠串。车辆在此刻都是蜗牛,在几近饱和的路面爬行,所以急脾气的人开了一两年车后,都被磨得温和不少。当然也有不受红绿灯限制的车辆,在黄昏的应急车道疾驰,比如消防车、救护车、警车等。还有基本不把红绿灯放在眼里的个别豪华摩托车、破旧港田摩托车等,也会野马一样奔突。它们的主人,要么是一掷千金的阔少,要么是为生计所累的送餐员、快递员、装修工等。
前者是拉风炫酷,后者或是为着早点奔回简陋的住处,吃上热乎乎的饭,慰藉饥肠辘辘的肠胃;或是为着抢时间,多接一单生意。
街道是车的海洋,各大菜市场则是人的海洋。
哈尔滨人的早餐相对简单,但晚餐决不能马虎,餐桌若没一两样主打菜,似乎一天就白忙活了。菜市场从来都是主妇和保姆的天下,所以来这里的多为女性。哈尔滨人喜欢炖菜,尤其是晚餐,如果没有一样炖菜,肠胃都会和你过不去,总觉缺了什么。炖菜是荤腥与蔬菜的狂欢,是牲畜王国与性灵世界在千家万户的美妙相逢。牛、羊、猪、鸡、鸭、鹅、鱼、虾、蚌、肉鸽,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可挑起炖菜的大梁。铁锅、砂锅、钢精锅则是炖菜的家常器皿。哈尔滨人餐桌的炖菜,因时令不同而变换,长冬里最寻常的炖菜是酸菜炖白肉、鮎鱼炖茄子、牛肉炖柿子、羊肉炖萝卜、鸡肉炖蘑菇。春夏的炖菜则清淡些,多数人家灶台上咕嘟响着的,是排骨炖冬瓜、鲫鱼炖豆腐、五花肉炖豆角。到了秋季进补时节,本地的土豆、玉米、倭瓜、萝卜、白菜闪亮登场,因这里昼夜温差大、生长期长,蔬菜品质好,这时节的炖菜,就是它们的天下了。哈尔滨人的炖菜,最喜欢放的配菜是土豆粉丝,爽滑柔韧的它们脾性最好,是收汤汁的高手,也是食物中最美丽的窃贼,滚过哪道汤,哪道汤的精华便被吸附其中,深入骨髓了。
从菜市场回家的人,大都奔向厨房,戴上围裙,听着音乐或者广播,泡一杯茶,在温柔的灯影下安闲地操持晚餐了。待一家人吃了一锅滋味浓厚的炖菜,人的脸就是红扑扑的了,再望夜景时,表情无比平和。
晚饭后通常是休闲时光,大多数市民选择散步、打牌、看电视、上网,看书看电影或是听音乐。当然也有人在晴朗的夜晚,只是坐在阳台,望望月亮和星星。
可也有不在少数的中年人,晚饭后得照顾生病的老人,得辅导写作业的孩子,得为第二天的工作做着种种准备。而比他们还辛劳的,是出夜工的人们——开夜班出租车的司机和大货车司机,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警察、消防员,超市收银员,媒体记者,家庭教师,保安,夜间送药员,迪厅酒吧的伴舞伴唱和陪酒女郎,影院和剧场的领座员,加油站的工人,二十四小时网吧服务员,送外卖和桶装水的,以及夜市中出摊儿的人。若是冬夜落雪,环卫工人就得穿上带爆闪灯的工作服,连夜清雪,不然第二天城市交通就会瘫痪。而在晚班地铁上,从医大一院和医大二院上来的,大都是面色疲惫的陪护患者的人们,他们若是找到座位,会坐着打个盹。而夜晚动物界的不速之客,也会闯入城市,譬如飞行时目光如摇曳的萤火的猫头鹰,在植物园或是太阳岛的树丛,发出不讨喜的叫声。当然了,夜晚也是犯罪活动的高发时刻,抢劫、偷窃、毒品交易、卖淫嫖娼等从事违法活动的人,也都乔装打扮,盯着无辜的人,伺机作案。所以夜晚的空气,在安闲静谧的气氛中,也隐含着不安的气息。而一些在官场栽了跟头,投资亏本,爱情失意,精神有障碍的人,也是日落后家门外的常客,他们大都去酒场买醉,或是在街灯下茫然游荡。
立秋这个节气,在南方城市中也许体现得并不明显,暑热依然会侵扰人们。但在哈尔滨,立秋的日子,却真的是秋天登场的时刻,哪怕早晨艳阳高照,到晚上却是清凉如水。此地民谚“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殊为传神。你在立秋的上午还吃解暑的西瓜呢,傍晚散步就得加一件外套了。从哪儿能看出秋天的迹象呢?你可以看天,天空显得高远,云彩没有夏日那么风起云涌了,要迁徙的成年候鸟,把雏鸟赶向天空的次数多了;你也可以看大地,树梢的叶子微黄了,草丛的野花开始凋零,庄稼地快是罢园的时候了,林间的松鼠动作敏捷地往洞里搬运冬眠的食物了,松花江水瘦身了,蝴蝶和蜻蜓越来越少,花大姐和蚊子却开始了狂舞;你还可以从夜市的大排档,人们尽情享受美食和晚风的表情上,看出他们是多么珍惜还能在户外吃喝的日子,到了冬天,这样的享受,就被雪花给贴上封条了。
