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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哈尔滨夏日的雨,与这儿的人脾性很像,下起来格外爽利,绝不拖泥带水。在这雨水旺盛的季节,乌云在空中四处做巢,妄图抹黑蓝天。但闪电一旦驾侮,乌云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在闪电的利剑面前,立刻土崩瓦解。夏季的雨不像春雨和秋雨那般缠绵,它下得豪迈,有点气吞山河的气势,带来难得的清凉。
但闪电与乌云战斗过猛的话,雨势过大,也易形成内涝。城市低洼处、立交桥下、地下车库等在瞬间成了泽国,这时的排水、交通和应急抢险部门是最忙碌的。
一场特大暴雨过后,黄娥给工人们开过午饭,赶紧骑着自行车往榆樱院赶。以她这几年住这儿的经验,这样的雨会给榆樱院带来麻烦。
黄娥不跟刘建国跑车后,很快找到一份给二十几个建筑工人做饭的活儿。工地离榆樱院不远,她每天晚上都可回家,能和杂拌儿天天在一起。工人们来自四面八方,众口难调,但黄娥有开卢木头小馆的经验,尽量照顾不同人的口味,使大家都能吃上可口的饭菜。
黄娥在旧货市场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它看上去破旧,大梁生锈了,一侧脚蹬子歪斜,车铃形同虚设,但链条上了机油后,骑起来依然稳当轻便。黄娥每天天不亮就骑着它去道外早市,买上一天所需的菜。早市里那些炸油条和烙油饼的,比她还早就忙活上了。有个卖馒头的老太八十了,她拎一个鸟笼,一边出摊儿一边遛鸟。她自称靠着卖馒头,供孙儿读完大学。还有个卖菜的大哥,他菜摊前摆个画架,有客人他就做生意,冷清时他随手画几笔蜡笔画。入画的都是蔬菜,茄子辣椒、土豆芹菜、白菜苦瓜、生菜豆角、西红柿胡萝卜等。也不知他是色盲还是别出心裁,有时他会把胡萝卜画成绿色,把苦瓜画成粉红色。黄娥喜欢去老太那买馒头,顺便逗逗笼中的黄雀,听它发出明丽的叫声,去画蜡笔画的大哥那买菜。工人们有的喜欢吃米,有的喜欢面食,黄娥两者兼顾,每样都买一些。至于肉蛋禽类,她不在早市买,而是去南极城,那里批发价,更为便宜。
黄娥来工棚做饭时,小濟子常常尾随着。只不过二者足迹不同,一个在地,一个在天。黄娥收工回家时,它又来接她,不管她骑车多快,也快不过它,黄娥还没进门洞呢,小鸥子已飞到榆樱院的大榆树上了。
黄娥晚上回榆櫻院,常看见小米的婆婆和老郭头。原来小米的丈夫死了,大秦小米奔丧归来,本以为能过安生日子了,可是没过多久,小米的婆婆来了。其实大秦小米表示过了,他们会把她当自家老人奉养,依然按月寄钱给她,给她养老送终,可她说哪有老人不跟着儿女过的,找上门来。大秦小米白天出摊儿,婆婆在家就翻腾东西,拆被子褥子,翻箱子柜子,好像租屋藏着金银财宝似的。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就取出冰箱冰冻的肉食,用电炉烹煮,坐在大榆树下吃蒜泥蒸肉或是啃鸡腿。
自打小米的婆婆来了,老郭头就活泛起来了。他外出时间大为缩短,乐得待在榆樱院。有时买了好吃的,冰糖肘子或是炸黄花鱼,会分给她一点。老郭头以往只是早晨练拳,现在他晚上也在院子秀拳脚。他还买了两身簇新的绸缎练功服,一套是蓝地黑花的,一套是黄地带铜钱图案的。老郭头管小米的婆婆叫秀妹,因为她姓陈名秀,陈秀则唤他为郭哥。他们接触越来越近,郭哥开始教陈秀练拳,陈秀也帮郭哥洗衣裳了。黄娥心想,老郭头要是真娶了陈秀,还解脱了小米呢,起码她不会和小米住在同一屋檐下了。小米悄悄跟黄娥说,婆婆住在这儿,她和大秦很不方便,因为两间卧室只隔一层板壁。有时夜里亲热,婆婆就出来捣乱,开了灯大声吆喝小米给她找吃的,说她饿得睡不着,再不就是把锤子或是铁盆,故意扔到地上弄出响声,弄得他们很没心情。小米说婆婆比老郭头小近二十岁呢,估计老郭头乐意,他的子女也不乐意,毕竟老郭头在榆樱院的房子是份大家产。也真让小米猜中了,老郭头的子女发现榆樱院出现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老太太后,来探望父亲的次数就多了。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他们热络起来。
老郭头因为拿榆樱院的房产勾搭黄娥不成,见着她总没好脸。
现在他有了秀妹,再见黄娥虽略有尴尬,但不那么横眉冷对了。
