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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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了大哥,刘建国的心有被抽空的感觉。父母不在了,大哥也不在了,人生原来就是不断失去亲人的过程啊。大嫂料理完丧事,头七都没烧,就跟儿子回广东了。刘建国明知大哥家的房子没人住了,还是忍不住去望了一下,万一大哥的魂儿回家了,夜里掌灯读书呢?可他望见大哥家上下左右的窗口,都透着温柔的光和隐约的人影,只有他时常遥望的那个窗口,是黑沉沉的了。

大哥的骨灰刚从焚化炉出来时,还有温热之气。有一块骨头没烧透,殡仪馆的师傅拿来一个黑色橡皮锤,让家人把那块骨头砸碎,再装骨灰盒。刘光复的一双儿女不敢近前,刘建国就接过橡皮锤,敲打那块骨头。他发现那是腿骨部分,被焚烧后现出细密的圆孔,仿佛成了蜂巢,不过它透出的可不是蜜一样的气息。

刘建国研碎那块骨头后,拈起一小片藏在兜里,在一个落日熔金的时刻,带着那片腿骨到了松花江畔,租了条船,划到江心,将它葬在水中。那片腿骨一入水,便被湍急的水流给激得跳了一下,像是高扬起一面生命的旗帜。

刘建国这个时刻特别不愿闲着,因为他会想起大哥。所以多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给雇主打电话,求他近期多给他派点活儿,尤其是长途的,因为在哈尔滨,他会想起与大哥在一起的童年往事,心里难受。刘建国接的活儿,一部分是顾客直接找到他的,一部分则是雇主派的。雇主手下的几台“爱心护送”车,从运营成本看,刘建国这台消费最少,他很善于保养车,而且驾车稳当,几乎零肇事。而从收入状况看,他这台车也说得过去,因为他少要顾客钱时,就会主动削减自己那月的工钱。

刘建国这次载的去往黑河的患者,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大病康复,所以那一路,他们难得听到了患者的笑声,也难得见到了随行家属的笑脸。每到一处休息区,这男人的老婆上完厕所,总要在加油站旁的小卖部,买些时令水果提上来,分给刘建国和黄娥。这站是沙果,尝着酸涩,下站就买香槟苹果,咬一口觉得还是酸,再下站就拎上一兜白皮的香瓜。这瓜甘甜无比,吃得满辆车都是香气。患者的老婆在休息区跟黄娥聊天,说她男人得的是肺栓塞,一度昏迷,紧急送往哈尔滨抢救,真是老天保佑,她爱人起死回生,十天就康复了。本来他们可以乘坐旅游号列车回家,那样省钱,但她被吓着了,生怕沿途发生点紧急情况,不好处置,所以才雇用了这辆车,起码车上配备氧气。这女人跟黄娥说,她那时非常担心男人撒手不要她了,寡妇的日子难熬啊。她说哪怕丈夫是个废人,只要有口气在炕上躺着,她都有主心骨。黄娥夸她命好,说不是所有女人,都这么好运气的。

刘建国和黄娥把这对夫妇送到黑河,是午后一点多。他们结算费用时,女主人因为高兴,多付了一百元,说就当请他们吃盘江鱼了。到了黑河不吃江鱼,等于白跑一趟。

刘建国来黑河多次了,黄娥这是第二次,他们到一家并不起眼的江畔小馆吃饭。刘建国喜欢这家的酱炳杂鱼,价廉物美。这道菜选用的都是拇指粗的鱼,花翅子、白鱼、柳根、细鳞等,将其炖在一起,用黄酱慢火炖煮,滋味鲜香醇厚,很是下饭。

刘建国和黄娥吃完饭,快三点了,刘建国问她,咱是往回返呢,还是趁着这大好天气,逛逛黑河码头?没等黄娥作答,刘建国接到雇主电话,让他们立刻去孙吴,那儿有个老头昏迷,家人要把他转院到哈尔滨。雇主说从黑河到孙吴顺路,一个多钟头就到了,算是白捡一单生意。

黄娥问刘建国这么连轴转地开车,受得了吗?刘建国说吃了饭就有力气了。黄娥失落地“唉一一”了一声,幽幽地说:“杂拌儿可不能再失去亲人了。”刘建国说放心吧,他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