刘骄华退休后,一直关注刑满释放人员的再就业问题,在她看来,除却社会对他们还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歧视,刑满释放人员文化程度普遍偏低、缺乏知识和技能、与社会脱节时间较长和自卑心理等因素,也使得他们再就业举步维艰。她发现这类人不怕吃苦,喜欢夜间工作和流动性大的工种,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流动性大的工种,对方一般不知你的过往,会把你当正常人看待,不会遭人白眼。而他们出狱后,在该睡觉的点儿很难睡着,总想人生要是没有犯罪时刻多好,这样熬到凌晨才能睡着。夜间工作能让他们少折磨自己,干完活收工回家,累得腿脚发软、头晕眼花,只有睡的心思,日子好打发。刘骄华觉得他们说的在理,想着干吗不把他们拢在一起,抱团取暖,找一份他们都喜欢的活儿呢?思来想去,她觉得在夜市出摊儿,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样的活儿投入不大,几万块钱就好,营业执照也好申领,成本回收快,利润空间大,只要吃得起辛苦。她把哈尔滨几个有名的夜市逛了个遍,最后选中了师大夜市。这里地理位置佳,在几所大学的腹地,大学生是消费主体,当地人和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也不在少数,只要选择好经营的主打小吃,做得卫生可口,价格合理,一定会有赚头。反正她不出来找事情做,在家和老李也很少有话。
刘骄华退休后,完全回到生活中,突然发现她对这座城市有了陌生感。她一直认为有罪的人都在牢里,她从事着人类最高尚的职业,是拯救罪人的灵魂牧师。可她不到监狱上班后,融入广阔的现实中,她惊讶地发现,虽然富有爱心和公德心的人依然广泛存在,但自私自利的冷血者却比过去多了,虽说他们未触及法律的红线,但小恶小坏、小奸小诈、小阴小损、小贪小占、小抢小夺的人,在她随意的接触中,并不少见,这与她少时记忆的哈尔滨,是那么的不一样。
有几件看似很小的事情,对刘骄华触动很大。
刘骄华退休的第二年,她位于马家沟河畔的房子的对面,搬来一户新邻居,这家居然将门前的防火通道,安装上栅栏门,加锁窃为己用,将消防栓圈在里面。一旦发生火灾,后果将不堪设想。刘骄华所在楼层有四户人家,有两家听说新搬来的是个有权势的人,惹不起,心下不乐意,也不敢理论。但刘骄华没有沉默,她先找物业,物业搪塞,她又去找到辖区派出所,派出所说协商物业解决,把球又踢回来,一连仁月也没结果。刘骄华很郁闷,把这事说给两个出狱的人,他们说这事简单,您交给我们办就是了。结果不出三天,那户人家就把栅栏门拆了。刘骄华问他们如何办到的?他们说起早把那家主人堵在门口,说他们刚从牢里出来,一个犯的是过失杀人罪,一个犯的是强奸罪,如果他不把非法占用的栅栏门拆除,有他家好瞧的。男主人仕途正顺,且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他吓坏了,赶紧说是装修工人未经他允许安装的,他工作太忙,还没腾出空儿拆掉。而其实那两个出狱者曾犯的罪是一一走私文物罪和破坏电力设备罪,只是为了恫吓那个不良业主,所以才把令人闻之丧胆的罪,加在自己头上。这件事情以威胁的方式解决,令刘骄华这个把法放在心中至高无上位置的人,很不是滋味。