黄娥回来时,他通常教陈秀打拳,以指点为名,不是攥着人家的胳膊,就是挽着人家的腰。但只要黄娥一进院子,他立即收手,做出规矩的样子,黄娥看了暗笑。陈秀无论见着谁都打招呼,她不分时辰,见人就问“吃了没”,所以黄娥有时进院,未等她开口,先说:“你们也吃了吧。”陈秀一开始不喜欢榆櫻院的房子,说比她乡下的房子还破,说出了榆樱院的门洞,是踏入大都市,要高楼有高楼,要宽敞的马路有宽敞的马路,要豪华汽车有豪华汽车,要气派的商场有气派的商场,可是进了榆樱院的门洞呢,像是一脚回到旧社会。待到她听说榆樱院的房子值钱,无论是政府收购后做旅游开发,还是拆迁之后原地盖高楼,它所处的道外黄金地段的位置,就是显赫的身价,每个房主都会得到一大笔钱。小米的婆婆从此开始夸这院子,说大榆树是摇钱树,樱花树是合欢树。
甚至榆树上的雀鹰,也被她说成金凤凰。她精心收拾院子,将仓房前的杂物归置整齐。大秦小米的三轮车该停哪儿,黄娥的自行车该靠在哪儿,垃圾桶应放在哪儿,甚至老郭头的移动晒衣架摆哪儿,都由她指定,俨然成了榆樱院的女主人。她每次收拾完院子,老郭头都会给她递上热茶。以前老郭头的门口只放一个矮凳,秀妹来了以后,老郭头从屋里又拎出一只,还特意给这个矮凳裹了层布,说是女人最怕凉了。这两只矮凳摆在门的一左一右,间距从一扇门到半扇门,现在几乎没有缝隙,紧挨着摆了。
黄娥猜得不错,这场特大暴雨让地势较低的榆櫻院,形成一个椭圆的积水潭。榆樱院的地面没有整修过,还是旧时的泥地,所以淤积的水极其浑浊。
在榆櫻院排险的竟是刘建国,这让黄娥没有想到,因为她去工地做饭后,跟刘建国再没见过面,只是找到活儿后,用短信告知了他。刘建国正握着铁锹,往门洞外挖一道排水沟,这样积水会被引向城市主干线的排水孔。不知从哪里冲来一只蛤蟆,在水潭中上下扑通,鼓起串串泥泡,好像在练功夫。站在泥潭边指手画脚的,是穿水靴的老郭头和拎着一把破笊篱的陈秀,他们埋怨刘建国挖的沟太浅。
刘建国见着黄娥,抬头打了声招呼,说:“你咋回来了?晚上不是得给人做饭吗?”
黄娥说晚上的菜码已备好,时间来得及。
刘建国胡子拉磧的,瘦了一圈,眼睛还有血丝,很是疲惫的模样。黄娥想也许他还没找到帮手,一个人跑车累的。老郭头埋怨完刘建国,取过陈秀手中的笊篱,要下水把那只蛤蟆捞出来,说院子漂亮女人多了,癞蛤蟆都来凑热闹了,非得把它抓住,烧了下酒不可!他这话等于赞美了住在这院的所有女人,黄娥听了微微一笑,陈秀更是笑得脸颊的肉直哆嗦。老郭头试探着下水潭的时候,又抱怨雀鹰不务正业,这两天老是带着一只年幼的雀鹰飞回,说它不知在哪儿撒的野种,领着四处招摇。下了这么大的雨,它都不回来看看,作为榆樱院的一员,一点公德心都没有,真该捣了它的窝,让它滚蛋!
老郭头话音刚落,院落上空传来雀鹰的叫声,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它像架小型战机俯冲下来,眼疾手快,在蛤蟆跳起时,用那铁锚似的钩爪,把它生生钳住,飞向巢穴。整个过程中,它的翅膀甚至没沾一滴泥水,技艺实在高超。蛤蟆被捉住的一瞬还抖着腿,呱呱叫了几声,等它把战利品摆在巢里,估计蛤蟆已被扒得皮开肉绽,了无声息了。黄娥惊叹道:“好个小鸥子啊。”
雀鹰愉快地享用雨后盛宴,却把它身下的三个人吓得不轻。
老郭头跌倒在泥潭中,“哎呀”直叫;陈秀捂着眼睛,生怕雀鹰掏了她的眼珠当点心;刘建国拄着铁锹,看得目瞪口呆,心咚咚直跳。
只有在七码头跟卢木头一起见识过鸟类神勇之处的黄娥,朝着树上的它会心一笑。
榆樱院的房子年久失修,暴雨也渗入屋子,所幸积水不深,只有拖鞋、脸盆和前几日杂拌儿找不到的一支铅笔漂了起来。这样的积水极好排掉,老式房子有地窖,只要打开窖口,它就像吸水神龙一样,顷刻将屋子的水给舔干净了。黄娥泄掉积水,清理完漂浮物,再回到院子时,那里只有刘建国了。他已挖好排水沟,积水潭中的浑水,顺着那道沟汩汩流出,越来越瘦。黄娥正想问他吃了没有,要不要给他下碗鸡蛋面,门洞传来唆咕哦咕的脚步声,这是人的脚在泥泞中跋涉的声音,黄娥以为期末考试的杂拌儿回来了,刚要问他考得咋样,刘建国说估计是他约的人到了,连忙迎出去。
蹑手蹑脚走进门洞的男子,跟黄娥年龄相仿,他穿白色短袖衫,黑色牛仔裤,背双肩背包,头发微卷,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在雨后的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刘建国迎上去,说:“有点难找吧?”
