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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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盛夏也会早晚凉爽,是哈尔滨典型的气候特征。到了秋天,这个特征尤为明显,特别是日落之后,太阳从天庭彻底收脚,大地寻不到一丝一缕的阳光,空气立刻含了霜似的,吸一口凉到心底,而风也开始刮脸了。这时你若走到有树的地方,只要离市井之声稍远一点,听吧,一种沙沙的声音,就清晰地回荡耳畔,那是落叶的声音,是风儿握着看不见的利刃,切割岁月的声音。落下的叶子形色不同,有的红润饱满,叶状完整;有的枯黄且有虫蛀的痕迹;还有的红黄对垒、绿粉交织,呈现着一片片叶子,经霜后的复杂心事。

黄娥那天出了极乐寺,因为烧了香,许了愿,聆听了钟鼓声,觉得天色不是向晚,而是充满希望的黎明,心中也仿佛有了光,暖融融的。她折回先前请香的那家铺面,给杂拌儿请了个金箔观世音护身符。店主说这是开过光的,灵验得很。黄娥将护身符仔细放入杂拌儿衣兜,说这是保平安的,千万不能丢。杂拌儿点点头,说那我也给妈妈请一个吧,妈妈有时喝了酒还骑自行车,我总怕妈妈撞上汽车。对于一心求死的黄娥来说,护身符无疑是绊脚石,但她感动于儿子这么说,她无限依恋地看着杂拌儿,说我儿子有这番心意,就是最好的护身符了。妈妈整天给人做饭,烟熏火燎的,戴着有菩萨头像的护身符,太不恭敬了。以后妈妈喝了酒,不骑自行车就是了。杂拌儿说那我上厕所时,是不是要把护身符掏出来,放在书桌里?黄娥愣怔一下,说那倒不用,菩萨是不怪罪孩子的。

黄娥和杂拌儿沿着广场朝东走的时候,身后传来摩托车的声响,黄娥回身一看,驾车的是个中年男人,他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蓝衣服,头发比鸡窝还乱,面色薰黑,半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他骑得缓慢,摩托车后面鸟儿翻飞,引来不少目光。待他到了近前,黄娥发现那飞翔的鸟儿,是从他后座驮着的一只鸟笼钻出来的。铁丝笼还圈着不少鸟儿,黄娥辨出那是麻雀。笼门半开,每次只能一两只鸟挤出,所以还囚在里面的上下翻腾,叽喳直叫。黄娥想这男人一定是经营开笼放鸟生意的,他可能到得晚,极乐寺关门了,他卖不出鸟儿,这才驮着回返。据说做这种生意的在庙会时,会遭到一些部门的査扣,或者是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的抗议。他们非法捕捉鸟类肯定不对,但黄娥想做这类营生的,也都是为生计所迫,而且捉来是为了放生,不伤及鸟儿的生命,所以黄娥觉得这是无罪的。杂拌儿看到麻雀从笼中飞出乐得直蹦,为它们获得自由而欢呼,而黄娥却是多么心疼这个骑摩托的啊,那等于他的钱袋子漏了。黄娥一边追赶摩托车,一边大声召唤:“大哥快停下,鸟笼门开了,你驮的鸟儿快放没影了!”骑摩托的不予理会,继续向前,黄娥以为他没听到,不顾杂拌儿在她身后劝阻,一路追到北宣桥街口。这时一辆非法占道的卖秋菜的马车,正在城管的驱赶下,惊慌失措地掉头,载着鸟笼的摩托车手,熟练地右转溜边错过去了,可马车的尾部,却扫着一门心思追赶摩托车的黄娥,把她甩向马路牙子。黄娥扑倒在地,鲜血很快从她头颈处弥漫到路面。杂拌儿奔过去叫着“妈妈呀”,哭倒在地。

