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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阳落得早了,树叶脱发似的掉得勤了,风儿向晚时分叫得响了,夏候鸟踪影稀疏了,松花江陡然痩身了,耐霜的菊花也打薦了,草色泛黄了,这说明大自然挥动着看不见的鞭子,把哈尔滨往深秋赶了。这时节菜市场和卖补品的店铺,生意兴旺,人们觉得流了一个夏天的汗,身体亏着了,天凉了得及时进补,不然现在就被冷风吹得缩手缩脚的,冬天更是不堪一击了。
以往黄娥跟着刘建国这时节跑车,会起早煲一两样汤,羊肉萝卜汤,或是鲫鱼豆腐汤,装入保温罐,带到路上吃。如今这等好享受,在刘建国的生活中彻底断流了。
刘建国对黄娥的好感,是在交往中逐渐产生的。黄娥讲她在七码头开小汽艇与男客的桃色过往时,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毫不掩饰的态度,让刘建国无法反感。他也明白妹妹的心思,把黄娥母子安顿在榆樱院,等于无声地告诉他:争取让他们成为家里人。
但他心里有三道越不过去的坎儿,一个是卢木头至今下落不明,黄娥不是完全的自由身I还有她和黄娥隔代的年龄差距5再有就是自己在寻找铜锤的岁月中,也曾因怨恨命运的不公,做过不堪回首的事情。而现在又多了一道坎儿,就是翁子安的出现。他明白这道坎儿,甚至比喜马拉雅山都髙,他就是生出翅膀,也难以翻越。
刘建国不知道该不该怪罪于天,没有那场特大暴雨,他不会去榆櫻院疏导院子的积雨,这样就不会把来看大哥纪录片素材的翁子安约到那里。尽管翁子安和黄娥从刘建国的口中,知道彼此的存在,却未曾谋面。而他们的初次见面,在刘建国看来再正常不过了。可事实证明翁子安踏入泥泞的榆樱院,看见黄娥的那刻,他的心立刻陷入爱的泥泞,为黄娥所牵系和倾倒。为榆櫻院挖排水沟,整修院子,给黄娥母子买东西悄悄送来,都是翁子安出资,让人悄悄做的。他不放心黄娥,只要她出门,总有他差遣的人暗中护佑,所以当黄娥被马车撞伤,翁子安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当时他正驾车从嫩江到齐齐哈尔的高速公路上,他岔向一个路口,把车停在辅路的一片芦苇荡旁,对着每一支芦苇祈祷:让黄娥活下来吧,我不能失去这样一双眼睛!如果她死里逃生,你们就是我生命的风帆,我会在未来捐助湿地保护项目,让丹顶鹤有美好的栖息地。翁子安知道自己对大自然的承诺夹杂私欲,不无亵渎,但那个时刻他头脑空白,心悬意浮,找不到救主,只能寄望在微风中向他招手的芦苇。当他祈祷完,得知黄娥没有生命危险时,他想亲吻每一支芦苇。
刘建国探望黄娥时,发现翁子安是榆樱院新来的租客,一切都明白了。他讪讪地跟翁子安说,你再犯病,住院就方便了。
翁子安说:“以后也不会犯病了。”
翁子安和护工一起照料黄娥,她恢复很快,能拄拐下地走路了。
刘建国知道有翁子安在,自己就是多余的人了。他不愿待在哈尔滨,可最近又无事可做,雇主说政府正在重拳打击地下黑救护行业,这两个月不能接活,等风头过去再说。
刘建国开“爱心护送”车的这些年,也知道一些行业黑幕。
其实这种地下行业的兴起,与各大医疗机构院后转运系统运力匮乏有关。也就是说,正规的120急救,基本投放在患者入院之前,院后转运不被重视,而出院患者需救护车陪护的不在少数,所以它才应运而生。做这种生意的老板,要与医院搞好关系,与医院的门卫搞好关系,还要布置好眼线,在各大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和住院处盯梢,这样才能捕捉到需求信息。这类车最喜欢的活儿,就是拉死人,因为来钱多;其次是病入膏肓放弃治疗、回乡等死的患者。这样的人怕死在中途,所以要雇用医生护士随行,动用心电监护仪、吸氧吸痰等医疗设备,患者消费高,车主收入就高。