他微微一笑,说:“还好。”
黄娥觉得这个人无论从气质还是声音上,都有一股与众不同之处。她正疑惑刘建国这是约了什么人来榆樱院,这人主动向她伸出手来,说:“你是黄娥吧,我叫翁子安。”
黄娥握住翁子安的手,他的手纤细,光滑,微凉,如果不是手劲大,感觉更像女人的手。
刘建国跟黄娥解释说,翁子安这次进城不是因为生病,而是来办其他事,顺道看一下他大哥留下的纪录片素材,如果感觉不错,他会请人剪辑出来,做成片子,圆了大哥的梦。本来他们约好在餐馆见面的,但暴雨突袭,刘建国说他料到榆樱院会遭水灾,赶来排水,所以就把翁子安约到这儿来了。
黄娥这天穿着她从旧货市场买的天蓝色塑料凉鞋,一件白色提花紧身短袖衫,一条直筒式黑色七分裤,衬出她婀娜的腰线,与翁子安的白衣黑裤很搭。因为刚埋头干完活儿,她的脸颊微微泛红,额头有细密的汗珠,随意缩起的头发有点凌乱,一缕刘海荡在右眼前,好像给这只双眼皮的眼遮阳。
黄娥松开翁子安的手后,召唤他们进屋,说屋里有红茶和桃酥,他们可先垫补一下。刘建国说不必了,他们出去吃,饭馆都有茶的。
翁子安仔细打量了一下榆樱院,说这里的建筑很别致,如果修葺一下,做茶楼和书店,是不错的选择。他又看了看院中的几棵树,发现了大榆树巢穴上的雀鹰,他朝向刘建国,问:“这就是咱们在阳明滩大桥捡到的鹰吧?”
刘建国说:“就是它,这家伙刚才回院,从水潭捉了只蛤蟆吃呢。”
翁子安说:“鹰的窝真够大的,算是鸟窝中的豪宅吧。”
积水潭像泄气的皮球,一点点瘪下去,泥地也就一圈圈露了出来。刘建国放下铁锹对黄娥说:“再有个把小时,水就会排干净了,你回工地做饭去吧。”他反身召唤翁子安,说咱走吧。
翁子安和刘建国伴着潺潺水流,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一前一后走出门洞。黄娥望着翁子安的背影,很想再看一下他的眼睛,可翁子安没有回头。
黄娥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那个只许刘建国接他出院的人啊,他与她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黄娥以为一个经济条件好的中年未婚男子,一定油头粉面,说话颐指气使的。可这个翁子安,看上去沉静内敛,洁净不俗。
暴雨过后的次日,黄娥正在工棚做回锅肉,杂拌儿打来电话告诉妈妈,他考完所有科目了,再有两天就放暑假了,他说院子来了三个挖排水沟的人,他们还拉来了地砖,要把院子整修了。
黄娥以为这是刘建国差人做的,她一边用铲子扒拉回锅肉,一边说知道了,杂拌儿听到锅铲叮当响,知道妈妈正忙着,赶紧挂断电话。
黄娥晚上六点多收工回到榆樱院,发现主楼和两翼侧楼前,按照楼的走向,挖了一道沟,掘出的黑土堆在院落,墙角放着地砖和施工用具。老郭头和陈秀听见黄娥的脚步声,分别从屋子迎出,说来干活的人,也不说是谁派来的,只说雇他们的人,把材料和工钱都付过了,让他们三天内,把榆樱院的排水沟挖好,将院子整平,通往各家的路都铺上地砖。老郭头欣喜地对黄娥说,原来我不喜欢那个刘建国,现在看来他对你是真心的,挖条一劳永逸的排水沟,天大的雨咱都不怕了!陈秀则说,刘建国跟你不是平辈人,不过大点又能咋的,大女婿知道疼媳妇。听说你找卢木头好几年了,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但我劝你一句,你给杂拌儿找的这个爸不错,赶紧的跟他过吧,要不他天天跑车,再被别的娘们勾搭上,你可就傻眼了!
这时杂拌儿从屋子走出来,他拎着黄娥从松花江桥墩下捡来的布帽,挥舞着对老郭头和陈秀说:“我爸是卢木头,你们看,他的帽子都找回来了,我爸活着,他会回来的!”