因地处中国北部,哈尔滨的无霜期短。在计划经济时代,蔬菜供应短缺,越冬蔬菜多以当地的土豆、白菜、萝卜为主。这类蔬菜是北方人的心头肉,价廉物美,极易储存,可在地窖或楼道待上半冬,所以即便商品经济时代,物流通达,新鲜蔬菜供应丰富,本地人依然保留买秋菜的习俗,哪怕买一捆雪里顛腌菜,或是买一捆大葱留着爆锅,也觉为严冬储备了东西,心下安宁。这时节一些繁华街市,就会出现卖秋菜的农用四轮车。这类车大都守规矩,停在居民区的空场,或是早市夜市可卖菜的地方,但也有非法占道的,会在上下班高峰时,造成部分街区交通堵塞。

进城卖菜的农用四轮车通常是烧柴油的,由人驾驶,它们像大烟鬼,只要突突跑起来,就会呼呼冒黑烟。除了这样的车,哈尔滨附近村屯的农民来卖秋菜,柴油都省下了,他们往往驱役秋收后闲下来的牲畜,赶着牛车马车进城。三五十里的平坦大路,在走惯了坑洼土路的牛马蹄下,不在话下。所以秋天你能在一些街区卖秋菜的地方,闻到牛屎马粪的味道。黄娥出事的那天,刚好就有一台马车停在路口,车上载着土豆和萝卜。赶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卖菜的则是他患有严重风湿病的老婆。这个猫着腰、小眼睛、紫嘴唇的女人,包块绿地红花的围巾,因为腿脚不好,她是坐在车上卖菜的。城管勒令他们离开非法占道的地方时,因为怕被罚款,马车夫惊慌,马车夫的老婆惊慌,马也是惊慌的,它被鞭打得蒙头转向,不听使唤地逆向掉头,把黄娥撞个正着。黄娥倒地的那刻,马车夫的老婆知道闯了大祸,瘫倒在马车上,她的头歪在土豆堆上,沾了一脸的泥。

好心的路人帮着杂拌儿叫了救护车,把黄娥就近送往医大一院抢救。杂拌儿在抢救室外,给刘建国和谢楚薇打了电话,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那时刘建国正在从肇东回哈尔滨的路上,他心急如焚,超速行驶,想着哪怕最终因疯狂驾驶被吊销了驾驶证,也要见黄娥最后一面。

谢楚薇接到电话时,正在发廊染发,她来不及清洗头发,立即赶往医院。想着下班高峰期已到,地面交通拥堵,她没开停在发廊门前的私家车,而是奔向地铁一号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

抱住杂拌儿的那刻,谢楚薇的额头和鬓角还有道道黑印,好像刚从烟囱钻出来,而染发剂散发的那臭汗似的气味,汇入医院来苏水的气味中,极为刺鼻。她亲吻着杂拌儿的额头,安慰他说:“宝贝不哭,你还有谢娘呢。”她这口吻,好像黄娥已死,她已继任为他法定的监护人了。

刘建国风尘仆仆赶到时,黄娥的检查报告出来,还好没有危及生命,内脏均无大损伤。因为头着地,右侧眉骨上方磕了道口子,鲜血渗出,弄得脸上血肉模糊,所以路人以为她伤得很重。其实黄娥只是轻微脑震荡,左腿髏骨骨裂,右臂韧带挫伤。医生说她的昏迷,与失血与惊吓有关,等她苏醒过来,观察两天就可转入普通病房,很快能出院回家静养。医生慨叹这个女人的骨骼和柔韧性真好,一般人经历这一撞一跌,不说粉身碎骨,身上硬伤是少不了的。

刘建国听到黄娥无大碍,避开谢楚薇和杂拌儿,乘电梯到顶层,找到一个能看夕阳的窗口。初秋的落日不像夏日那般水光光、亮堂堂的,它浑厚苍茫,质感很强,像个沾了尘土的烧得红彤彤的铁球,坠落时似乎带着砰砰的声响,充满力量。它落下去了,气势犹在,晚霞从西边天一直弥漫到西北角,好像为着月亮公主的驾临,铺就一条长长的红毯。想着黄娥没有诀别这样的夕阳,刘建国泪水奔涌。