因为本地行业垄断,外地救护车很难进入医院,所以不久前出现了外地接患者的救护车被砸的现象。
刘建国开“爱心护送”车的这些年,从未多收患者的钱,他的主要目的是寻找铜锤。因为信誉好,所以有些固定客源。雇主怕刘建国这期间私自出车惹麻烦,把那辆车转移到别处了。
刘建国从未有过的孤独,从未有过的寒冷。他空虚疲乏,每天下午要去澡堂泡个澡,每周要听两三场音乐会。澡堂的温水池中挤满了人,外面冷了,供暖日未到,家中也冷,所以很多人躲到澡堂来了。以往刘建国泡澡时跟别人一样,喜欢看悬挂在上方的闭路电视播放的二人转,忍不住跟着笑上几声。可现在那些噱头和“包袱”,却让他觉得是嗡嗡叫的苍蝇,令人作呕。他不由自主地回想黄娥那双神秘的眼睛,以及她说过的有趣的话。黄娥见着涂着厚重口红的女人,会说心里没血色的女人,才把嘴涂得这么红。她见着人行道的步道砖破损残缺,会说这路该打补丁了。
她看着高楼的窗口,会说住得这么高,人不得整天悬着心呀。她见着迪厅,会说人进里面就是为了蹦,看来做猴子才是快乐的呀。
她的奇思妙想,总能逗乐刘建国。
温水池中的浴客来了又走了,刘建国却依然在池中泡着。好像他心中堵着一块巨大的冰,怎么也融化不了。浴池的老板娘熟悉他,若是算计到池中只他一人了,她就紧张,会隔着门帘冲他吆喝:我不心疼洗澡水,可你这个老家伙不禁泡了,别把自己泡烂啊,我再摊上人命官司!刘建国便大声回道:老家伙禁得起泡!
老板娘咯咯大笑,说那就泡化你,不再理他。
刘建国来洗澡,最怕遇见小男孩,尤其是六七岁光景的。这些孩子大都由家长带着,或是父亲,或是爷爷。刘建国一见他们童贞的脸,纯净的目光,无瑕的裸体,就有被阳光刺痛的感觉,会不由自主地缩着身子,闭上眼睛。这个时候的温水池,对他来说就是深渊,他觉得自己在下沉,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了。
尽管刘建国想努力忘掉那件事情,但多年来它从未从他心中消失。尤其在他憧憬美好生活时,它就像个不和谐音,立刻闪现,给他敲警钟似的,让他不安。他明白对一个本质善良的人来说,罪恶是不会被岁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颗永在萌芽状态的种子,时时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刘建国明白,罪恶一件不能沾,否则人生就没真正的晴朗。
事件发生在一九八三年夏天,那时医疗体制还没改革,也没有“爱心护送”车呢。刘建国遍寻哈尔滨,找不到铜锤的下落,已把目光放在了省内市县。每隔一段时间,他都利用假期,乘火车或是长途客车,去往不同的地方。三十多岁的他正值青春年华,可因为背负寻找孩子的重任,内心备受谴责,他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其他人,能够享受爱情和婚姻。不熟悉他的人见了他会说,小伙子挺帅的,咋拧着眉毛,愁啥呢?那次他到密山,寻了三天毫无线索,最后来到兴凯湖畔的一个小渔村。他问遍了村里人,没有一家收养过孩子,所有的儿童都有亲生父母。他们甚至开玩笑说,别说人了,就是猫狗,也都有出处。他们还说这个村的猫特别爱欺负狗,所以一村的猫,都比狗骄横。刘建国在湖畔一家小客店住下,吃了大白鱼炖豆腐,喝了半斤烧酒,漫无目的地走向湖畔。
