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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花是冬天的脂粉,专为打扮城市而来的。因为十一月初白昼的气温多半不在冰点,初雪没能站住脚,哈尔滨光鲜了一两天,脂粉便落了。但在各社交网络和媒体平台上,市民们晒出的雪景却蔚为壮观,这是一次平民摄影的狂欢,几乎无死角地把初雪的盛景呈现出来。
西伯利亚冷空气长驱入境后,哈尔滨的第二场雪终于成了强兵,驻扎下来,不像初雪时的出兵,被打得片甲不留,而这通常是十一月中下旬了。雪花驻扎之地,是无人涉足的屋顶、冰河、树林和滩地,路上的雪一律被清理掉了。
榆樱院在冬天拉开帷幕时,发生了许多故事。
老郭头轻度中风,在医院治疗半个月后,拄着拐杖回家康复,腿脚和舌头都不在以前的频道上,说话含糊不清,走路歪歪斜斜。
他的子女雇了保姆前来服侍,可是每来一个,就被他气走一个。
老郭头不是说这个保姆偷吃,就是指责那个保姆虐待他,再不就嫌弃她们说话动静大,吓得他心脏难受。子女们见横竖都不对他心思,明白他这是想请陈秀服侍,只好从他。而陈秀因为小米怀孕,忧心忡忡,说大秦小米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会把她挤走,虽然他们一再表示,会视她为亲人,可陈秀还是肝火盛,额上长痘,唇角爆皮,眼睛布满血丝,嗓子就像火药桶,出来的每句话都有杀伤力。一个本想明媒正娶、登堂入室的女人,突然被要求做这个人的保姆,陈秀心中的怨愤可想而知了。老郭头的女儿一跟她提这茬,便被她一口回绝,说就是每天给她一根金条,她也不干这下贱活儿。结果老郭头拄着拐杖,一癇一拐地出来,不屈不挠地敲她的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乞求她,说秀妹是菩萨,不能见死不救,如果她不答应,他就冻死在寒风中。陈秀只得开门,扶他回家,扎上围裙下厨。一顿葱花油饼和虾米菠菜汤吃下来,老郭头泪涟涟地说死了也值了,把工资卡塞给陈秀,告诉她密码,说每月四千多退休金归她,他还略有积蓄,家里开销不成问题。
此外他会让子女拿赡养费,不能白白把他们养大!老郭头说他看透了,子女就等着他死,好瓜分他的房产,所以他死之前,得把钱花干净,不然死不瞑目。一个想做娘娘的人做了丫鬟,陈秀屈得慌,但她想总比闲着强,于是认了命,照顾老郭头的饮食起居,晚上顺理成章住那儿了,不然她和大秦小米在一起,小米每个怀孕反应,都是看不见的针,扎她的心。老郭头至此心情大好,第二场雪降临时,他的舌头又回到灵活的频道,走路也利落多了。
小刘胖丫入冬后生活规律大改,以往他们睡到近午方起,而现在不管晚上演出结束得多晚,次日七点,他们准会去附近早点摊吃饭,之后或去辅导班学习,或在榆樱院练功。他们的勤奋,源于在哈尔滨大剧院看了两场国外院团的歌剧演出,为之着迷,生出了想做经典歌剧二人转版的奇思妙想,觉得这一定会吸引年轻观众,抢占哈尔滨二人转市场。他们跟两个二人转谱曲老师说了想法,他们都当笑话,一个说可别糟蹋人家歌剧,一个说吃着高粱米怎么能放出洋屁,坚决地否定。小刘胖丫不信邪,心想无人支持,就自己动手改编。可当他们付诸实践的时候,发现除了乐理知识匮乏外,要想把西洋歌剧唱词,转换成二人转风格的,也没那么简单。他们为此报了音乐辅导班和写作辅导班,总觉时间不够用。胖丫陡然痩了一圈,小刘也熬得面有菜色。