按照雇主提供的信息,他们赶到孙吴那家医院时,是晚炊时分了。患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突发脑溢血,虽然命保住了,但一直昏迷。老人的老伴去世了,有两个儿子,他们一胖一瘦,面露焦灼,见刘建国的车子驶入医院,赶紧让护工把父亲从抢救室抬上车。

车子还没驶出医院,两个儿子你一嘴我一嘴地先告诫刘建国,老人的病不能颠簸,路上要格外小心。但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量快开,这样父亲能早点得到救治。如果因为他驾车不当,造成父亲中途死亡,他要承担全部责任。

见这两个儿子面目不善,出言不逊,刘建国说凡是出车,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比如别人违章还会撞你呢,所以他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请他们另换一辆车。

其中那个痩儿子,语气缓和了一些,说这也就是提示你开车留神,我爸绝不能半道死去。

刘建国想如果把老人移走,恐怕耽误救治,于患者无益,也就小心翼翼地驾车上路了。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行驶了五十多公里,后面过来一辆狂奔的越野车,它在超车时刖蹭到“爱心护送”车侧翼,车子急速偏向高速路护栏,若不是刘建国刹车及时,就撞上了。但这个紧急处置,让车子瞬间成了被拍起的皮球,剧烈弹跳,而那辆越野车毫不在意,一溜烟跑掉了。刘建国叫了一声“坏了”,以为老人这一颠簸会休克了,但他听到的却是救护舱传来的一阵惊喜的呼唤,原来这意外,倒让老人苏醒了。老人的儿子欣喜若狂,让刘建国就近下高速路,找个安静地方停下,他们不去哈尔滨了。

刘建国就在前方一个乡的出口,下了高速,把车停在一大片麦田旁。太阳快落下了,麦田沐浴着落日余晖,仿佛黄熟了,只待收割。刘建国听得两兄弟在追问父亲,房证和母亲留下的金条放哪儿了,还有银行存单,怎么一张也找不到。老人刚苏醒,说话口齿不清,两兄弟急得冒火,一个威胁说你再不说的话,你到了阴间,我妈不给你饭吃;一个则乞求说,爸你都这岁数了,早就该把家产,给儿子们交代好,要不你走了,不明财产万一充公,你不是白忙了一辈子,在另一世能安生吗?

刘建国听了这话,才明白他们抢救父亲,原来是问他财产的下落。老人苏醒本是好事,只是他活过来后,面对这样的儿子,又有什么乐趣?

两兄弟的追问,得到老人最清晰的一句回答是:“孩子啊孩子,回家再说。”

刘建国按照吩咐,掉转车头回孙吴。他们把老人送到家,结算费用时,两兄弟说按里程结算,最多付二百元。一直皱着眉不吭声的黄娥火了,她说雇主给他们的活儿,是从孙吴到哈尔滨的,是你们中途违约,耽误了我们接其他的活儿,理应赔偿。还有这车发生刖蹭,肇事车主逃逸,修车也要费用。更重要的是,这个事故把你家老爷子给颠醒了,我们相当于妙手回春的医生,你们省了多少医疗费呀。黄娥开价一千,两兄弟讨价还价,最后六百成交,他们各出一半。

刘建国和黄娥离开那户人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他们开这类车,遇见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但像这对兄弟这样的,实属罕见。黄娥说今儿真是晦气,路上有鬼,咱不能连夜往回赶了,找个地方住下,洗个澡,吃碗面,睡几个点儿,明儿起早再回吧。

刘建国说这样最好。

刘建国开车找住地的时候,黄娥赶紧给杂拌儿打电话,问他晚上吃的啥,作业写完了吗?杂拌儿说谢娘接他放的学,带他吃了石锅觥鱼拌饭,还给他买了一个冰激凌。两只猫他喂过了,小鸥子可能知道她夜里回不来,此刻没在窝里,守卫在屋顶呢。黄娥嘱咐他夜里闩好门,谁叫也不能开。杂拌儿答应着,又告诉黄娥,大秦叔叔和小米阿姨回老家了,他回榆樱院时,碰见他俩拎着旅行包,在门洞打出租车去火车站。黄娥很是吃惊,问他们没说啥时回来?杂拌儿说他爸说过,小孩不问大人的事情。

从孙吴回来后,黄娥跟刘建国说,她暂时不跟他跑车了,叫他赶紧物色人。刘建国想这次车子的事故,让黄娥后怕了。他说随你的意,我临时找个人替着,啥时你想回就回。刘建国说完,心头竟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和不舍。