兴凯湖有两个,小兴凯湖和大兴凯湖。小兴凯湖在中国境内,而大兴凯湖则是中苏界湖,刘建国去的是大兴凯湖。湖畔是茂草和沙丘,岸上的每一粒白沙,仿佛都在热恋中,柔软得不能再柔软了。大兴凯湖很有海的气势,波涛滚滚的。夕阳正朝湖底沉去,湖面涌起的波浪,被它点染得红红黄黄的,像庆典时飘舞的彩带。
白色的水鸟在湖面翻飞,好像和湖里的鱼说着悄悄话。刘建国望着苍茫壮丽的落日,想着他若是做它旁边的一丝乌云也好,被它裹挟着沉入湖底,让他摆脱这无妄之灾。本该在青春期闪光的爱与性,在刘建国的命运中,是板结泥土中被压抑得干瘪了的种子,难以发芽,那一刻他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大放悲声。湖畔无人,他的哭声把近处的水鸟都惊飞了。夕阳尽了,天渐渐黑了,月亮开足马力升起,把天然的电力带给人间,湖面是月光的道场了,满湖银光闪烁,碎银跳荡。刘建国哭过后,沿着湖岸,边走边听潮声,发现一条渔船的影子。走到近前,才看清这是一条废弃的船,船头骄傲地翘着,但舱板已朽烂。刘建国探头一望,发现在掉了底的舱里,竟有一个穿白背心的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光着屁股,玩万花筒。他见着刘建国,说你不是村里人,是哪来的?刘建国酒气醺醺地说天上来的。男孩嘿嘿乐了,说那月光都是你带来的了?刘建国说是的,问他月亮下能看万花筒吗?小男孩点点头,说就是没有白天看得那么真亮,发灰,不信你瞧瞧?小男孩扬起胳膊,撅着屁股,要把万花筒递给刘建国。他那无邪的姿态,令他想起张依婷在林场倾着身子拉小提琴的情景,而他天真的脸蛋,简直就是张依婷天使般面庞的翻版。刘建国一阵恍惚,哽咽地叫了一声“依婷”,热血上涌,他疯了似的跳进船里,扑倒小男孩。
船底已无舱板,小男孩躺在沙地上,被他压得喘不过气,他哭叫着,用万花筒砸刘建国的额头,浑身滚满了沙子。此时的刘建国满心都是魔鬼,难以自持,然而未等他彻底发泄,沙滩上传来四蹄动物奔跑的声音,一条狗根本没有叫一声,昭示它的到来,旋风般跃入,咬住他后脖颈。刘建国疼得松开小男孩,瞬时从噩梦中惊醒,羞愧交加,虚汗横流。刘建国从船里跌跌撞撞爬出的时候,护卫着小主人的狗,这才冲他汪一一汪——汪——怒吼三声。它昂着头,眼睛在月光下似在喷火。刘建国自知犯罪,他回到小客店,趁店主去厕所的当儿,把柜台的住宿登记本塞进行囊,连夜逃离。从此后他再来密山,总有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怕见光屁股的小男孩,所以黄娥让他带杂拌儿洗澡,他约于大卫同去。他还怕见月亮和狗,它们一个是天上的审判官,一个是地上的警察,都洞见了他的犯罪。
刘建国泡在温水池中,回忆着兴凯湖畔的那个夜晚,涕泪横流。
这样的回忆像刀子、鞭子和利剑,剜他的心,抽他的肺,刺他的肝,让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他想一个犯了罪的人,是不配拥有对黄娥和杂拌儿的爱的,翁子安虽然有病,但他年轻,是一个洁净的人,黄娥由他保驾护航,一定是上苍的安排。
能够正视过去,在澡堂的温水池中一遍遍回忆那个罪恶的片段,刘建国等于给自己刮骨疗毒。从心灵世界祛除一寸黑暗,他就得了一寸光明。他终于鼓起勇气,想去寻找多年前被自己猥亵的小男孩了。三十多年过去,他在何方?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7?那件事情对他日后的生活,有无阴影?