黄娥从未跟儿子说过这顶帽子是从哪儿捡来的,她以为杂拌儿没注意到这是爸爸戴过的帽子,因为她拿它喂小鸥子时,杂拌儿从未问过一次。现在儿子这样说,令她心如刀绞。
黄娥带杂拌儿回屋,问他吃了没有?杂拌儿含着泪说吃了一份鱼香肉丝和米饭。黄娥说又是谢娘给你叫的?杂拌儿“嗯”了一声。黄娥说她跟工头说过了,他放暑假后,午饭和晚饭可以去工地吃。杂拌儿说谢娘给他报了个暑期夏令营,在太阳岛住,二十天的时间,他可以选择一门乐器学习。黄娥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谢楚薇把杂拌儿的暑假生活都给安排了,却没和自己商量一下,俨然把杂拌儿当自家人了。她问杂拌儿:“那你答应了?”
杂拌儿“嗯”了一声,说他想学吹小号,他总是想,爸爸是不是迷山了呢?等他学会了,就带着小号回七码头,试着召唤爸爸。
黄娥带着杂拌儿来到哈尔滨后,还没回过七码头,她换了电话号码,与那儿的人断绝联系。她以为杂拌儿会一天天忘了七码头,可这孩子依然时常提起那儿,有时夜里说梦话,念叨的还是七码头的山与河的名字。从七码头来找过黄娥的只有刘文生,他打听到她跟着好心人刘建国一起跑车,前年春天,他通过刘建国找到黄娥。
黄娥在榆樱院见到刘文生的那刻,如见仇人,本想在院子跟他说几句话,打发了他,但又怕榆樱院的人看见而多嘴多舌,只得领他进屋,好在那时杂拌儿在学校。也不知刘文生日子过得艰辛还是怎的,他头发白了多半,裤子皱巴巴的,脸色灰暗,指甲駿黑,眼睛还有眼屎,可不是开“龙跃”号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舵手了。他告诉黄娥,七码头的汽车站热闹起来了,码头却空荡荡的。
他还说七码头的人都说卢木头失踪,是因黄娥那晚驾着小汽艇去橫树屯看他,夫妻俩为此大吵一通,卢木头气得离家出走。有人说他跳崖自杀了,有人说他偷渡到了俄罗斯,有人说他出家当和尚去了,还有的说他死了变成一只鹰,因为卢木头小馆没有烟火气,却常有鹰盘旋。刘文生说他很愧疚,是他害了这个家。他跟黄娥坦陈,他开“龙跃”号在青黛河行驶的时候,在卢木头小馆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恋上了她,所以才会在终航时在概树屯安家,祈望离她近些。他只想悄悄守望她度过余生,没想破坏她的家庭。
现在卢木头不在了,他又是造成卢木头出走的罪恶之源,他愿意在卢木头没回来之前,做卢木头小馆的男主人,把杂拌儿当亲生孩子养,请他们母子跟他回七码头,他会让他们过上安稳的生活。
他说到七码头的游客,依然有想坐船游览青黛河、鹿耳河和拇指河的,他们的小汽艇和木船,在通航时节还有生意做。
黄娥听完刘文生的倾诉,冷笑一声,说:“我们娘俩的事情,不用你惦记着。你想让我们过得好,就离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要再找我,我恨你!”
刘文生恰好坐在彩绘玻璃隔断下,他指着那上面圣母怀抱的耶稣说:“你在上帝面前,不该说’恨’吧。”
黄娥的眼里涌起泪水,说:“没有上帝,只有人间。”
刘文生说:“可我爱你有错吗?我伤害过你吗?卢木头失踪了,我也难过,我希望他还在卢木头小馆啊,这样我想你了,还能划着船,从嘏树屯去小馆喝上几盅,我从没想着拆散你们啊。”
可刘文生的表白,并未让黄娥有丝毫感动。为了赶走他,黄娥说她当年开着小汽艇,在拇指河和鹿耳河送客时,跟一些男人不体面过。她说你在概树屯跟男人喝酒时,他们就没跟你说起过?
你和我在一起,等于开了个绿帽子店。我也不爱你,那天去看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你快走吧!