马家沟河在中东铁路兴起时,是一条充满浪漫情调的清水河,这条全长四十多公里的河流,从阿城流经哈尔滨主要街区,在滨州铁路桥附近汇入松花江。上世纪初年,河两岸是林木掩映的俄国人的花园小洋房,风光旖旎,至今仍有部分建筑保留,成为外来者寻访哈尔滨旧梦的地方。马家沟河流经哈尔滨中心地带,由于城市人口逐年增加,建筑规模不断扩大,生活污水和垃圾激增,加之气候变化,这条河遭受污染,几度干涸,成了城市排污口,河水变得浑浊,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近岸的居民盛夏都不敢开窗,更别说沿河散步了。早些年政府下决心改造这条河,让浑水变回清水。刘骄华搬过来时,工程已启动,待她退休时,这条河的面貌大为改观。但即便如此,一些河段依然河床裸露,杂物拥塞。
刘骄华记得她彻底回归家庭的时候,政府对马家沟河升级改造,要沿河打造哈尔滨的生态长廊和休闲区,看到规划图的她异常激动。施工开始后,她每天都下楼观望。她发现给河道清淤的工人在作业时,未清理干净,就往河底铺设石板,这令她恼火。她跟施工者说,有你们这么干活的吗?施工者嬉皮笑脸地回道,那大姐你教教我们咋干活呀。刘骄华听出这话不好听,不再跟他费口舌,她找到城市内河综合整治管理处,说没彻底清淤就铺设石板,就像医生给患者做手术,不彻底除掉病灶就缝合一样,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你们得管一管。接待她的人很客气,赞她是工程编外监理,说一定要踏査每个河段,严把质量关。可刘骄华等了一周,并没见那段河道返工,她还要找有关部门反映问题时,被老李拦下。
他说她这是更年期没过去,再加上在监狱干了半辈子,退休后还妄想教育别人,所以什么都看不惯,什么都指手画脚,劝她有那工夫改进一下厨艺,别整天就端那两三样炖菜,吃得他味蕾麻木To刘骄华左思右想,最终听了老李的,不再去施工现场义务监督,权当他们返工了。她提着菜篮子跑菜市场,向主妇们求教做菜秘籍,改善老李的伙食,老李说这才像个妇道人家。
马家沟河升级改造竣工后,松花江水注入,河道波光敝潅,护坡碧草茵茵,很是赏心悦目。但刘骄华总觉得石板下拥塞着脓水,早晚有一天会发作,想起来就不舒服。沿河景观带妖烧现身后,一到傍晚,刘骄华家楼下新建的亲水平台上,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就来了,她们拉着便携式音箱,开大音量,也不管周遭住户多么需要安静的环境,穿着整齐划一的运动服,跳着整齐划一的舞。那些心脑血管不好而怕噪音的、孩子要考大学的、家有婴儿怕惊扰的,纷纷找来,可她们说在休闲场所跳舞不违法,王母娘娘也管不着。领头的老太七十上下,她来跳舞时牵一条金毛犬,拴在平台的栏杆上。她高个,膀大腰圆,四方脸,戴一副金耳环,脸上坠着横肉,梳着个飞机头,脖子拔得挺直,走路一扭一扭的,看人总是瞟着眼,一望就是个难缠的主儿。刘骄华有天晚上散步路过那儿,广场舞刚散,大妈们排成三列,听她训话。这领头的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毫不避讳地扯着大嗓门说:“我告诉大家伙啊,我家仓买明天开业,都给我去捧个场!别给我整花篮啥的,那玩意我不稀罕。一百二百我感谢你,五十我也不嫌少。要是你拿个十块二十块的,可别怪我不乐意啊,都不够我家金毛吃顿肉骨头的!”领头的说完,队列散了。领头的副手吧,一个又矮又瘦的大妈开始逐个收钱,并在一个花名册标上钱数。先前热闹的健身场所,瞬间变得死寂,那一刻静极了。大妈们尽管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掏腰包。大多的人随的是五十元,也有随一百的。
刘骄华大致估算了,这一下领头的少说也收入两千元。她收了钱,瞟了一眼花名册,带着金毛犬回家了。刘骄华目瞪口呆,心想这领头的,难不成是坐山雕的后人?她拉住一个最后离场的跳舞大妈,问她为啥一定随礼?大妈说你不随礼,她就不让你入队,不过她家事情也太多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红白喜事她都敛钱。刘骄华说健身的方式那么多,干吗非要入伙跳舞?大妈的回答让刘骄华喷饭,她说练好身段,家里的老头就不会到外面胡来,现在妖精太多了!