当年偷来的住宿登记本,早被刘建国焚毁,他甚至不记得那家客店的名字。而找到客店,寻到这个小男孩的几率才大。刘建国猜测他逃离密山后,小男孩和狗回到家里,会跟家长哭诉他经历的地狱一幕,小男孩知道他长相,也知道他来自外地,那么家长第一时间,会去渔村的各家客店,找作孽的人,店主知情的可能性也就增大了。
十一长假刚过,刘建国踏上了去往密山的路。过去的小渔村扩大规模,成了一个有千余人口的镇子。沙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低矮的平房变成了三到五层的小楼。主路两侧是均匀排开的莲花形态的路灯,辅路也有路灯,不过是一排,而且间距远些。在刘建国的记忆中,那时的电线杆歪歪斜斜、稀稀拉拉的,电也不是长电,所以客店备有蜡烛。现在这儿已是旅游热点小镇,各类湖鲜小馆和泳装用品店林立,大城市该有的商店、酒楼、宾馆、发廊、澡堂、网吧、迪厅、台球厅、烧烤店、冷饮厅等,在这儿全能找到。
而当年他投宿的客店,早已不见踪影。
刘建国选了家茅草苫顶的木屋客店住下,它看上去朴实温暖,清新可人。长假刚过,天气凉了,游客极少,能容二三十人的客店,算上刘建国,只有五个客人。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刘建国问她是本地人吗?她说是外来的,如果他想找本地人,就去镇子留下的老房子,那些坐在门口下棋和望景的老人,都是坐地户。
刘建国安顿下来,是正午时分。他吃了碗鱼汤面,换上超轻羽绒衣,先到兴凯湖边,用冰冷的湖水洗了把脸,让浩荡的湖风吹去旅途的疲惫,然后沿湖寻找当年那条废弃的船。湖上波涛滚滚,带来海一样的轰鸣声,一波波袭来的波浪,打湿了刘建国的鞋子和裤脚。最后他确定了方位,那里早不见渔船的影子,而是伫立着一个蓝白条的帆布棚,成为浴客换泳装的地方。
客店女主人说得没错,镇子的老房子前,坐着不少戴毛线帽穿毛背心的老人。有更怕冷的,甚至把棉鞋都穿上了。他们有的两两下象棋,有的独自望天。老人们耳背眼花,听不大清刘建国的话。问起当年有没有一个小男孩报警,他还带着一条狗,他们有的打岔说,啊,没听说过狗能活三十多年啊。还有的说三十多年前这里还没警察吧。更有糊涂了的,说三十多年前的妖怪不少,后来孙悟空看不下眼,飞来给打跑了,可听说今年又冒了出来,在湖上作妖,弄翻了一条船呢,想抓童男童女给玉皇大帝献祭,令刘建国哭笑不得。最后总算有个卖瓜的老女人告诉他,老武头有个侄子,小时在湖边受过刺激,成了个只会打鱼的怪人,你去找老武头问问。
刘建国一路打听,在一幢老宅门前,见到了耳聪目明、思维清晰的老武头。他穿一套满是油污的灰色运动秋衣,外罩羽绒背心,弓着背,举着半导体,坐在一棵山丁子树下收听广播,那一树的红果子引得鸟儿在半空盘旋。他听刘建国打听一九八三年夏的兴凯湖岸,有没有一个小男孩受到外来人欺负,立马关掉半导体,问刘建国哪儿来的?他说自己的侄子武鸣,一九八三年夏在湖上的一条破船玩耍,回来后就不再跟成年男人说话。刘建国问他那天是不是带着万花筒,还领着一条狗?老武头立马把半导体放在地上,拍拍腿站起来说,就是啊,你咋知道得这么详细?刘建国说他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死前把三十多年前做的一件后悔事说与他,让他代为偿还。刘建国说完这话,立刻把自己给吓着了:却原来自己始终不愿正视罪过,赎罪也要找一个虚拟的替罪羊,他是多么的卑污啊。老武头听刘建国这样说,激动得快落泪了,说难怪今早喜鹊叫呢。他把刘建国让进屋子,烧水沏茶,说一会儿就带他去武鸣家。
老武头说那时他和哥哥住一个院子,清楚地记得那晚武鸣从湖畔归来,头发乱糟糟,脸上是泪痕,背心破了,满身滚满沙子,从此后这孩子见着成年男人,就像见着吃人的狼,赶紧溜掉,哪怕看见他亲爸和他这个当叔的,他也恐惧。家人问他咋了,遇见哪路坏蛋了,他只是呜呜哭。他呜呜哭,狗就呜呜叫。老武头提起往事,依然唏嘘不已,他问刘建国的朋友当年咋对他侄子了?