刘文生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抬眼看了看黄娥,再看了看彩绘玻璃,长叹一声走了。黄娥知道,是个男人听了她的话,都不会再回头的。
与刘建国憎恨一九七七年恢复的高考一样,黄娥憎恨陆路交通的兴起,如果七码头还是七码头,刘文生依然在青黛河开他的船,就不会在概树屯安家,她也不会去看他。不去看刘文生,她和卢木头就不会大吵一架,落得悲惨的结局。
黄娥多么希望自己失忆,这样就能忘掉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了。
黄娥清晰记得,那个傍晚她开着小汽艇回到七码头时,卢木头坐在码头的台阶上,脚畔是一堆烟蒂。看来黄娥去概树屯后,他就坐那儿抽烟等她。他见了她没吭气,将半截烟撇了,起身抬脚踩灭,回到小馆。店里没有客人,黄娥对卢木头说,她见着了刘文生,但没说上几句话,他要去月牙村接一对回门的新人。卢木头“哼”了一声,显然认为黄娥在撒谎。黄娥赶紧去灶上给卢木头做下酒菜,以往丈夫不高兴时,只要吃了她的菜,火气也就消了,可是那晚她做的咸蛋黄煽南瓜,卢木头不闻不碰,而是用另一个炉灶,做了五花肉炖豆角。一家人坐在餐桌上,黄娥吃咸蛋黄煽南瓜,卢木头吃五花肉炖豆角,杂拌儿从未见爸爸妈妈分餐过,也从未见他们吃饭时不说一句话,觉得好玩,这一筷子伸向妈妈的盘子,下一筷子就伸向爸爸的盘子。这顿饭是一场阴云的积聚,饭后的暴雨终于来了。卢木头见儿子出去玩了,就骂黄娥连妓女都不如,跟刘文生睡了就睡了,干吗狡辩?黄娥说她以性命起誓,她是去看刘文生了,但他们真的没做那事。卢木头说谁信呐,不诚实的女人,实在不配做卢木头小馆的女主人!黄娥气急了,说那就离婚,我黄娥不是离了男人活不了的女人。卢木头讥笑道,你还真是我见过的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人!两个人大吵大闹,卢木头摔了一摞盘子,好几只酒杯,黄娥见状,挑衅地把斧子扔到卢木头脚下,说你不信任我的话,就把我剁了喂鸟吧!卢木头气得面色发紫,脖颈青筋毕露,呼呼喘粗气,他说斧子砍的是清香的树和柴,不能让她肮脏的血玷污了它。他还说鸟儿是圣洁的,不吃污秽物!黄娥彻底失控了,她跳着脚大骂卢木头不是男人。他们争吵期间,不断有客人拉开门,想来投宿,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地上一片狼藉,赶紧闭门去别处了。直到杂拌儿回家,硝烟才算散尽。卢木头主动收拾了器皿碎片,跟杂拌儿说这都是蹿进家里的野猫千的,黄娥则给一家人烧了洗脚水,但卢木头那晚没有洗脚,他戴着钟爱的古铜色带帽遮的布帽,去了山里。等他回来时,杂拌儿和黄娥在各自屋里躺下了。杂拌儿睡着了,黄娥佯装睡着。卢木头关了灯,只扒掉鞋子,上衣、裤子和帽子都没脱,倒头便睡。黄娥一开始能听见他的呼噜,心想他睡一觉,火气也就消了。可到了凌晨两点,辗转反侧的她听不到呼噜声了,觉得奇怪,伸出脚踹他一下,卢木头没有反应,黄娥以为他故意屏住呼吸吓唬她,便将手伸过去,揪他的鼻头,却觉得手触到的是块冰,黄娥吓坏了,赶紧开灯。屋子的灯光依然温柔,可是卢木头紧闭着眼,脸上失去血色,身子僵硬了。黄娥以为他是暂时背过气去,赶紧掐他的人中,给他做人工呼吸,她忙活了一刻钟,可是卢木头真的成了一截木头,动也不动。黄娥委屈极了,恐惧极了,想他怎么生了一场气,就死了呢,他不是条硬汉吗?杂拌儿在他的小屋沉沉睡着,听不到黄娥压抑的哭声。
黄娥想她气死了丈夫,该如何面对杂拌儿、面对七码头的人呢?
黄娥想了半个小时后,终于冷静下来,想着卢木头生前说过,他最厌恶的就是坟墓,占一块地不说,还容易吓着胆小的孩子。他半开玩笑地对黄娥说过,娥呀,要是我死在你前头,你就把我扔到鹰谷,让鹰啊老舌鸟啊把我吃了,我的魂儿还能跟着它们在天上飞,也算升天了!