令刘骄华看不惯的东西很多,比如广场舞散尽,平台上遗弃着废纸、烟头、空矿泉水瓶子,而垃圾箱近在咫尺;遛狗的人不牵绳子,撒欢儿的狗们在河岸甬道恣意排便,你散步时得留意着脚下;个别住家在河道护坡竖起围挡,当自留地,种起田园小菜;小区花园的丁香树下,常有年轻人支起烧烤架,三五成群地边烤串边喝啤酒,炭火和油烟把丁香叶熏染得焦枯。早市里有卖假鸡蛋的,夜市中有兜售盗版光碟的,超载超速的大货车在午夜狂奔,超市的过期食品被重新打码出售。一些医院的主刀医生收取患者红包,个别教师在寒暑假收高额补课费,某些小区的黑心物业变着法子盘剥业主,不避让行人的私家车主屡见不鲜,等等等等。
当然这城市也有那么多让人感动的事物:拾金不昧的,扶贫济困的,救死扶伤的,见义勇为的,乐善好施的,这样的事儿每天在各新闻媒体,像夏日的松花江波涛,层层涌动,成为这座城市飘扬的红线,依然引领着向上的风习。
令刘骄华难过的还有儿子,他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让刘骄华看不惯。比如刘光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刘骄华给儿子打电话,说来送大舅最后一程吧,毕竟你是他唯一的外甥!他断然拒绝,说他在赶一篇影评,明天必须见报的,他赶来也不能把大舅从死亡线拉回,去了何用?而且他讨厌人咽气后,亲属们号啕大哭,说那哭声令他发笑,哪个人最终不是死呢?儿子一两个月才回父母这儿一次,他对书架上陈列着的外公刘鼎初的翻译作品,总是嗤之以鼻,说它们没一本能流传下去,早就out了。刘骄华激愤地对儿子说,你姥爷可是从延安到东北的,没有他这一生走过的路,你懂得什么叫out?儿子撇着嘴,觥着大板牙说,不是所有的淘金工,一生都能幸运地淘到金子,气得刘骄华想拿鞭子抽他。
儿子对母亲的话多不以为然,但有两次例外。一次是中秋节他回家,饭后和父母一起观看一档饮食节目,刘骄华感慨地说,这节目估摸着是妇联与电视台联手打造的,目的是为了阻击小三,降低离婚率,所以让女人们扎紧围裙,以厨房为战场,伺候好男人的胃,抓住他们的心,儿子罕见地给她竖起大拇指。还有一次刘骄华单位领导春节慰问离退休人员,给她送来两箱橘子,她和老李吃不了,便给儿子送去一箱,见他屋里有不少新开发的楼盘小广告,净打些洋名字,刘骄华很感慨地说好像一觉醒来,自己置身海外了,什么曼哈顿、金色莱茵、巴黎、伦敦、莫斯科、夏威夷、米兰、爱丁堡、香榭丽舍、贝肯山、维也纳、剑桥、哈佛等国外的名城名校名街名区,现身这座城市的地产、商服、餐饮、娱乐、文化教育等牌匾上,这样的与世界接轨,真让人觉得别扭。
她还告诉儿子,黄娥说就连偏远的七码头小镇,杂货店叫日内瓦,浴池叫爱琴海,理发店的名字还得叫个波士顿呢。小李说那咱们可想到一块了,我正和几个朋友,梳理过去哈尔滨老商号的名字,配上图片,打算出一本书呢。刘骄华觉得不靠谱的儿子,算是做了件靠谱的事情。
有了与儿子对洋名称弥漫街市的共同反感,刘骄华在为刑满释放人员所设的摊位起名字时,理所当然地想到儿子,她打电话求他赐名。儿子说您别挂断电话,三分钟我就把名字起好。待机过程中,刘骄华先是听到一阵哗哗哗的小解声,跟着是冲马桶的哗啦声,再跟着是咕噜噜的喝水声,最后是打火机咔哒一响,三分钟时长一到,听筒果然传来儿子的声音,他说就叫“德至”吧,您这辈子的工作就是当狱警,重视德育,出摊儿的又都是出狱的人,他们回归社会做小买卖,最不能缺失的就是德,所以叫“德至”。