他们反复观摩经典歌剧唱碟,将三部剧作纳入改编视野: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威尔第的《弄臣》和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最终敲定《蝴蝶夫人》和《乡村骑士》作为改编重点,还是胖丫做的主。她说如果选《蝴蝶夫人》和《弄臣》,两部剧的女主人公结局都是死亡,而且一个为了负心汉自杀,一个为了浪荡子赴死,这种牺牲很愚蠢,对女性来说不公平。而《乡村骑士》里在决斗中死去的是对妻子不忠的男人,让胖丫有快感,常用这部戏敲打小刘。小刘也觉得一部剧里死个女人,另一部剧里死个男人,比较公平。但胖丫对《蝴蝶夫人》的结局不满意,说不能完全遵照剧情改编,日本女人乔乔桑,不能白白为美国军官平克尔顿自杀,得有个偿还,她构思乔乔桑和平克尔顿的孩子,变成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哪吒,颈戴乾坤圈,足踏风火轮,把亲爹当妖孽除掉,再把这负心汉,化成母亲乔乔桑墓前的一块顽石,再也动不了凡心。
小刘取笑胖丫,谁说石头不动凡心,上有孙悟空,下有贾宝玉呢。
胖丫说那就让哪吒把他点化成乔乔桑的棺椁,让他陪葬,还不了魂!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周末,小刘接到他们驻唱的餐馆老板的电话,说今晚是婚宴包席,参加喜宴的年轻人居多,他们喜欢摇滚乐,所以特别请了两个摇滚歌手,他们就不必过来了。小刘胖丫乐不得的,他们每晚驻唱,很久未去新闻电影院看二人转了,这下有时间了。生活中他们受人摆布的时候多,很少能主宰自己,而看同行演出时,很奇怪的,他们却能找到做主子的感觉。
新闻电影院在景阳街上,这条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道外区的名街,街两侧多是中华巴洛克风格的老建筑,而它却别具一格,是折中主义建筑风格的。这座米黄色的三层小楼,看上去像欧洲的某个小火车站,设计对称,中规中矩,外墙的山花和塔顶的纹饰典雅灵动,奢而不华。那两个绛红色洋葱头顶,经由雨打风吹,有锈蚀感,似乎怎么也擦不亮了。而这座建筑背后新起的楼,哪一座都高于它,使它显得更低矮了。
新闻电影院有八九十年历史了,初建为中央大戏院,后改为水都电影院,是哈尔滨最早放映有声电影的地方。老哈尔滨人对它记忆较深,刚解放的时候,电影开映前,都要先放一段关于解放战争的纪录片。“新闻电影院”的金字招牌,就像老旧的金冠,还在两个洋葱头尖顶之间闪光,但这里已不放映电影了。一二楼外墙间镶嵌的白字匾额,像一线永不消融的雪,明确昭示着它现今的用途“哈尔滨地方戏院”,成为二人转演出的专属场地。而它的一楼和地下室,部分出租,用于商业,所以在这幢楼上,能看到黑地黄字的“寄卖行”招牌,也能看到白匾黑字的“中医骨科诊所”等。窘迫与富贵,病痛与欢乐,汇聚一堂,难解难分。有人说它最早做过张学良公馆,但未得到城史研究专家的认可,但它做过旧时“道德会”分会的宣讲堂,却是无争议的,砖墙上挂着一个纪念招牌,看来劝善也曾是戏园的主调。
居住在道外的人,一般都来这里看过二人转。一些外地游客,也把它作为了解这座城市文化的一个窗口,慕名而来的不在少数。
它票价亲民,现场参与感强,来的人多为图个乐,所以出了一天苦力的人,也愿意收工后买张最便宜的票,嗑着瓜子,跷着二郎腿,坐在后排欣赏一场二人转,放松一下。
天冷了,也黑得早了,小刘胖丫穿上了羽绒衣。榆樱院离新闻电影院并不远,步行一刻钟就到了。他们先去那儿买了两张票,因为便宜的票走俏,开演前往往售罄。买完票,他们去靖宇街的一家小馆子,喝芸豆大糟子粥,吃油渣酸菜包。吃完出来,不过六点来钟,演出七点半才开始,他们便挽着手逛街。