也就是从孙吴回来的当夜,刘建国接到翁子安电话,让他第二天接他出院。以前他都选择大医院,但这次却住进了道外一家小医院。

夏日凌晨四点的哈尔滨,太阳升起来了。这时节西大桥窗帘城的生意特别好,因为住户的浅色窗帘,是阳光的播撒器,老早就把人照醒了,你只得换深色窗帘。所以厚窗帘和遮光布,跟空调和睥酒一样,是这座城夏日受宠的商品。

刘建国每次起早驾车,无论去哪个区,无论穿越多少条街巷,最常见的就是停泊的汽车。每个小区的楼前,每条街道,大大小小的停车场,挤挤挨挨的都是轿车。它们一个咬着一个,像一群瓢虫。黑白两色的车最为普遍,若是冬季天色蒙昧,这黑白色的车交错出现,肃穆得就像黑纱白花,好像它们在哀悼着什么。黎明前的城市,也就像车的停尸场。待到上班的早高峰到来时,这些车就活了,慢慢蠕动,载着谋生的主人,开始了一天的奔波。

翁子安穿军绿色T恤,黑色牛仔裤,一双黑色软底皮鞋,依然是背着惯常背的黑白色双肩包。他面色灰白,目光忧郁,胡子拉隧的,眼睛泛着血丝,见着刘建国点了点头,熟练地打开救护舱门跳上车。

这次同以往不同,翁子安一上车就给刘建国指明了方向,说:“去犹太公墓。”

刘建国心里咯噎一下,但他没问他去那儿祭奠谁。

自从于大卫告诉他不必找铜锤之后,刘建国确实没再来过犹太公墓,以致他把车停在墓园外,看守人见刘建国是和一个陌生人来此,觉得奇怪,不像往常似的见着刘建国和于大卫立即放行,而是朝翁子安要身份证,做个登记。刘建国得以觑见翁子安的二代身份证信息,上面标注他一九七七年二月生人,地址是鹤岗市下辖的一个县。

翁子安进了公墓后,问谢普莲娜的墓是哪一座,说自从刘建国跟他讲这位善良的犹太老人,从来没有因他丢了她亲孙而埋怨过他,他就想来给她鞠个躬,刘建国感动地“哦”了一声,带他走向谢普莲娜的墓。

夏日的犹太公墓被绿树环绕着,被阳光照耀着,那些墓碑仿佛感染了生机,如绿海上的片片风帆。刘建国走在前面,翁子安在后,他们的影子在墓地甬道,投下两条长长的影子。因为影子在前,感觉有两个隐形人在引着他们走。到了谢普莲娜墓前,刘建国掏出两块石子,一块摆在谢普莲娜墓前,一块给了翁子安。

翁子安接过石子,轻吻一下,将它摆在谢普莲娜墓前,然后对刘建国说,他想单独待一会儿,请他去车上等他。

刘建国这一等,就是J个小时。

翁子安从犹太公墓出来时,眼睛亮了,气色也好看了。他告诉刘建国,祭奠完谢普莲娜,他又拜谒了一座犹太建筑师的墓。

刘建国说:“那你跟于大卫一样,他也喜欢建筑。”

翁子安从刘建国的讲述中知道于大卫,他说:“他那么喜欢建筑?”

刘建国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我跟你说过的,他大学的专业就是建筑。你知道吗,当年哈尔滨大剧院设计方案对外竞标时,他还设计了一款呢。知道冰溜子吧?于大卫设计的大剧院,就是一排冰溜子,一共五根,中间那根最粗,是做主厅的,左右两根稍细,高度各有不同。这些冰溜子底大,螺旋似上升,顶部是尖的。

说真的,这款设计我觉得不错,可他说浪费空间和材料,最终没把设计方案拿出来。”

翁子安说他小时候舔过屋檐下的冰溜儿吃呢,他还用妈妈的织衣针,敲打冰溜儿。冰溜儿发出的声音特别悦耳,他妈爱听,说冰溜儿是收音机。如果哈尔滨大剧院真是一排晶莹剔透的冰溜儿造型,既体现了这儿的气候特征,又有诗意。不说别的,给它们挂上装饰灯,晚上就是五杆燃烧的蜡烛。听得出来,翁子安对于大卫的设计是赞赏的。