刘骄华觉得这个名字文雅而有深意,只是不够通俗,儿子说您嫌它太文气的话,叫“满口德”也行,刘骄华说那不好,容易让人联想起“满嘴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这句话,就叫“德至”吧。
有了名字,经营什么特色小吃,让他们犯了难。刘骄华决定带着合伙出摊的人,把师大夜市的小吃尝个遍,从中咂摸什么味道为顾客喜好,有所借鉴,推陈出新。
午后四五点钟,师大夜市就开张了。通往那里的路口,因为车来人往,有专门维持秩序的警察。进入小吃街,先是卖各类果干和小百货的店铺,价格低廉的鞋子帽子、背心短裤、扇子雨伞,在争夺夏季最后的消费者。一些店家播放的劲爆音乐,在为美食盛宴预热。
夜市的摊床在街两侧一字排开,摊位上都有一个醒目的元宝形金标,意味着招财进宝吧。街中央每隔三五十米,放置一个绿色轮式垃圾桶,因为一个晚上会产生大量垃圾,一次性的筷子、餐盒、竹签、食品包装纸等,几乎每隔半小时就塞满了,这样清扫员能推起垃圾桶及时倒掉。这条街的地面也就污渍斑斑,难以清爽,黏腻腻油乎乎的。摊位多是固定的,一个个像车棚似的;也有流动的,但位置却是固定的。因为要尝试每种小吃,所以刘骄华那段时间,晚上不在家吃饭,让老李叫外卖。她掏腰包,和另外四个经营小吃的人,组成了一个五人吃喝小团队,每晚至少吃五到六种小吃。今天是烤冷面、铁板觥鱼、锅包鸡柳、炒酸奶卷、烤羊肉串、霉干菜烤饼,明天是水爆肚、炭烤生蛭、酱猪手、葱烧章鱼、烤明太鱼、麻辣小龙虾,后天又是卤煮毛蛋、香辣鸭肠、肉夹馍、蒜薑羊排、火爆牛杂、狗肉棒。经营者大都穿白服戴白帽,扎着鲜红的围裙,而他们的脸,被炭火和热锅的蒸汽,以及鲜香辛辣气,熏染得红扑扑的。他们每晚从开市吃到歇市,简直是天天过年,吃得肚子滚圆,脸泛油光,体重激增,往出走时步态踉跄,醉了似的。他们最羡慕一对经营豆腐脑烤饼的夫妻,他们推着架子车,来时车头坐着他们梳着羊角辫的五岁女儿,晚上收摊回家时,小姑娘的辫子散了,还是坐在车头,不过打起了瞌睡。这家人辛劳无比,但其乐融融。刘骄华知道他们都想有一个温暖的家,所以鼓励出狱后家庭大都解体的他们好好干,日后也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的。
尝遍小吃,他们得出结论,香辣咸香是这个夜市的味道主流,汇入这样的洪流不会亏本,但也不会大赚,因为没有新奇点。东北人心脑血管发病率高,与高盐多油的饮食习惯有关,所以他们决定从营养健康的角度出发,以水果搭配肉类和海鲜,低盐少油,推出自创小吃。菠萝块煨小龙虾、火龙果皮炒觥鱼、苹果燈鸡丝、柠檬煎蛎蝗,成了他们反复品味推出的主打菜,此外还有枸杞土豆饼和枣泥燕麦包作为主食。
德至小吃在夏末一开张就火了,它色泽明丽、清淡酸爽的气质,立刻俘虏了食客,摊床前排起长队,营业额直线上升,刘骄华很是开心,每晚都过来搭把手。因为出夜市的人,从清晨就开始忙碌了,他们要采买各类新鲜食材,白天把它们处理好,尤其是小龙虾和觥鱼,必须清洗干净,不能有半点杂质。出摊儿的人上午忙碌完,中午吃点东西,稍微眯瞪一觉,就该去夜市了。而客人散尽,通常是晚上九、十点钟了,他们在收摊前,才会坐下来吃上饭,而此时优哉游哉的月亮快到中天了。