刘建国嗓子干痒,咳了两声,难以启齿。老武头递上茶,说不逼他说。刘建国喝茶时,感觉火苗在喉咙燃烧,他小心翼翼地问老武头,武鸣现在过得咋样?老武头揉了下眼睛,说能咋样啊,大夫说他脑子不正常,他上学不敢见男老师,只听女老师的课,年年留级,小学毕业就不念书了。他孤僻,文化不高,跟着他爸去湖上打鱼,是个逮鱼的好手。到了结婚年龄,好的姑娘都相不中他,最后家里给他找了个心灵手巧的哑巴,想着女的不能说话,他也不爱说话,正好一对。谁知结婚后他不和媳妇睡,哑巴天天哭,最后离婚了。哑巴后来嫁了个二婚头,那男人出来说,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哑巴还是黄花闺女呢。老武头说侄子活活把他爹给气死了,而他妈也不愿看武鸣这样,跟着另一个儿子过,早离开这里了,武鸣在这儿,就剩他一个亲人了。武鸣独居湖边,一年四季打鱼,春夏侍弄个菜园,赚的钱也够用的。他喜欢养狗,给四条狗送过终了。如今这条狗也老眼昏花了,原先跟着武鸣上船打鱼,今春开始只能趴在门口打盹,老武头估计武鸣要给第五条狗送终To武鸣把死去的狗,都葬在湖边草滩,过年时人们给死去的亲人上坟,武鸣除了去他爹的坟上烧纸,还带着烧鸡烤鸭,去湖边草滩葬狗的地方,给它们上供。他前脚走,后脚那吃的就没影了,要么被人捡了吃了,要么被乌鸦或是黄鼠狼给弄走了。武鸣第二天去看鸡鸭没了,还感动落泪,说不光人有另一世,狗也有另一世啊,你说可笑不可笑?
武鸣住在镇子最西头的一座低矮的黄泥棚屋,棚屋后身是两幢三层的红砖居民楼。武鸣将棚屋外的空场,一半做了院子,一半做了菜地。菜地只剩几棵矮矮趴趴的大白菜,豆角架和黄瓜架还没拔,上面挂着的叶子,全是被霜蹂蹒过的,没一片精神的了。
棚屋三面用木栅栏围起,通往沙滩的一面则是敞开的,所以外人能直接进院。西侧的栅栏上晒着两片渔网,散发着淡淡的咸腥气。
一条毛色黯淡的黄狗趴在门口打盹,它见老者进来,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耸了耸身,想站起来,但因气力不支,放弃努力了。
棚屋进门就是灶房,武鸣穿灰色套头毛衣,黑裤子,坐在木椅上,膝上放着萱夢,挑着黄豆里的沙子。他见着叔叔和刘建国,腿抖了一下,差点弄翻萱夢。他的脸瘦削,粗黑,浓眉下的眼睛满是迷茫。与年龄不符的是,他头发白了多半。老武头提醒过刘建国,不要靠近武鸣,说是但凡男人跟他说话,得离他两三米远,所以他打的鱼,基本都卖给了开鱼馆的女人。男人们靠近他的渔船,不啻靠近鱼雷艇,会遭到他火药味十足的对峙。
老武头说:“武鸣不怕,老叔在呢,这个叔叔从哈尔滨来,三十多年前他的朋友让你受了冤屈,他代朋友看你来了。”
武鸣的目光冷森森如刀剑的寒光,在舅舅和刘建国之间交替转换,令刘建国战栗。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刘建国身上,从筐夢的黄豆中取出一粒沙子,先用嘴舔舐一下,然后扬起胳膊,撇向刘建国。那粒沙子太小了,一出手就落地了。武鸣起身把萱夢放在灶台上,绕过舅舅和刘建国,到院子收渔网去了。
刘建国在小镇待了两天,四处打听房价。他发现这儿的房子很便宜,五六万就能买一套两居室。他打算回哈尔滨收拾一下东西,将房子出租,到这儿买套房子,用余生陪伴武鸣。
刘建国一回到哈尔滨,就把房屋出租信息挂在网上,他没想到被妹妹第一时间看到了。刘骄华打电话问他为啥出租房子,是最近政府打击黑救护车,影响到他的营生,手头紧了吗?刘骄华告诉二哥,她本想赶走黄娥母子的,但翁子安按照髙于出租市场一倍的价格,把黄娥这几年的房租,一次性付给她了,她就不好意思撵她了。刘骄华说自己大赚一笔,这钱原本想给儿子买台车的,因为儿子说过,如今有房无车的,谈恋爱就少了一翼,两翼齐飞,成功概率才高。刘骄华说如果二哥需要,这钱他先拿去用。刘建国说与钱完全无关,他手头也有积蓄。刘骄华问那是为啥?刘建国说他刚从密山回来,看上了兴凯湖边的一个小镇,风景和环境都好,交通也便利,而且房子便宜,所以想买套房,在那儿养老。
刘骄华一听急了,说你不能因为黄娥有了人,就对生活失去信心吧?没了黄娥,还有绿娥蓝娥呢,我就不信找不着!刘骄华表示,如果二哥一定要出租房子,就租给她,这样他都不用打点东西,把家摇给她就是,保证他家不失一件物品,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