翁子安上了车,告诉刘建国下一站去海林。

他们到达海林市的一个林场客栈时,已是中午。显然翁子安与客栈老板相熟,事先打过招呼。又胖又高的红脸老板,说他已把野餐要带的食物备好了,都是他亲自下厨做的,酱牛肉,卤猪蹄,酥炸鲫鱼,油烟河虾,还配有黄瓜、大葱、生菜和干豆腐皮等蘸酱菜。

酒也备好了,是自酿的高粱小烧,味道绝对醇厚。还有他老婆用黑麦粉、蜜腌的野生玫瑰花苞和松子,做成的发糕。它松软可口,甜而不腻,这个夏天来他家的游客,没有不爱它的。

翁子安给刘建国预订了房间,告诉他今晚就住这儿了。他让刘建国先去洗个脸,之后下来,由客栈老板开车,带他们去野餐。

刘建国开“爱心护送”车多年,没一个患者邀他野餐过,他在下楼时心里不免嘀咕,翁子安究竟要做什么呢?

客栈老板驾车把他们送到二十里外的一个无游人打扰的山下草滩,选好野餐点(在两棵榛子树下),铺上一块蓝格子布单,将吃食摆好,驾车回返。翁子安跟客栈老板说,他们想回去时,会给他电话。客栈老板哈哈一笑,说这个地方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他会掌握时间,差不多时就来接他们。

那座山低矮平缓,海拔也就是三四百米的样子,山上植被丰厚,山下草地野花开得繁盛,翁子安说客栈老板家的养蜂场就在这里。

刘建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先吃了一块玫瑰蜂蜜松子糕,之后才和翁子安喝酒。酒过三巡,翁子安问他捡到的鹰如今怎样?

刘建国说它在道外的榆樱院坐了窝,每天早起晚归的,好像适应了都市生活。翁子安笑笑,说也不知它秋天时会不会迁徙?刘建国说咱这不长翅膀的,可没法预料长翅膀的家伙,接下来想干啥。

翁子安再问他为啥满面忧伤的?刘建国低下头来,说我大哥走了。

他把刘光复的故事说给他,翁子安听完,问他拍的纪录片资料在哪儿,说你把联系人电话给我,我认识两家上星的卫视负责人,可以碰碰运气。刘建国说那太好了,资料都在我大哥的摄制团队的人手中,我一回去就联系他们。

刘建国醉眼蒙胧时,觉得天上地下都是花,自己被花朵簇拥了。

天上的花儿是白云,虽然一个颜色,但它们变幻万千,姿态妖烧;地上的花儿紫白红黄都有,它们在微风中摇曳着,送来阵阵花香。

翁子安在这个美好时刻,突然问起刘建国当年是怎么丢了那孩子的。这是刘建国心中痛点,平素亲人都不敢提及,他自己也不愿回忆那个清冷的早晨,怎么就把铜锤给丢了呢?

但此刻刘建国在大自然温暖的怀抱中,有美酒抚慰,身心舒展,面对着他信赖的翁子安,他愿意倾诉。这倾诉既是给翁子安的,也是说给天和地的。

刘建国说他四十多年前在黑龙江北部林区插队,在一个林场开运材车,每天从山上把工人采伐的木材,拉到山下的楞场。因为开运材车的配有助手,装卸木材又有工人帮忙,所以他当年干的算是俏活儿了。刘建国说他当知青的第二年,已经过了长个头年龄的他,居然从一米七四猛蹿到一米七八。工段的窝窝头管够吃,他一顿能吃六个。那时的玉米面真好啊,掰开一角窝窝头,香味就出来了。不过因为那里冬季漫长,蔬菜短缺,夏季能补充新鲜蔬菜,冬季常吃的菜,就是易于储藏的土豆、萝卜、大白菜、黄豆和海带了,很是单调。

刘建国说和他同林场的知青,一共九人,只他来自哈尔滨。

他最忘不了的是杭州知青张依婷,她是林场小学的音乐老师,生得小巧玲珑,小鼻子小眼小嘴的,肤色白皙,像个胶皮娃娃。据说张依婷的父亲,是一所音乐学院的教授,母亲是唱歌剧的,所以她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自幼就会拉小提琴了。张依婷带到林场的小提琴,是知青们节日聚会,最少不了的一道音乐压轴大餐。