从夏末到初秋,德至小吃的火爆,让刘骄华看到了服刑归来人员的大好就业空间,她不满足于只解决三五个人的生计问题,想在每个夜市开德至连锁摊位,把它做强做大,所以老李的饮食起居,她根本顾不上了。
立秋后第一个周末的清晨,刘骄华刚起床,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他压低声,提醒她老李这两个月的晚上,频繁出入一位离异女士家里,请她留意。刘骄华问他是谁,对方挂断了电话。她再打过去,是位大妈接的电话,一问才知刚才打电话的男子,是借用她的手机,说晨练忘了带电话,有急事跟家里说一声,她好心给他用的。刘骄华追问这人的年纪和体貌特征,大妈说她还要到菜市场宰鸡,她又不是便衣警察,别人长啥样跟她有啥关系,把电话挂了。
刘骄华放下电话,洗漱完毕,心事重重地做早餐。她煮了红枣小米粥,烤了馒头片,还炒了鸡蛋,炮了个木耳芹菜。老李起床后见早餐如此丰盛,很是高兴。刘骄华仔细观察,发现老李气色不错,脸颊还长肉了,看来自己不给他做饭,他嘴上没亏着。
刘骄华这个晚上没去夜市,她乔装打扮,去车行租了台轿车,驾车跟踪老李。老李提着文件袋,傍晚四点半从家出发,叫出租车去了保健路,在一幢老楼下车,泰然自若地走进东向的门洞。
砖红色的老楼五层高,刘骄华不知他上几楼,所以那个门洞所有住家的阳台,都是她侦察的对象。天渐渐黑了,刘骄华躲在这幢楼前的一棵大榆树下,发现二、三、四楼的灯亮了,只有一层和顶层没有灯影。她想如果老李来搞女人,心里有鬼,不开灯的住家嫌疑更大。她盯着黑暗的人家时,二楼阳台却有了人影,刘骄华一眼认出这是老李!老李打开窗子,将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正悠闲地剔牙,像在自家一样。
刘骄华锁定目标后,很快通过公安系统的一位友人,査到住户的信息。户主名叫苑如锦,现年四十八岁,离异,有个儿子在南京读大学。苑如锦大学读的专业是考古,目前在一所大学执教。
从户籍信息提供的照片来看,她鹅蛋脸,梳中分披肩直发,又细又平的眉毛,眼睛狭长,鼻梁高挺,嘴唇较薄,半是古典半是现代的气质,虽不漂亮,但很有韵味。
刘骄华跟踪了一周,发现老李总是傍晚去那儿,七八点钟城市交通高峰期过去,他才下楼乘公交车回家,手中依然提着文件袋。
刘骄华深入对苑如锦的调査,得知她前夫是一家私企老总,当年他们婚姻解体,是因为苑如锦发现他在外面养了小,有个私生子。
但她男人离异后还恋着苑如锦,总来骚扰,苑如锦为此报过警。
刘骄华分析那天应该是苑如锦前夫,借用别人电话打给她的。她还査询到苑如锦出版过两部考古学研究的书,在所从事的领域有一定知名度。而她出版的书,用的都是笔名。那个笔名刘骄华有似曾相识之感,回家一翻书架上老李出版的几本书,发现其中一本就是与她合著的,那是十五年前,老李还常年在考古一线,证明那时他们的关系就非同一般。刘骄华还记得曾问过老李,为啥与人合著,他解释说很多老师为了推出弟子,通常会采取这种提携方式。而合著的学生在成就书稿的过程中,也会比老师付出更大精力,刘骄华那时也信了老李的话。谁承想那个很男性化的笔名,竟然是苑如锦呢。
刘骄华跟踪完老李,査清苑如锦的底细后,就没心情去夜市了。
她还掉租来的车,日日去酒场买醉。晚上回家看着老李泛着油光的脸,无比作呕。老李问她怎么恋上酒了?刘骄华反问他每天晚上怎么吃饭?老李说出去随便对付一口就是。刘骄华心想好你个老李,偷吃女人还撒谎!