刘建国说你家那么大,还租房干啥,跟老李闹别扭了?刘骄华说没有,她只想过过一个人的日子,怀念一下青春时光。刘建国说那我就不对外租了,你来住就是了。不过你要给我租金的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刘骄华电话那头,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地说:“大哥没了,我可就你这一个亲哥了。”
“我也就你这一个亲妹了。”刘建国说完,脑海浮现许多童年往事。家中就刘骄华一个女孩,本应她最受宠,可父母似乎对刘建国更偏心一些。比如餐桌上有了一碗壻肉段或是一盘煎带鱼,刘鼎初总是先夹给刘建国。男孩子过年最爱放鞭炮,谁占有的鞭炮多,谁的地位就显赫似的。刘鼎初买了鞭炮,总把五百响的分给刘建国,二百响的给刘光复。那时布匹凭票供应,一般人家给孩子做新衣裳,可着老大,老二一般穿老大穿过的,在缝纫机上把它翻新就是。可刘建国的母亲给孩子做新衣时,刘建国穿簇新的,刘光复捡弟弟穿过的。刘光复个头比弟弟高,母亲翻新刘建国的衣裳给他穿的时候,就得用碎布头,给衣服的下摆和袖口接上一圈,刘光复穿这样的衣裳遭到过同学的耻笑,说他穿着“布拉吉”。
刘建国想大哥去世后,自己对妹妹关心不够,所以放下电话后,又给她打过去,约她晚上一起吃饭,聊聊天,刘骄华很高兴地答应了。刘建国问她想吃啥?刘骄华说天凉了,屋子还没来暖气,餐馆也冷飕飕的,就吃火锅吧!
两个无须工作的人,其他的事情掌控不了,但对时间的支配,却是牢牢在握,所以下午五点,他们就聚在果戈里大街的一家火锅店了。这家店不大,只有七张桌子,铜炉炭火锅是它的招牌,内蒙古羔羊肉和鸭血是它的特色涮品,所以生意不错。
兄妹俩见面,都吃了一惊。刘建国不知妹妹咋了,瘦得像根枯草,脸色暗淡,眼窝发青,头发只剩薄薄一缙。而且她化了浓妆,把本来好看的弯弯的柳叶眉,描得又粗又黑,像是两截炭条,口红涂得不匀,右唇角多了几笔,好像烂嘴丫了,指甲涂成紫色。
在穿着上,她也一改往日的素朴大方之风,穿紫毛衣,黄色风衣,戴绿花围巾,足蹬一双白色厚底亮光运动靴,看上去像演滑稽戏的女主。而刘骄华则惊讶于哥哥瘦了一大圈,脸色灰青,胡子拉磧,眼睛布满血丝,嘴唇爆皮,好像沾着几片鱼鳞,手指甲多日未剪,从鸡心领毛衣伸出的蛋青色衬衫领口,满是油泥,兄妹俩互望一眼,各自后退半步,都感觉遇见了鬼,刘骄华说:“二哥,不管咋的,得对自己好呀。”刘建国说:“骄华,你打扮成这样,二哥要被你吓出心脏病啊。”
他们点的是鸳鸯锅,半面清汤,半面麻辣汤底。羔羊肉、肥牛、百叶、鸭血、酸菜、粉条、白菜、冻豆腐,是兄妹俩涮锅最爱点的。
此外,刘骄华叫了一瓶五十八度的烧酒。说是喝了烧酒,身上暖和不说,世上也没烦恼事了。
果戈里大街在晚上五六点钟,是霓虹灯和车灯的海洋,它也是哈尔滨最爱塞车的主干路之一。但不管外面如何拥堵,兄妹俩却在多数人疲于奔命的时刻,成为喧嚣都市的局外人,开始推杯换盏了。炭火和热气蒸腾,高热量的食物和酒让人愉悦和放松,刘骄华连干三杯,很快喝高了,她舌头发硬,吐字不清,一会儿抱怨大嫂冷血,七月十五时都没回哈尔滨给大哥上个坟,一会儿抱怨黄娥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不值得可怜;一会儿抱怨谢楚薇霸占了杂拌儿,本来她想让二哥收留他,老来有个依靠的;一会儿抱怨老李,只知道研究死了千百年的人,不关心活生生的家人;一会儿又抱怨天为啥黑得这么早,她又不需要睡眠。她还把筷子当桨来使,在火锅汤底划来划去,哼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最后她癫狂到咬自己的手指头,那染成紫色的指甲,被她想象成蓝莓,说她变成植物了,手指头都能结果子了,以后不需要退休金了,自给自足,想吃啥就让它们结啥。刘骄华醉话连篇,邻座食客听她胡言乱语,频频张望,哧哧地笑。
那瓶一斤装的烧酒,刘骄华喝了大约半斤,刘建国喝了二三两。他怕刘骄华要喝个底朝天,连忙把剩下的酒倒进锅底,结账,叫了网约车,搀扶刘骄华走出餐馆,送她回去。