张依婷拉琴时,感觉她是明月,琴是彩云,互为映衬,光彩夺目。

尤其是在烛光摇曳的夜晚,那真像年画中的仙女下凡了。男知青都喜欢他,给她献殷勤。那时难得吃上一回肉,他们偷老乡的鸡鸭宰了,给张依婷炖肉吃;他们还采野果给她。刘建国说他能赢得张依婷的芳心,跟他开运材车有很大关系。他驾车去山上的工段时,只要是植物生长的季节,都有野花可釆,他下山去楞场时,常采一束野花带着,卸完木头,就去给张依婷送花。有时她正上课,他就把花放在她宿舍的窗台上。他还剥了桦树皮,让它阴干,用石头把桦树皮压得又平又整,切割成十六开大小的,装订成册,送给张依婷做歌谱本。刘建国休班时进城,总要问她捎点啥,肥皂、蜡烛、牙膏牙刷、白糖、水果罐头甚至卫生纸等东西,张依婷都托刘建国买过。他们很自然地走近了,常一起在林间小路散步,刘建国说他们已是林场公认的一对恋人了。可自打他丢了铜锤,刘建国回到林场后,张依婷便疏远他了,对他躲躲闪闪的,看他的眼神也冷淡了。后来他回哈尔滨找孩子,张依婷返城回了杭州,两个人就再无联系了。不过她的动向他是知道的,张依婷嫁给了一个法国人,一直活跃在音乐舞台。

刘建国讲述铜锤丢失的故事前,抑制不住地先把丢了孩子的恶果讲给翁子安。翁子安说:“你就因为她没有结婚?”

刘建国喝了一大口酒,摇摇头说:“谁愿意嫁一个整天找孩子的男人啊,那不是找罪受吗。”

翁子安心有感触地说:“你问过我为啥人到中年还没结婚,那我也告诉你,自打我得了这病,就没想过成家。谁愿意嫁一个经常进抢救室的人呢?”

刘建国慨叹道:“看来厄运和疾病是爱情的克星。”

这次是翁子安摇头了,他说:“是试金石。厄运和疾病帮你检验出了爱情的真伪。”

刘建国叹息一声,回到谈话的主题,说他那时每年有二十一天的探亲假,但他插队的地方,冬天是采伐旺季,有时春节都难得休息,所以他常在秋冬之交休假。那年他因为想念好友于大卫,于是在回哈尔滨探亲时,改道去看望他。谁想到那年恢复高考,于大卫和谢楚薇正积极备考呢!他们因为不能脱产复习,还得带孩子,正焦头烂额着,所以于大卫就托他把孩子捎回哈尔滨的奶奶家。刘建国说铜锤那时快一生日了,也不眼生,谁抱都行,很是省心,而且谢楚薇奶水不足,铜锤半岁就喝奶粉了,路上也不用母乳,所以他一口答应了。

于大卫为刘建国买的夜行列车客票,他说铜锤睡觉不闹人,上车后喂他一瓶奶,小家伙睡一觉就到站了。刘建国清楚记得,那天晚上八点多,于大卫和谢楚薇把他和孩子送上车。那是一趟慢行绿皮车,逢站就停。刘建国很幸运得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这样照顾铜锤方便。因为座位紧张,刘建国抱累了孩子的时候,就把茶桌上的东西挪到一边,将铜锤当点心摆上,松松胳膊。铜锤穿一身棉绒质地的蓝花开裆连衣裤,一双虎头鞋。虎头鞋是千层底的布鞋,鞋帮蓝色,鞋面红色,鞋口用蓝布绳边。鞋面用黑丝线绣着老虎的眉毛和嘴巴,还用黄毛线和黄布,勾勒老虎的金胡子和凸起的金耳朵。谢楚薇说这鞋是她跟当地老乡学着做的,纳鞋底的裕褶是她用碎布打的。为了让老虎的眼睛更显神韵,她特地把于大卫衬衫上的栗色有机玻璃扣取下,用四粒纽扣,给铜锤的虎头鞋,镶嵌上明亮的眼睛。一路上邻座的人上上下下,但每个人都对铜锤友好,以为是刘建国的孩子。当别人听说他是捎朋友的孩子回哈尔滨时,大多睁大眼睛,指着铜锤说,他爸妈可真心大!言下之意,让一个毛头小伙子捎孩子,多么冒险啊。刘建国说那一夜他不曾合眼,生怕谁抱走铜锤,渴了也不敢喝水,怕上厕所。铜锤粉嫩的脸,亮晶晶的眼睛,谁一逗他,他就咯咯笑,人见人爱。他刚上车时好奇,双手攥着拳,一个劲地伸腿仰脖,眼睛咕噜噜转,东看西看的。待他熟悉了周围环境,没了新奇感后,刘建国打开保温杯,将沏好的奶粉灌入奶瓶,铜锤跷着脚丫,“嗯嗯”叫着,很享受地喝净,知足地睡了。睡中他尿了两次,刘建国在邻座女乘客的帮助下,给他换了禰子。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天色灰蒙蒙的时刻,列车抵达哈尔滨。谢楚薇提前准备了背带,这样刘建国下车时可以背着铜锤,腾出手拎行李。邻座的一个男人,主动帮他把还在酣睡的铜锤搁在背上,系好背带。刘建国说他不记得那男人是从哪站上车的,总之后半程他一直坐在对面。