鹰谷在七码头西侧,距离卢木头小馆三里路,是两座扇形的山夹峙的一条山谷,谷底幽深,植被茂盛,是蛇出没之地,七码头人没谁敢到那里去。而鹰喜欢吃蛇,所以山谷上空,鹰隼常年盘旋。卢木头喜欢去鹰谷看鹰飞翔,黄娥想这与他的出身有关吧,卢木头的妈妈是汉族人,父亲是蒙古人,幼年时父亲就教他骑马射箭。卢木头的童年无忧无虑,可少年时开始经历家庭的不幸。
卢木头十三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再嫁,父亲沦为酒鬼。有一年父亲参加赛马比赛,落个最后一名,他喝得酩酊大醉,骑上邻人的一匹野马,在月下的草原飞奔,从马上颠下摔死。一个牧人死在马下,也算好归宿吧。从此后卢木头在这世界就失去了至亲的人,所以他和黄娥在一起后,格外珍视她。他喜欢真性情的女人,黄娥在自然状态下难以抑制的出轨,没有一次不告诉他,所以尽管他心中不快,但总能选择原谅。他甚至想那些被黄娥主动扑倒的男人,是被妻子践踏过的男人,有时见着他们,还生起丝丝缕缕的同情。以至于他喝多了酒,人家如果说起与黄娥有染的男人的英武之处,卢木头毫不掩饰地伸出小拇指,鄙夷地说:“那是被俺娥捲倒的草包,英武个屈呀。”
黄娥决定把卢木头送到鹰谷。
黄娥舀来一盆清水,给卢木头净身,凌晨三点多,为他穿上鞋,背他离开家。她本想把他帽子摘掉的,可一想他死时戴着它,而且他在另一世也要喂鸟,就没忍心摘。但她担心去鹰谷的路上,这顶帽子会被风吹落了,或是被树枝挂掉,毕竟她背后没长眼睛,万一人们从卢木头的遗失物中,判断出行踪,那就坏了,想着还是把帽子拿在手中最安全。可她取帽子时,也不知是人死后的头变肿胀了,还是这帽子近年洗得缩水了,它像紧箍咒一样,牢牢箍着卢木头的脑袋。黄娥每往上掀一下帽遮,这帽遮都像不可抗拒的日出一样,依然弹回它的地平线上。黄娥想卢木头这是怕她拿不住帽子,路上再掉了,所以顽强地抵抗着。她放弃摘帽,背着他沿着一条茅草小道,缓缓走向鹰谷。天上的半轮月亮熬了一夜,颜色由初升时的金黄变成淡淡的柠檬色,好像一张对折的纸钱贴在那儿,在为卢木头送葬。黄娥走得心惊胆战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鸟儿的几声鸣叫,都会让她步态踉跄。都说死尸死沉,卢木头有一百五十多斤,可黄娥背着他,却不觉沉重,感觉是背着轻飘飘的一条布袋。她想这是卢木头体恤她,把自己变轻了。黄娥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卢木头是个情深义重的男人,自己罪孽深重。
她把卢木头背到鹰谷时,太阳还没升起,她把他摆在一棵常青的樟子松下,俯下身去,用手轻轻触摸他的脸。其实她很想亲吻一下他的额头的,可她怕他嫌自己的嘴唇脏。待到东方现出胭脂红,太阳蓬勃升起,黄娥闭上眼睛,将卢木头推向鹰谷。在那个瞬间,她有和他同归的冲动,但杂拌儿的脸像新生的太阳一样,晃着她的心,让她的脚动弹不得。她泪眼蒙胧再看太阳的时候,发现一条浅浅的直线形灰云,正从太阳中央穿过,它仿佛把太阳切成两半,使它看上去像鲜红的唇,要给这世界留一个吻似的。黄娥望着这个吻,看着鹰谷上空聚拢过来的鹰隼,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是到终点的时刻了,她得为卢木头偿命,前提是她得安排好杂拌儿。
黄娥早就听入住卢木头小馆的哈尔滨客人,说起过刘建国的故事,她和卢木头当时都慨叹,刘建国是个难得的好人。为了不让人怀疑到她,黄娥去派出所报了卢木头失踪,然后带着杂拌儿来到哈尔滨。她想刘建国一生未婚,心眼又好,把杂拌儿给他,他对孩子的言传身教,会使杂拌儿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而且哈尔滨是都市,杂拌儿在这儿,会有更好的成长环境和发展空间。
所以她带杂拌儿来到哈尔滨后,打听到刘建国的住处,便直奔那里。她在走廊见到刘建国的那瞬,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他四方脸,浓眉,目光温和,看上去是个刚毅、忠厚的男人。只是他那天西装革履的样子,与传说中风尘仆仆找孩子的男人形象,有点不符。
和刘建国熟悉以后,黄娥知道他进音乐厅找铜锤时,从来都是穿戴整齐,他说要是穿得遒遢,观众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不利于他观察。还有就是穿得庄重,也是对音乐的一种尊重。对此黄娥不能苟同,她说自己夏天和卢木头穿着拖鞋和大裤衩,在院子纳凉听二人转,一样觉得美妙。听音乐带着耳朵和感知音乐的心,不就够了吗?