刘骄华给无数服刑人员做过思想教育工作,因夫妻一方出轨所导致的刑事案件屡见不鲜。有丈夫给妻子泼硫酸的,有妻子杀丈夫的。她教育他们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却束手无策。最要命的是,她居然和那些人一样,很低级地想报复对方。但她的意识是清醒的,不能做触犯法律的事情。她想只要自己不离婚,还会是老李的妻子。
老李骨子里爱面子,只要她出了轨,昭告老李,他一定会被刺痛,这对他是最深的折磨。可刘骄华自青春时代,就把所有的感情交付老李,从没对别的男人动过心思。认识她的男人见她一脸正气,也没谁敢打她的主意,所以她搜罗不出,可以伙同自己出轨的人。
刘骄华想到了黄娥,她说起过建筑工地的男人骚扰过她,说他们常年在外,很少见到老婆,跟她暗示只要帮他们解决性饥渴,可付钱给她,说这比她给人做饭赚钱多。不然他们每隔一段,也得偷着找暗中做这种交易的女人,还不安全。黄娥很气愤,说她不是娼妓,从不出卖肉体。刘骄华求黄娥,让她提供一个有这方面生理需求的男人的电话,说她的一个朋友正做打工者性生活状况的调査问卷,需要广泛采集一些信息。黄娥问找啥样的?刘骄华说要岁数稍大一些,模样忠厚,讲究卫生的。黄娥笑了,说岁数大的男人,哪还能出来卖力气?工地的男人大都三四十岁,最老的不过四十五!刘骄华说那就要这个四十五的。黄娥说这个四十五的疼老婆,是最规矩的一个,从不出去找女人,工友们都问他是怎么忍下来的,他从来不说,你的朋友刚好帮着解谜。谁知刘骄华干脆利索地否定了这个人,说你再物色一个。
一个秋雨绵绵的晚上,刘骄华在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小旅馆,实施她对老李的报复行动。她去时特意翻出老李第一次吻她时,她穿的布拉吉。它是刘骄华钟爱的纯棉质地的,蓝地白花,为了保留初吻的痕迹,她把它当作圣物珍藏起来,几十年来压在箱底。
直到现在她还认为,初吻是爱的印玺,不容侵犯和亵渎。她永远不会明白,初吻有时是一声青春的呼哨,会很快消失在生命的山谷。当年她一尺八的腰围,穿起它飘逸灵动,就像花仙子。虽然她身材一直保持不错,而且最近因形神憔悴,腰又细了一些,但如今驾驭它,各个部位还是吃紧了。她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腰围见长,小腹也有赘肉了,这种岁月给予的“长度”和“厚度”,没有女人能够逃脱,而它们可能就是使男人在生理和情感上,与自己渐行渐远的“抛物线”。她勉强穿上布拉吉,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侧向拉链无法拉上,只能硬生生敞着,她的身体也就仿佛有了一道永难弥合的裂痕。好在天气已凉,她外加一件黑色风雨衣,掩藏起裂痕。这样的裂痕就像内心的伤痕,只有自己能够感知。
她到了小旅馆预订的房间后,脱掉风雨衣,只开一盏鬼火般闪烁的地灯,以待宰的羔羊的姿态,穿着布拉吉躺在床上。那男人推开门时,她开始害冷似的颤抖,她请他不要开大灯。待他三下两下扒光衣裳切近她时,刘骄华闻到一股浓烈的汗味。她递上事先备好的一把剪刀,说他想要光着身子的她,就用它剪碎她的衣裳。
那男人犹疑片刻,用右手接过剪刀,呼呼喘着粗气,开垦处女地似的,先把她胸部的布片剪开,然后用粗糙的左手,迫不及待地抓了把她的乳房,低声抱怨她干瓢了,接着往下剪,当他剪到她下腹部,接近私处时,刘骄华的心脏有被剖开的感觉,想起与老李的新婚之夜。那是他们的初夜,热情似火,毛手毛脚,当他们终于占有了对方,刘骄华觉得一把无形的大锁,咔哒一声,把她和丈夫紧紧锁在一起了。他们动情地发誓,他们是彼此的私人领地,未来遇见再好的人,也不能让其踏入。虽说初夜的誓言,往往是梦的吃语,但刘骄华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想起初夜,刘骄华腾地坐起,夺过剪刀,全力推开那男人,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沙哑地说老弟你走吧,去找个年轻的。那人惊愕地叫了一声,说怪不得你直哆嗦,原来不是吃这碗饭的?刘骄华没吭气,那人嘟嚷着倒霉,摸索着穿上衣服,带上门走了。他一出门,刘骄华就抱着枕头哭了。哭过,她用剪刀把布拉吉剪成碎片,穿上风雨衣走出小旅馆。小雨淅沥,她怀抱的布拉吉碎片,就像一团岁月的败絮,被她的泪水和天上的雨水打湿,她珍存的初吻之花就此凋零。