得知黄娥属于车祸轻伤,跟刘建国一样激动落泪的,还有马车夫。急救车赶到时,他让老婆看着马车,自己跟过来了。他把兜里仅有的皱皱巴巴的五百多块钱拿去缴押金,收费处的人说这哪够啊,要不先押下身份证?马车夫说他来城里卖菜,住不起旅店,要是一车菜卖不完,当天不能回家的话,晚上他就顶着星星,在马车上盖着破被子凑合一宿,哪想到带身份证呢。最后交费处只收他五百,说是救人要紧,余下的取了再结。

黄娥被推进抢救室时,马车夫急得在走廊像拉磨的驴子一样转圈。他听到杂拌儿给人打电话,以为是叫他爸爸,问他你爸是干啥的?杂拌儿说他爸爸在七码头开小馆,丢了好几年了。马车夫跳着脚,摊开双手自言自语地说,完了完了,一个没男人的女人,没有支柱啊。他又问你妈是干啥的?杂拌儿说给人打工做饭的。马车夫这回发出的就是哀号了,说要命了要命了,她没个正经营生,这医药费的大坑,非得把我活埋了不可!我老婆已是个病篓子了,老天爷真是不让人活啊。他自责不该进城卖菜,不该套这匹老马,它老眼昏花了,耳朵背了,不听吆喝了。他还怪他老婆,非让他把马车往人多的路段赶,说这样的地方好卖菜,如果找个吾晃胡同卖,就碰不到黄娥了。他问杂拌儿,你妈那是追谁呀,在大街疯跑?杂拌儿说有个骑摩托的驮了一笼鸟,笼门开了,我妈追着提醒他。马车夫揉着眼睛说,她真是多管闲事啊,鸟儿回它们天空的家,她干吗不让啊,这下好了,什么都玩完了。发完牢骚,他重重叹了口气,跟杂拌儿说万一你妈救不过来,你又找不着爸,我也不能不管你,不过你不能在哈尔滨待了,要去乡下,跟我学喂牲口和种地,有我吃的就有你的,就是吃个虱子,我也会掰几条腿给你。杂拌儿本就因妈妈生死未卜而紧张和难过,马车夫的絮叨让他烦透了,好在谢楚薇及时赶到。她安抚杂拌儿的时候,马车夫见她虽然脸上有黑印,但气质和穿戴不俗,手中拎的包也精致,判定她是个有钱的主儿,得了救星般地跟谢楚薇提起住院押金的事情,说到难处,眼泪快出来了。谢楚薇说不管交警部门最后对事故如何认定,杂拌儿妈妈的医疗费,她都会包揽到底,请他不要多虑。马车夫感激涕零,扑通一声给谢楚薇跪下,说真是遇见活菩萨了。

马车夫家境贫寒,但他又不想逃避责任,毕竟是他赶的马车撞着人了。如果黄娥死了,他会有杀了人的罪恶感,下半生将在负疚中度过,所以当他听说黄娥能很快出院时,毫不掩饰地“啊呜、啊呜”大声哭出来。不知道的,以为抢救室里他的亲人没气了。

刘建国的哭是压抑的哭,饱含着爱与痛的复杂情感;而马车夫的哭,是走到黑暗深处突然领受了光明,激动、庆幸、欢欣。他一会儿握握杂拌儿的手,说你是有福气的孩子,阎王爷才没要你妈的命;一会儿又握握谢楚薇的手,表示未来她家的秋菜都由他包了,他会专留一块地给她,不上化肥,绿色种植,在每年九、十月份时,拣最好的秋菜送到她家。马车夫松开谢楚薇手的时候,说他的手太糙,刮着她手了,真是对不住。而等他握着刘建国的手时,所许诺的话则令人啼笑皆非,他说大哥你要是外头有女人,不方便在城里搞,就去我那里,我小舅子外出打工,屋子闲着,床品炊具啥都不缺,到时我给你拾掇拾掇,你尽兴耍你们的。刘建国无奈地摇摇头,甩开他的手。

谢楚薇和刘建国抢着为黄娥缴纳住院押金时,马车夫说他得看看自己的老婆子去了,她是个本分人,没干过坏事,可一见穿制服戴大盖帽的就害怕,估计处理事故的交警会把她吓坏了。马车夫走前,要了黄娥的住址,把它记在香烟包装纸的背面,然后把自己的姓名电话留下,说他没有逃避的意思,该他负责的,他没多还有少呢,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给他。他还表示见着肇事的老马,非要狠抽它几鞭子不可!