到了妹妹家,刘建国先按了门铃,无人应答,看来老李不在家,他便从妹妹包里掏出钥匙开门。他不知老李和妹妹分居着,把她扶到老李睡的大床上,刘骄华嘟嚷二哥太坏,把她往火坑扔,挣扎爬起,摇摇晃晃去了另间卧室,她抱着自己的粉红色绣花枕头,叫了声“亲爱的”,倒头便睡。刘建国叹了口气,从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放在床头,想她醒来口渴的话,能随时拿到水,然后到阳台给老李打电话,说妹妹喝醉了,他刚把她送回来,请他早点回家照看一下。老李客客气气地说:“二哥,我马上回去。”刘建国说:“她以前不喝酒的,现在咋变成这样了?”老李含糊地说:“可能更年期没过好,还可能没适应好退休生活吧。”总之绝口未说他们感情出现裂痕,刘建国对老李的话半信半疑,放下电话,想着等老李回来,跟他谈谈。
刘建国无所事事,坐在阳台刷微信,忽然间看到一则演出信息,是欧洲某个室内乐团的演出。在乐团成员介绍栏中,他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是这个乐团的小提琴手。他把照片一点点放大,心脏加速了跳动,这不是张依婷吗,尽管她照片下标注的是个洋名字。刘建国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牵着她的手,在林中漫步一样,激动不已。浮现在手机屏幕的她,穿着深蓝色丝绒长裙,气质优雅,一头银发。尽管她化了妆,但眼角和脸颊依然有细小的皱纹,像岁月之河的波痕在闪烁。她那小巧的鼻子和嘴唇,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睛,曾在刘建国心底,搅起多少爱的涟漪啊。刘建国看了一下演出时间,原来这个乐团已在哈尔滨演出两场,今天是最后一场,晚七点开始,九点一刻结束。他看了下时间,音乐会正在中场休息时刻。刘建国赶紧下楼,打车,奔向群力新区的音乐厅。
自从刘建国判定铜锤会遗传其家族热爱音乐的基因,铜锤很可能成为一个音乐从业者或音乐爱好者,刘建国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就频频出入剧场和音乐厅,把它们作为寻找铜锤的有利据点。那时哈尔滨音乐场馆不多,乐团演出大抵安排在大直街与红军街相交的北方剧场,或是青年宫和哈尔滨歌剧院的紫丁香音乐厅。直到九十年代,市政府将位于买卖街的会议室改造成音乐厅,哈尔滨人才拥有了欣赏音乐的专业场馆。随着城市建设步伐加快,到了新世纪,群力新区的音乐厅,和松北区的大剧院相继竣工,投入使用。
刘建国喜欢群力这座采用“浮游冰晶”设计理念的音乐厅,它晶莹剔透,尤其是夜晚,被蓝色地灯映衬得格外璀璨,是城市的一颗音乐钻石。而音乐厅外环绕的水池,是为主体建筑镶嵌的水流苏,成为人们散步的好去处。刘建国记得,黄娥带杂拌儿来看过一场免费的音乐公开课,她跟刘建国说这建筑并不出奇,不就是块冰排嘛,广场上那些指挥棒形状的路灯,也不讨喜,像叫花子的打狗棒,而那一块块水池,她说要是在七码头,小孩子非得把它当成小便池不可。最让黄娥不解的是音乐厅内垂吊的磨砂玻璃吊片LED灯,她说乍一进去吓一跳,以为挂的是灵幡,要办丧事似的。而刘建国却无比喜欢那些磨砂玻璃吊片,它们像一封封飞向不同窗口的信。
车流高峰期已过,如果不出意外,半小时内将抵达群力音乐厅,刘建国想这样的话,赶得上欣赏最后一首乐曲。可是车刚下安发桥,出租车司机接到家中电话,说他母亲突然昏倒在厕所,已叫120急救,准备就近送火车站对面的一大四院,请他立刻赶往那里的急诊急救中心。司机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对刘建国说:“大哥,真对不住,我媳妇来电话,我妈昏倒了,我得赶紧去医院,这趟活我不能拉了,这段车程我不收你钱,你下去再打辆车吧。”刘建国只好下车。可他下车后走到出租车能停靠的站点,足足花了十分钟,而那儿有三个也等着打车的。刘建国跟其中排在他前面的、一个看上去厚道的女人说,老妹,一会儿能不能让我先打车?我要去群力音乐厅,去晚了演出该结束了。谁知那女的梗着脖子,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快人快语地说:“大哥,我女儿在舞蹈班学习快结束了,我要是不及早接着她,万一被坏蛋劫走,你赔我女儿呀?