黄娥为了给卢木头守孝,穿着基本以黑白色为主。她本想等杂拌儿适应了哈尔滨的生活,就让刘建国收养他。因为卢木头失踪超过两年以上,她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可以成为送养人,而刘建国也符合收养杂拌儿的条件——无子女,经济条件不错,未患有医学上认为的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谁想到现在杀出个谢楚薇呢!黄娥知道于大卫和谢楚薇的经济条件,比刘建国好得多,他们对杂拌儿也极富爱心,如果是他们收养,也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她担心有一天他们找到了铜锤,杂拌儿成了多余的人,再受到冷落,或是被抛弃,那可怎么办?这令她踌躇不决。
黄娥绘制适宜杂拌儿的哈尔滨地图,为他努力攒钱,带他去花市等地方,求业主们在她不在后善待他,都是为了离开杂拌儿做准备。她要回到七码头,投身鹰谷,为卢木头偿命。可是随着在哈尔滨待的日子久了,她悲哀地发现,这个原本她视为生命最后一站的地方,竟俘虏了她。她恋上哈尔滨,或者说依然贪生,似乎已无勇气殉葬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可耻。而为了安慰杂拌儿,这几年她做出多方寻找卢木头的假象,连她自己都恍惚:卢木头还活在人世吧?丈夫在她假意的寻找中,竟蒙骗了所有善待她的人,也令她倍受良心的折磨。
当刘建国从阳明滩大桥带回雀鹰,她确信它是来为卢木头报仇的,因为她把卢木头推下鹰谷的黎明,她跌跌撞撞地回返时,一只小鸥子在她头顶盘桓,便衣警察似的一路跟踪至卢木头小馆。
黄娥想没人看见她推下了卢木头,但这只可能被卢木头喂过的小鵰子看到了,所以它才不依不饶地尾随。而她和刘建国在冰排过后给它捡鱼,她心中想的只是让它吃上可口的东西,好生送走它,谁想到竟在桥墩下,拾到卢木头死时戴的帽子呢。从鹰谷到哈尔滨山重水复,鹰谷没有溪流,帽子不可能顺着溪流入河入江,辗转着漂流至此。那么这顶帽子,一定是被哪只鹰从谷底衔起,投入江河,才能顺流而下,现身她寄居的城市。黄娥想卢木头这是死得冤,魂儿没散,才让生灵代为传信,她觉得这是索她命的前奏。
可小鸥子在榆樱院有了安乐窝后,对待她和杂拌儿,就像刘建国预言的那样,无比垂怜。黄娥渐渐改变了看法,她想这是卢木头派来的或是他化身的保护神,不然她也不会捡到那顶帽子。黄娥像卢木头一样,常拿那顶帽子喂鸟。
该怎样跟杂拌儿解释这顶帽子的来历呢?黄娥思来想去,决定让他断了对爸爸的念想,所以她跟杂拌儿撒谎,说这顶帽子是以前在青黛河开船的刘文生,在卢木头小馆捡到的,刘文生开春来哈尔滨看病,顺道捎来的,她忘了跟他说。杂拌儿抚摸那顶帽子,泪珠滚在脸颊,他对妈妈说,爸爸跟他说过,干大事的男人是不跟女人说再见的,看来爸爸是干大事去了。
杂拌儿的话让黄娥无地自容,她推着自行车出了榆樱院,先给刘建国打了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刚出车回来。黄娥问是他差人来整修榆樱院的吗?刘建国说没有啊。黄娥以为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做的好事,也就不再探究。黄娥说给他打电话,主要是嘱咐他,不要跟杂拌儿说起在松花江桥墩捡到一顶帽子的事情。刘建国“嗨”了一声,说你要是不提的话,我早就把捡着破帽子的事给忘了!
黄娥放下电话,去了一家食杂店,买了包花生米和一瓶半斤装的烧酒,装进塑料袋,挂在车把上,骑车到松花江畔,再沿着防洪通道,奔向群力外滩公园。春天时她曾来这里赏过桃、杏、梨、樱和稠李花,她喜欢看中央广场钟楼前,那些拍婚纱照的男女。
想着杂拌儿在哈尔滨扎根后,未来也会带着未婚妻,来这儿拍婚纱照,心里又酸又甜,因为那时她肯定不在了。钟楼上的两座钟每到整点会报时,黄娥怕听报时声,在一个决心赴死的人的心中,这样的声音就是催命的鼓点。
黄娥把自行车停在友谊西路的公厕旁,拾级而上。太阳已从阳明滩大桥西侧落下,但天还没黑。她先走过一片高高的杨树林,再踏入坠着青果的梨园。公园雕塑不少,但都与音乐相关,黄娥不懂五线谱和西方十二音律,所以对这样的雕塑完全无感。这两年政府对群力外滩公园加大投入,在松江湿地上建了环绕水塘和蒲草的亲水栈道,栽种了各色树木花卉,松柏、白桦、五角械、小叶杨、茶条械、金叶榆、鼠尾草、波斯菊、向日葵、紫萼玉簪等。
如今杏子黄了,各色花开着,而熟透的稠李子落在地上,被游人踏出青紫的浆汁,仿佛给大地泼了墨。