谢楚薇说服了刘建国,住院押金由她来交,刘建国从谢楚薇的表情领悟到,如果再和她争,好像在与她争夺杂拌儿的抚养权似的,也就作罢,想着等黄娥出院,多给她买点营养品就是。而谢楚薇去交费时,被告知刚刚有人交过了。谢楚薇问是谁?收费处的女孩告诉她,是个男人,他自称是黄娥的家人。谢楚薇忧心忡忡地问刘建国,难道卢木头回来了?刘建国摇摇头,说怎么可能呢,他要是回来,还跟黄娥賭气的话,也会见杂拌儿的。

黄娥出院时,杂拌儿开学一周了。黄娥住院期间,杂拌儿住在谢楚薇那儿。谢楚薇让杂拌儿继续住下去,说妈妈正在恢复期,静养为宜,少打扰她。杂拌儿说妈妈病了,本就心焦,一个人待着多难受啊,再说她腿还不能动,胳膊不敢回弯,更得和她待一起,陪她说话,给她弄吃的。谢楚薇说她已请了护工,管吃喝拉撒,还负责陪夜,他每个周末回去看妈妈就行。杂拌儿说万一护工欺负妈妈咋办?他是男子汉,得保护妈妈。他答应每个周末来谢娘家住一晚。

结果谢楚薇请的护工来到榆樱院时,黄娥的屋子已有一位护工了。后来的护工当场给谢楚薇打电话,问这是怎么回事,说她为了这份活,推掉了另一份报酬更优厚的活儿,她得赔偿。谢楚薇一头雾水,给黄娥打电话,才知她出院当晚,就有一位护工上门了,护工不知雇主是谁,只说她所在的家政服务公司,派她服侍黄娥,直到她康复。联想到黄娥的住院费有人抢先缴纳,最终她去结算时还有剩余,却不知该还给谁,谢楚薇判定一个真心呵护黄娥母子的人出现了,这人尾随黄娥母子,不然不可能在黄娥出事的第一时间,缴纳住院押金。再想到有人悄悄帮着整修榆樱院,还有人趁着夜色给黄娥母子送东西,谢楚薇越发坚信她的判断。

她问于大卫,这个人会是刘建国吗?于大卫摇摇头,说刘建国表达爱,不会是这种方式,再说他们年龄差距太大。

当谢楚薇在医大一院抢救室外的走廊,听医生说黄娥没有生命危险时,她的内心却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她知道这种痛楚很卑劣。

如果黄娥离世,她和于大卫就可以顺理成章收养杂拌儿。命运让她丢了一个孩子,她满心伤痕,但上苍怜悯她,在她步入晚年时,还她一个孩子。和杂拌儿在一起见证他成长的时光,对谢楚薇来说无比珍贵。她在学校门口接杂拌儿时,他奔向她时会亲昵地叫声“谢娘”,她带他去吃冷饮,他会边吃边伸着舌头冲她扮鬼脸5他从夏令营归来,会用小号吹出简单的音符,骄傲地展示他的学习成果;他做错了数学题,她批评他看题不够仔细时,他会嚙着泪表示:“谢娘我以后一定多看几遍题”,总之她和杂拌儿相处的每个瞬间,都像无声电影,每个夜晚从她的脑海中过一遍。她想自己六十多了,杂拌儿十来岁;等她七十多了,杂拌儿就上大学了。

而如果她能活到八十多岁,一定能看到杂拌儿结婚,抱上他的孩子。

为此她改掉了不爱体检的毛病,现代医学发达,早期发现的疾病,基本能够治愈。她希望长寿,能享受天伦之乐。

因为对杂拌儿有了深切的依恋,谢楚薇已不关心刘建国是否找到铜锤,所以当她发现丈夫不再难为刘建国和折磨自己、放弃对铜锤的寻找的时候,她虽没问出真实缘由,但心底却有轻松感。