他个子很高,戴黑框眼镜,穿一套蓝色工装,上衣处有明显的油污,好像修理工。刘建国说正常系背带,背带结应该打在前面,他目所能及之处,可这个男人把背带结系在了背后,现在看这可能是个阴谋,可当时刘建国并没在意,谢过他下车。刘建国说他下车时,刚好另一趟列车抵达,两列车都是慢车,停的道次都远,所以下车后要过天桥,才能到出站口。两列车的旅客汇聚在一起通过天桥,拥挤可想而知了。刘建国说他下了天桥,往出站口走的时候,感觉背上有点轻飘,回头一看,他背的是一个空背带,铜锤不见了。

刘建国说他当时吓得腿软了,脑袋嗡嗡叫,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个帮着系背带的旅客,没有系好背带,铜锤是掉地上了。可是孩子掉地上应该哭啊,他没有听到哭声,他不会被踩死吧?刘建国声嘶力竭地在天桥上一遍遍地大声呼喊:谁捡着孩子了?!可是直到旅客散尽,天桥空荡荡的了,出站口也空荡荡的了,也没寻到铜锤,刘建国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报警。

“你在天桥上,怎么就没感觉到背上轻了,铜锤那时快一生日了,少说也有十来斤吧?”翁子安说。

刘建国说:“你被挤过吧?人挨挤的时候受了外力,感觉自己身子很沉,所以没觉着铜锤不在背上。还有我坐了一夜硬座,身子发僵,腿脚发木,肢体感觉不灵敏。谁又能想到闹哄哄的火车站,有那么多双眼睛,孩子还会丢呢。”

“那么多双眼睛不假,可谁的眼睛会盯着孩子看呢?”翁子安说。

刘建国说那倒是,经过一夜的旅行,天还没亮,人们都哈欠连天,谁注意谁呀。他说自己无数次地回忆那个凌晨,那时的火车站不像现在无死角地装置着摄像头,小偷都不敢去这样的场所作案了,你这边行窃,那边铁路警察在监控中看到,立马出击,当场就将贼擒获了。那时没这设备,只有维持秩序的铁路警察,但他们把关注点,放在了那些无票乘车和用假票蒙混出站的人身±o刘建国说铁路警察听说他丢了朋友的孩子,也都着急,仔细搜寻,最终在天桥的最下一级台阶,找到一只已被往来的旅客踩得不成样子的虎头鞋,它正是铜锤穿的。刘建国说他看到这只虎头鞋,像是看到铜锤被人剖出了心脏,痛极了。等他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觉得铜锤应该是被人偷走拐卖了,那时也不用身份证登记买票,否则铁路部门会帮他査询与他邻座旅客的身份信息,从而排查哪些人有作案嫌疑。他说最大的嫌疑人,应该是那个高个子穿蓝色工装的男人,他这几十年寻找铜锤时,也在找他。

“你怀疑他偷了孩子?”翁子安问。

刘建国说:“他把背带结打在身后,为作案提供了方便。还有他个头高,如果尾随在我身后,他飞快解开背带抱走孩子,没人会注意到的。”