再说瞅你穿成这样,也不是个有钱有势的主,身上一股涮锅子的味儿,你有那钱,揩个串儿,喝两瓶啤酒,去音乐厅装啥高雅人呀她的话让刘建国无地自容。是啊,他和张依婷虽然同在一个星球,可早已是两个轨道的人了。她光彩照人地站在舞台的时刻,又怎能想到台下坐着她曾牵手漫步的人呢?刘建国怔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先前奚落他的女人已打车走了,他本想步行回家,可是当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他还是忍不住招了手。那蓬灯醒目的空车标记,就像岁月之河闪亮的浮标,他想哪怕它牵制自己下沉和坠落,也要往深渊里跳一回。刘建国打开车门时,哆哆嗦嗦的。司机问他去哪儿?他颤声说去群力音乐厅。司机以为他冻着了,说您这么大岁数的人,这季节可得多穿点!
出租车停在音乐厅广场前的马路边,刘建国下车时,觉得腿无比地沉。他踉踉跄跄奔向剧场时,观众却从里面潮涌而出,演出结束了。看节目单,最后一曲是海顿D大调弦乐四重奏《云雀》的第一乐章,当年张依婷曾在知青联欢会上,在露天舞台拉过这首曲子。刘建国记得那是盛夏时节,她的琴声引来森林中鸟儿的和鸣,所以知青们说张依婷的小提琴里藏着一群鸟,只要她拉动弓弦,鸟儿得到信号,就放声歌唱了。刘建国呆呆站在一根被黄娥戏称为打狗棒的灯柱下,看着观众从他身边相向而过,他明白命运已经无声地把他驱逐出爱的领地,即便他难忘旧情,但他的时光片羽里,再无暖丽之色了。什么叫咫尺天涯?刘建国此刻领会了它的含义。他是一个游荡在冷风中的落魄者,而张依婷是傲立舞台、享受鲜花和掌声的成功者。他知道演出结束后,张依婷会从贵宾通道离开,由专车护送到酒店,一场必不可少的谢幕晚宴会等着她。
观众散尽,音乐厅大门关上,广场空荡荡的了,可刘建国不想回家,他一路向北,穿过友谊西路,走上外滩音乐公园的钟楼广场,步上塑胶跑道,朝阳明滩大桥方向走去。先前蝴蝶形的路灯还亮着,可是十点一过,它们就熄灭了。那一根根铸铁的黑色灯柱,看上去格外肃穆。刘建国并不觉得黑暗,因为阳明滩大桥灯火彻夜不熄,它们像撒在大地的星星,映照着脚下的路。被绿色灯饰点缀着的主塔恍若琉璃宫,塔顶的宝瓶熠熠生辉。就在半年前,他和翁子安在阳明滩大桥捡到一只雀鹰,它在榆樱院陪伴黄娥母子几个月后,死在塑胶泥淖中。刘建国不知雀鹰当时被粘在哪一段跑道上,暗夜中的塑胶跑道呈现绛紫色,平平展展的,看不到修复的痕迹。他也不知黄娥把它埋在哪一棵梨树下了,不然去那儿跟它说说话。
深秋的树叶多已脱落,还挂在树上的,就像缝纫得不结实的纽扣,摇摇欲坠。一阵疾风吹起,牵着它们的最后的线,终于绷断了,树叶哗啦哗啦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