当一对夫妻丢失了骨肉,他们把自己的血样留给相关部门,迎接一次次的基因比对时,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对信任的挑战。没人会怀疑母体,但对是谁在母体赋予孩子以生命,在寻找未果的情况下,会加剧猜忌。她知道于大卫也在怀疑铜锤是否他亲生的,只是多年来没有说出口而已。所以铜锤的丢失,让他们饱尝失子之痛,也让坚如磐石的夫妻关系,仿佛一夜间经过漫长世纪风雨的侵蚀,风化衰朽,不堪一击了。她甚至想于大卫之所以对她不离不弃,也没有接受她建议要个私生子,还答应晚年如果找不到孩子,考虑领养一个,除了他良好的教养和怜悯之心起主导作用,与要跟定她,破译她的心灵密码有关。

杂拌儿让谢楚薇沉寂了几十年的母爱,潮水一般泛滥开来。

下雨了,她会想杂拌儿带没带伞,起风了,她会想杂拌儿穿得够不够厚5下雪了,她会想杂拌儿千万别滑倒;雾霾天时,她想杂拌儿不知戴了口罩没有。但凡家中做了好吃的,她会跟于大卫慨叹,杂拌儿一定爱吃。以前的儿童用品商店,对谢楚薇来说相当于火葬场,进一次悲伤一次,但她现在逛街,这是最愉快的去处。因为内心怀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她夜里睡不踏实,好像刚与于大卫谈恋爱时一样,总是睡睡醒醒。那时她蒙蒙胧胧中醒来,会甜蜜地想:哦,我有男友了。而现在她迷迷糊糊中醒来,会温暖地想:啊,我有儿子了。杂拌儿没出现前,她把铜锤想象成一个善良正直、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有失去人间至宝的感觉;杂拌儿现身后,她想万一铜锤落到了恶的土壤,长成一棵歪苗,于社会和家人无益,反倒是找不到的好。所以当黄娥告诉她不知谁派来了护工时,谢楚薇不安,甚至是愤怒的。谢楚薇早看出黄娥有把杂拌儿送人的意图,深层的缘由她不愿探究,这个靠打工维持生计的女人,很难在哈尔滨让杂拌儿接受良好的教育,而如果有爱慕者出现,她有了靠山,境遇改善,杂拌儿依然会是黄娥的儿子。谢楚薇知道作为人来说,巴望黄娥坠在贫困的渊薮不得翻身,很不道德,但为了得到杂拌儿,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给刘建国刘骄华分别打了电话,问是谁派去的护工,他们都说不知,她决定去榆樱院一探究竟。

尽管刘骄华神思恍惚,但她对黄娥身边可能出现的护卫者,跟谢楚薇一样,也是心怀警惕。她让黄娥母子白住榆樱院,是为了二哥刘建国。如果黄娥不嫁给二哥,或者杂拌儿不能成为二哥的继子,她的付出又有何意义呢?她打起精神,也打算去榆櫻院走一趟。

初秋的哈尔滨开得最盛的花是菊花。刘骄华因为服用抗抑郁的药物,整日昏昏沉沉,医生告诫她这期间最好不要驾车。她走出家门,见早晨的天空分外晴朗,先沿着马家沟河步行一段。她的脸像是发霉了,灰黄黯淡,现出斑点,她想让阳光祛除些灰暗之气,免得吓着黄娥。马家沟河栈道正举行菊花展,紫白红黄的菊花或摆放成彩虹状,或层层叠叠堆砌成花朵状,有点把春天唤回的意思。刘骄华注意到,在花前流连和拍照的,多为老人。他们中大多是健康的,有的低头赏菊,鼻翼微蹙,嗅着秋日芬芳;有的带着自拍杆,努力挺直腰杆,对着镜头睁大眼睛微笑。但也有由保姆用轮椅推着,或者拄着拐杖赏菊的。刘骄华想老人赏菊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们脸上皱纹累累,也是菊花盛开。她不知这些老人中有谁丧偶,有谁失子,有谁为病痛折磨,有谁还七老八十谈恋爱。但肯定的是,他们在生命的夕阳时分,脸上的表情是平和的。谁没有痛呢,只不过这痛,生在自己心底,别人不知晓而已。这样一想,刘骄华觉得菊花前的老人都值得尊敬,至少他们是懂得在霜中赏花的人。