但刘建国说也可能冤枉了这个男人,偷孩子的另有其人。

“既然你认定铜锤是被偷了,谁会把偷了的孩子送回原处呢,你最开始为啥还去火车站找啊?”翁子安问。

刘建国说:“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啊,万一偷走孩子的是个傻子,他(她)是无意识偷的,在傻子的心目中,从哪带走的孩子,再送回哪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连铜锤他妈,一个知识分子,你说她啥理不懂呢,最早也爱来火车站找。”刘建国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那时我去哈尔滨火车站找铜锤,喜欢坐有轨电车,就是'摩电'。我常坐最早一班出去,坐最后一班回家。摩电运行时哦当哓当响,听着就像锤子敲我的心。牵引摩电的电线摩擦时发出蓝火花,在夜空中是那么的美,可我满心绝望,感觉那是魔鬼的花朵。

哈尔滨拆摩电时,我心里特别难过,开始想念那样的火花。其实留一条线路,做观光游览多好啊——”

翁子安显然对刘建国追忆摩电不感兴趣,他打断他,追问那只虎头鞋的下落,刘建国说他母亲当年把这鞋洗刷干净,让他送给于大卫夫妇,可于大卫说这只鞋如果进了他家,等于让他们抱着一块火炭过日子,火烧火燎,所以刘建国送给了谢普莲娜。谢普莲娜去世后,这只鞋又回到他手中。他说有朝一日找着铜锤,会把这只虎头鞋还他。

翁子安再跟刘建国碰了一杯酒,问他这么多年下来,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把找孩子作为生活的重心,难道就不觉得委屈和不公?

刘建国说哪会没委屈呢,人家回城是奔美好生活的,我呢是为了找孩子。说真的我年轻时,因为找铜锤无望,也没女友,我也憎恨过小男孩,是他们让我过着备受煎熬的日子啊。我也恨那年的高考,如果它不恢复,于大卫就不会让我帮他往哈尔滨捎孩子。

我也恨于大卫对我的信任,否则他不会把铜锤交给我。可是结果呢,铜锤一点也不“铜锤”,他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啊;虎头鞋一点也不“虎头鞋”,传说中的辟邪作用哪去了呢?刘建国说起这一切,依然委屈,突然失声痛哭。翁子安给他递上两张纸巾,不再戳他的伤心往事。

待刘建国心境平复,翁子安说他们喝得差不离了,要不小睡片刻?刘建国觉得头晕晕乎乎的,说那再好不过了,他插队时,就在夏日的林间睡过觉,不过醒来时脸肿得成了猪头,被蚊子小咬给围歼得不成样子。翁子安打了个响指,变戏法似的,从背囊中取出一瓶驱蚊水,说早就给你备下了。

刘建国涂了驱蚊水躺下,一觉睡到日薄西山。他醒来时陪伴在身边的不是翁子安,而是送他们来的客栈老板。他说翁子安有急事先走了,走前嘱咐他,刘建国醒后带他回客栈,休息一夜再返城。翁子安把车钱结算过了,留在客栈老板这儿,与以往一样,他付给刘建国的是双程费用,而客栈的住宿费,他也结过了。客栈老板说,明天这里刚好有个做白内障手术的老人要去哈尔滨,老人的儿子陪同去,能不能搭个车,少收他们点钱?这家困难。

刘建国说翁子安付了双程费用,他当然不会再收钱,把他们捎到哈尔滨就是了。客栈老板很高兴,说:“小翁老板结交的人,没有不讲究的!”

刘建国上车回客栈的路上,跟客栈老板打听翁子安,说他只知翁子安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但他交际却如此广泛,似乎黑龙江每个市县,都有他的朋友,那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客栈老板说:“他呀,那脑袋可不一般!人家当年考的是北京的名牌大学,学的法律专业,毕业后回来当过警察。后来因为得了怪病,他就病退了,开了律师事务所。他接手的案子,很少有输的。他心眼也好,总帮穷人和无权无势的人打官司,少收或是不收这些人的诉讼代理费。”

“他花钱这么大方,应该还有别的买卖吧?”刘建国问。

“听说他舅舅是个有名的煤老板,身家过亿呢。”客栈老板慨叹,“有家庭背景的人,哪有过得礬的啊。”

太阳落了,但它的魂儿还在,草滩洋溢着暖融融的光。此刻蚊子、蛾子、小咬等飞虫异常活跃,它们在路上聚堆儿,有点狂欢的感觉。客栈老板驾车回返时,由于速度过快,撞死不少飞虫,弄得风挡玻璃污渍斑斑,影响了视线。客栈老板打开雨刷器清理虫子黏腻的尸骸时,刘建国仿佛看见了一道道血痕,心阵阵作痛,他对客栈老板说:“请慢点开。”


第六章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