步行道北侧,是由一家商业银行赞助的一条长约四公里的公益跑道,它铺设没几年,跑道多处破损,原跑道被铲除,正在分段重新施工。穿迷彩服的工人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正将刚铺完的塑胶跑道,用黑黄色的马扎铁拦起,预防人踏入。跑道还散发着刺激性味道,所以这个路段散步的人极少。
黄娥奔向一条无人的长凳坐下,她的背后是一片矮株的櫻桃树,树下是穗状的紫萼玉簪,斜对面立着一个天蓝色大桶,上面写着“聚髓多元醇”几个大字,装的是塑胶材料。黄娥撕开花生米袋口,起开烧酒独酌。天渐渐黑了,人越来越少,先是阳明滩大桥上仙鹤姿态的路灯亮了,跟着公园的路灯,也齐声高唱似的亮了。黄娥发现对面那盏路灯下,结了一张蛛网,灯光把它映得银光闪烁。而路灯一亮,各色飞虫仿佛找到了家门,欢欣鼓舞地围聚过来,让路灯有了斑驳的阴影。黄娥一边饮酒一边流泪,望着远方被灯饰装点得流光溢彩的标志性建筑物。哈尔滨大剧院变幻的彩色灯带,使它看上去像绽开的彩莲,而从道外通向松花江北岸的松浦大桥的人字形主塔,则像一枚刚升空的火箭。在这广阔的湿地里,除了水塘、草滩、树林、花园,还有农民种的庄稼。
有多少鸟在找栖息地,有多少虫子发出梦吃,有多少花儿在静静释放芬芳啊。
黄娥喝到九点,瓶中的酒快光了。空中传来的野鸟的叫声中,有她熟悉的小鸥子的叫声,她想它是来接她回榆樱院的。在这样的夜晚还有生灵惦记她,更让她觉得愧对卢木头。
这座城市刚发生过一起酒驾司机撞死环卫工人的恶性事件,所以黄娥离开公园时,感觉脚下发飘,也就没取自行车,唯恐骑不稳,再撞伤路人。走前她朝空中挥挥手,召唤小鸥子回窝了,但她没听见回声,以为它做先遣官,在前引路了。黄娥走到友谊西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榆樱院。杂拌儿担心着妈妈,一直站在院子等她,但他见着妈妈,却说在望星星。
黄娥抬眼看了一下鹰巢,说我都到家了,小鶴子咋还没回来呀。
杂拌儿说:“妈妈,爸爸说过男人有时会夜不归宿,小鸥子是不是也在外过夜了呢。”
“你这么小,还懂得夜不归宿?你爸趁我不在家时,给你灌输了多少坏东西啊。”黄娥的话看似埋怨,语气却是温暖忧伤的。他们一家的往昔生活场景,就像这个夜晚曼妙的星光一样,在心头移动。黄娥还想再喝上一小瓶烧酒,可她不敢当着儿子的面放肆,所以故作平静地召唤杂拌儿回屋,说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杂拌儿进屋的时候问她,咋没把自行车骑回来?黄娥尽管喝酒喝得舌头发僵,但撒起谎来一点也不含糊,她说刚才自己去工棚了,和远离故乡的工人们喝了几杯,所以把自行车放在那儿了,她明早买菜再取。
黄娥眯瞪了四个小时,天没亮就醒了。她出了屋子,望了一下雀鹰的巢,发现小鸥子没在,也不知它是彻夜未归,还是起早出去觅食了。黄娥出了榆樱院,从道外一路走到群力外滩公园,把天色由灰黑走得灰白了。
黄娥的自行车还停在公厕旁,她打开车锁,想着这时辰公园管理松懈,可以骑车逛逛风景,于是推着它上了步行道。东方朝霞涌动,太阳露头了,公园有了晨练的人。黄娥见黑翅白肚的雏燕在湿地上练习飞翔,因为飞不高,它们更像一群恋花的蝴蝶。
黄娥一边朝阳明滩大桥慢慢骑行,一边望着马扎铁拦起的塑胶跑道,在晨光的映衬下,它那鲜红的颜色,就像一条火龙在熊熊燃烧。看来昨夜起了风,新铺的跑道上,沾着被风劫落的柳叶和杨树叶,以及烟头、一次性口罩、空塑料袋、糖纸和房屋小广告等废弃物。黄娥慨叹马扎铁阻挡了人的脚步,却阻挡不了风制造的麻烦,工人们恐怕又得修葺跑道了。
快接近阳明滩大桥时,黄娥突然发现塑胶跑道有团黑影,她停下车子仔细打量,原来是一只灰黑的大老鼠嵌在那儿。它肯定是在夜里糊里糊涂穿越跑道时,被未干的塑胶材料缚住。它也一定剧烈挣扎过,卷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用毛笔,画出一个逗号,而它的尾巴则像惊叹号,控诉着不幸。而就在老鼠身后两三米远,还有一团巨大阴影,一只大鸟居然也被这塑胶跑道算计To黄娥心惊胆战地走近时,发现居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小鶴子!
估计它昨晚护卫黄娥时,发现了这只肥嘟嘟的老鼠,想捉回去犒劳主人收养的流浪猫。可它猎捕的时候,愚蠢的老鼠蹿上跑道,把它拖入塑胶泥淖。小鸥子比老鼠挣扎得还厉害,那段塑胶跑道,已被它搅得破烂不堪,但它终归没能再飞起来。它的翅膀张开着,还是飞翔的姿态,像两把对称打开的丝绸扇子5而它的头像一枚哨子,朝向黎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