刘骄华走到中山路段时,抬头望了一下桥。哈尔滨的桥,无论是跨江大桥、城市立交桥还是内河桥,均以墨绿为主色调,这与俄罗斯人对这座城市的文化浸染有关,也与漫漫长冬的气候特点有关。当寒风吹响了冰雪的号角,大地的绿色植物成为梦影时,这种颜色的桥,就有点为春天招魂的意思了。

跨越马家沟河的中山路桥,在刘骄华谈恋爱的年代,还是石灰色的,那时有个卖烤地瓜的老头占据桥头,他守着一个汽油桶改装的烤炉,冬天穿一双黑色棉9[驅,披一件旧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刘骄华和老李常散步到这儿买烤地瓜,她至今记得两个人在寒风中你一口我一口、分吃一个地瓜时的甜蜜情景。现在这座桥经过改造,两侧的欧式桥头上,伫立着爱神丘比特射箭的金色雕像。据说丘比特射箭时蒙着眼,而他射出的箭的箭头分为金色和铅色,被金色箭头射中的人,爱情能够开花结果、幸福永远;而被铅色箭头击中的则为不幸。刘骄华仰望晴空下那张开可爱翅膀的丘比特雕像时,想着自己一定是先被金色箭头射中,其后丘比特又恶作剧似的,补了铅色箭头的一箭。丘比特的神话依然流传,可她和老李的爱情神话却破灭了,她想如果大哥活着,知道她的情感真实处境,一定唏嘘不已。

刘骄华沿着台阶,从桥下到了桥上,步行到红军街口,在由五色草堆砌的圣•索菲亚微缩教堂前,伫立良久,觉得自己晒了太阳,又运动了一下,脸上的气色应该好许多,于是打车直奔道外榆櫻院。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瘩,刘骄华上车后他几经搭讪,发现乘客对他的话不感冒,于是在一个拥堵的路口等候绿灯时,他百无聊赖地点起一棵烟。若是以往,刘骄华会斥责他违反出租车运营的相关规定,会投诉到他的公司,可现在她却懒得理睬。想到刚才自己散步时,也遇见了不文明的行为,譬如随地吐痰的,为拍照践踏花坛的,她也都没理会。好像一个人内心被撕裂了,你无法缝合自己的伤口时,就不在意生活的裂隙了。

刘骄华到榆櫻院时,发现与她相邻的右厢房的住户门敞开着,正有人往里搬运桌椅。刘骄华以为这户人家要来住了,上前一打听,原来是租户差人来收拾房子的。她想这回黄娥有了邻居,冬天时屋子就会暖了O因为那户没人住,刘骄华家这一侧的每道墙壁,仿佛都成了冷山。

刘骄华进屋时,谢楚薇已在了,她正跟一个五十上下的穿白服的护工说着什么。黄娥腿上打着石膏坐在床上,她和谢楚薇见着刘骄华,吃惊不小,不约而同问她生病了吗,怎么头发这么稀疏,瘦得都脱相了?刘骄华撒谎说前段吃保健药,没想到副作用这么大,大把大把脱发,睡眠也差,所以暴瘦。她问黄娥怎么被个卖菜的马车撞着了?黄娥细述原委后,刘骄华嘲笑她,说她快退休的时候,监狱来了个金融系统的贪污犯,他说自知要出事,特意去寺庙买了一笼鸟放掉,以为做了善事,可躲过一劫呢,谁想难逃法网。他跟狱友现身说法,说神灵是不会庇护作恶的人的。刘骄华推测那个骑摩托的,是受人差使,绕着寺庙放生,因为做这种生意的人,不会马虎到不关好鸟笼门的。