她将布拉吉碎片和剪刀,途中扔进一个散发着馒味的垃圾箱。
刘骄华深夜到家时,老李已睡了。听着他的鼾声,刘骄华对老李的怨恨,如滔天巨浪,劈头盖脸袭来。她脱光衣服走进浴室,想用一场冷水浴让自己清醒。但她发现热水器指示灯亮着,老李知道妻子每天都得洗澡,为她烧了热水。当温暖的水从她身上丝丝滑过时,站在莲蓬喷头下的刘骄华,觉得自己不配享有这春天般的抚慰,觉得自己脏透了,永远也洗不干净了。却原来报复别人,伤的永远是自己!热水流光了,她又用冷水冲了一遍才回屋,这已是凌晨时分了,她毫无睡意。她想自己的不幸,都是老李一手造成的,这个该杀的家伙,是他让自己失去理智,是他让自己蒙受羞辱的。刘骄华走进厨房,掂起菜刀,试了试锋刃,觉得足够快,提着它走进老李卧室。
刘骄华轻轻拉开窗帘,让月光照进来,看着老李熟睡的脸。
他闭着眼睛,半张着嘴,鼻翼翕动,看上去像个痴呆。他梦吃的毛病还是没改,刘骄华举起刀朝向他脖颈时,他咕哝着“炭化了,炭化了”,仿佛还在考古挖掘现场似的。刘骄华的手一抖,想她如果杀了老李,她失去丈夫不要紧,可他的考古研究就会终结。她提刀肃立了几分钟,头脑清醒后,敛声屏气地弯下腰,悬着刀从他的脖颈和脸颊象征性划过,又在他的胳膊和腿的关节处,做出肢解的动作,算是在想象中完成了对他的杀戮,然后大汗淋漓地提刀出去,把菜刀搁在厨房的案板上,回屋躺下,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直至黎明。
第二天早晨老李起得早,他做了锅西红柿鸡蛋面,刘骄华闻到了炮锅的葱花味。她起床后先上洗手间,老李听到动静后,大声告诉她赶紧洗漱吃面条,要不坨了。刘骄华走向餐桌时,老李惊呼她是不是撞着鬼了,脸色怎么灰青灰青的?刘骄华说是的。
老李瞪大眼珠,说难道真的有鬼?他说他房间的窗帘,昨夜睡时闭着,可早晨醒来发现它被拉开了。
刘骄华没解释窗帘的事情,老李如果知道她夜半用菜刀比画过他,会吓得再也不敢睡觉了。刘骄华吞了一碗面条,然后烧水泡了壶红茶,递给老李一盅,自己拈起一盅,一边饮茶一边平静地对老李说,他和苑如锦的事情她知道了,他每晚去保健路的这个女人家吃饭,她还看见他在阳台剔牙。她不知该怎样报复他,所以昨天晚上,她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外来打工者,和他上了床。
她故意不说最后让那男人走了,想以此刺激老李。
老李刚喝了一口茶,听了妻子的话,脸蒯地白了,手中的茶盅啪嚓掉在地上碎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刘骄华,眼里浮上泪水,说自己和苑如锦就是师生关系,他每次去她家吃过饭,两个人不过喝喝茶和咖啡,讨论的都是学术问题,从无亲昵之举。如果一定说他们在搞师生恋,那也是精神上的。
老李捶胸顿足地说:“即便我真和她有事,你又何苦糟蹋自己哇。你当了一辈子狱警,怎么能干出这等荒唐事!”
刘骄华嘲讽地问:“你是觉得精神出轨,比肉体出轨高贵?”
老李说:“我没那么说。”
刘骄华说:“我当了这么多年狱警,知道男人出轨时,只要不被抓现行,绝不承认自己有事的。好吧,就算你精神出轨,那现在我肉体出轨了,咱们扯平了。”
刘骄华自此沦为酒鬼,她喝多了专拣夜半出门,故意往出租车上撞,但每个夜班车司机,都能及时刹车和避让她;她还希望潜在的犯罪者在物色强奸、抢劫的对象时,自己能是他们猎艳和残害的对象,可在至暗时刻,这座城市的治安真是不错,没谁对她图谋不轨。有时她会坐在繁华街区的马路牙子上,看着楼群的灯火像凋零的花朵一样,一团团熄灭,多少人家的多少梦,就在这钢筋水泥的堡垒中迷离绽放啊。她发现为这城市守夜的,除了路灯,还有月亮。有时路灯熄灭了,月影还在。它熬了一夜,面色淡白,更像天空升起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