黄娥觉得那个贪污犯说得没错,作恶的人终归逃不过审判,或是法律上的,或是良心上的,只是她不想死在哈尔滨,她要回到七码头,魂归鹰谷,所以得养好伤。一个人为着死而养伤时,是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的,所以刘骄华问她打着石膏板的腿疼不疼时,她摇了摇头。

黄娥白住刘骄华的房子,并非心安理得。为了把杂拌儿推给刘建国,她觉得住他妹妹的房子不付房租,更像一家人,刘建国能更早地认同爸爸的身份。黄娥和卢木头开小馆,小有积蓄,加上这几年她打工赚的钱,手头还算宽裕。除却日常开销和杂拌儿上学的费用,以及给他办理医疗保险,还剩下十一万。她想在死之前偿付刘骄华房租,余下的留给杂拌儿。她怕朝刘骄华要银行卡号她会警觉,就想找机会加她微信转账。黄娥见到刘骄华的这一刻,想自己万一死在马车下,就无法偿还刘骄华房租了。看来偿还任何东西都应尽早,人生难测。

刘骄华对黄娥提出的加微信好友的请求,没有任何怀疑。添加成功后,她对黄娥说进她的朋友圈也好,都是些刑满释放人员,看看他们的日子,会知道人活着多么不易。虽然很久没去德至小吃了,但刘骄华关注他们的动态,最近他们推出了一款酸菜蛤蜥包,很受欢迎。刘骄华推荐德至小吃的时候,一旁的谢楚薇说她这个周末,就带杂拌儿去尝尝。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杂拌儿已是她家的人了。刘骄华和黄娥面面相觑,眼里是复杂的神色。

刘骄华来之前,谢楚薇已盘问过护工,谁是她雇主?护工说她真的不知道,通常干她们这行的,雇主都会来公司亲自选人。

而她接的这单活儿,属于公司选派。雇主只是打来电话,要求他们派一个最好的护工,而她是公司的五星级服务员。这护工穿着洁净,头发梳得利落,光光的额头,别人问一句,她回一句,绝不多语,而且眼里总有活儿,一会儿给黄娥倒水,一会儿给她削苹果,一会儿又给她后背加一个靠枕,让她坐着和她们说话更舒服些。与此同时,厨房的灶上炖着大棒骨,她不时进去看看锅,香气徐徐飘出。

刘骄华见谢楚薇问不出雇主的情况,她便问黄娥近来接触了别的异性没有?“别的”这个词,在黄娥听来,是刘建国之外的男人。黄娥面露不悦,说她在工地给人做饭,接触的民工有家有业不说,没有富裕的,不会往她身上撒钱的。说到这儿,黄娥蓦然想起,上次刘骄华让她介绍个老点的男人给她,后来她选的是个三十来岁的。这人身壮力强,爱出去偷腥,她问刘骄华,不知你朋友对他的“那个”生活调査得满意吗?刘骄华的脸蒯地红了,心被剜了似的痛,说她忘了问朋友调査结果。她结结巴巴地问黄娥,这人没说调査得怎样吗?黄娥说可能他与刘骄华的朋友,交谈得不很愉快吧,跟她嘟嚷过一次,说是以后这种事别再找他,太没意思了。刘骄华的脸立刻由红转白了。她问清护工所属的家政服务公司名字后,说老李最近忙着写书,她得回去做饭,不然他营养跟不上,会跟自己一样脱发,她可不想一天到晚晃在她眼前的那颗头,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刘骄华的话逗乐了一心向死的黄娥,也逗乐了不苟言笑的谢楚薇。刘骄华说有了家政服务公司的名字,不难査出谁在帮黄娥。

她分析这个人应该是给黄娥交医疗费的。刘骄华说当时在医院交费处,她二哥应该申请调一下监控视频,这样就能看到交费者了。

当然,也许查到的人只是受人差遣,但总能通过他,找到幕后主人。

可现在回头去查,未必找得到了,一般这种监控视频,也就保留一周。谢楚薇叹息一声,懊恼地说还真是啊,当初我和你二哥只知道争着交费,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刘骄华在离开之前跟黄娥说,谁要是找她二哥这样的人过日子,就是得到了她二伯父彩绘玻璃画中的门神,家门永得安宁。

黄娥明白这话的意思,她低下头来。

刘骄华走了以后,谢楚薇跟黄娥商量杂拌儿住她家的事,黄娥说只要孩子乐意,她没意见,毕竟身边有护工。谢楚薇很高兴,说她周末会让杂拌儿回榆樱院陪她,黄娥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他住哪儿不是家呢。”

然而这个晚上,杂拌儿还是回到榆櫻院。他做完作业,拿起一本童话书给妈妈读,说这样的故事能止痛。黄娥看着灯影下读童话的儿子,想着他即将成为别人的孩子,泪往心里流。

晚上九点多钟,护工忙完一天的活儿,刚熄灯休息,院子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门玻璃白光闪烁,那是手电筒投射的光,有人惊喜地说:“啊哈,门牌号对了,我还真找对了。”手电光消失了,敲门声起来了。护工披衣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还没等问是谁,对方大着嗓门喊:“黄娥住这儿吧?我是撞了你的马的主人,我和老婆过来看你啦。”护工打开灯,要拉门闩时,被杂拌儿抢先打开,说他听出是马车夫的声音了。

原来马车夫趁着夜里城市道路畅通,无人阻拦马车,赶车送来两缸酸菜。门洞宽度不够,马车进不来,他确认没找错地方后,分两次将酸菜缸背进来,说一缸是给黄娥的,另一缸是给帮着出医疗费的女人的。他说酸菜刚腌上,每棵白菜都是他老婆精心挑选的。他嘱咐再过三天,可以给酸菜缸注水,然后在上面压块石头,等它静静发酵,一个月后,酸菜就能和肥肉一个锅里打滚了。

他絮叨完,嘱咐黄娥好好养伤,嘱咐杂拌儿听妈妈的话,说有病的人爱心烦,你妈要是说鸡蛋是结在树上的,你就说是,让她顺心。马车夫说完,去换在院外看着马车的老婆。这女人没进屋时,一阵咕咕——的鸡叫声先传了进来。她穿蓝秋衣,戴花头巾,佝偻着腰,左手提一只被别着翅膀、捆住脚的花公鸡,右手拄着拐杖,像个乞讨者,一瘤一拐进来。她把公鸡交到护工手上,嘱咐她明天宰了炖汤,给黄娥好好保养保养。说是家里还有几只母鸡,吃完了公鸡她再送母鸡。她打量着黄娥,啧啧地夸她俊俏,说:“啊呀呀,真要是把你撞死了,地下得有多少死鬼男人,抢着跟你配对啊。”这话让护工笑出声来。黄娥请她坐下歇歇脚,她摇头说不了,他们得赶紧回家,不然天一亮,马车就不能走城里的路了。

临出门时她给黄娥作个揖,说代她家的老马,给她赔个不是。

花公鸡大概明白主人丢下它是挨刀的,马车夫的老婆离开时,它一声比一声凄惨地叫起来。她刚出门,杂拌儿进了厨房,从碗架子拿起一个马铃铛,这是黄娥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有时杂拌儿在院子玩耍,她唤他吃饭时,就摇响马铃铛。杂拌儿拎着马铃铛追出去,送给马车夫的老婆,说给马挂上铃铛,行人听到铃声,就会主动闪开,不会撞着人了。

杂拌儿回屋时,发现老郭头披衣站在樱花树下,他撮了一把鼻涕问杂拌儿,这又是什么人来了,半夜三更的不让人安生睡觉。

没等杂拌儿回话,小刘胖丫这对“金银组合”回来了,他们显然驻演完去喝酒了,胖丫醉醺醺的,小刘背着她,像背着一座大山,她抚弄着小刘的脸蛋,哼哼唧唧地唱着,“白净净的小脸蛋呀,个头还正经不低呀”,老郭头“哼”了一声,说:“女人骑男人,穆桂英挂帅啊。”侧歪着身子回屋了。

因为厨房的公鸡时不时扑通几下,黄娥一直未睡着。夜半时分,隔壁门响,她想这一定是邻居家的租客到了。


第二章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