称霸道外的商铺,除了特色小吃,还有三个经营品种是强项:灯饰、陶瓷制品和貂皮服饰,所以装修买建筑材料和灯饰的,结婚买貂皮大衣的,是道外商铺最广泛的客源。貂皮贵重,利润空间大,所以出租车司机载来买貂皮的顾客,交易成功的话,商家还会给司机好处费。一进十月,各类卖貂皮制品的商铺,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使出各种招数,开始招揽顾客了。不管气象学家如何预测冬季气温的走向,他们一定要渲染我们即将迎来史上最严酷的冬天,如果不披上貂皮大衣,就有被冻伤的危险。哈尔滨姑娘出嫁,嫁妆中必不可少的就是貂皮大衣。
胖丫未能免俗,也渴望有件貂皮大衣。小刘答应过她,结婚时给她买件上好的。所以凡是路过这样的店铺,胖丫羡慕地望望,从来不进,但这次他们破例进了一家。因为店家打出的折扣是三折,一件两万多的貂皮大衣,算下来六千来块,比较划算。小刘说如果不超过五六千块,可先买一件穿着,结婚再置备上档次的。
他们进了店,一对一的销售员立刻笑脸迎上,嘘寒问暖,端茶送水,好不热情。胖丫把女式貂皮大衣的价签翻检一遍,才发现这里有诈。
按照她了解的市场行情,一件长款的貂皮大衣,价格在两万左右,可这里标价的大都是五六万元,三折算下来,也要破万元。胖丫一件未试,跟了他们一路的销售员见顾客要走,激将小刘,说我从没见过像你女友这么有福相的,要是唐明皇活到今朝,她就是杨贵妃,现在貂皮大衣这么便宜,快赶上白菜价了,你咋不舍得给她买件?小刘说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太悲催了,你想让我失去她?销售员赶紧改口,说胖丫虽胖,但有气质,不拿杨贵妃比她,起码也是个当代的西施。她说有件散襟立领的貂皮大衣打特价,原价四万一,现价九千二,要不试一下?不等小刘胖丫回答,销售员拉起胖丫的手,把她拖到收银台后面的特价柜台前。
胖丫一看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毛色光亮,披毛密实,式样别致,宽松大气,不是她这种宽胯、丰胸、大腰围的人,还真撑不起呢。
也就是说,它是为胖人和孕妇设计的,估计不好卖出,所以打了特价。胖丫在销售员的怂恿下,脱下羽绒衣一试,恰好合体不说,穿上它显得仪态万方的。小刘见胖丫穿了它气质大变,舍得买单。
销售员也开了票,小刘要去付款的时候,胖丫望了望窗外,忽然改了主意,她说晚上店里灯光璀璨,所有的皮毛,看上去都是上乘的,她想明天白天,看看它在自然光下是什么感觉,再做决定。
销售员见快咬钩的鱼要脱钩,焦急万分,说可以把零头二百元抹去,只收九千元。但胖丫坚持明天再说,销售员说要么你先交五百定金,我给你留着,你真相不中的话,我把定金退给你,不然一会儿有顾客相中它,它就不属于你了。胖丫脱下貂皮大衣,换上羽绒衣,说满道外都是卖貂的,这件卖了,一定还有更适合自己的一件等着她。
他们在销售员的白眼下出了店门,朝新闻电影院走去。小刘问胖丫为啥不买了,那件大衣穿上很打眼,再说价钱他们还负担得起。胖丫说她穿着貂皮大衣的那刻,忽然很盼望下雪,盼望天越来越冷,因为貂皮大衣是为寒流生的。为了一件衣服盼天冷,她觉得想法怪诞了。还有她想到了刚买的演出票,她穿这么件招摇的大衣,坐后两排看戏,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难道为了它,还得回去换票,调成前排的?还有貂皮大衣上了身,得置办与之相称的毛衫,身上这件穿了好几年已起球的,就不能要了吧?脚上的这双平底、褶皱累累的棉皮鞋,也得换成高跟高勒的皮靴了吧,这哪一样不是钱?小刘听了感动,把手搭在胖丫肩膀上。胖丫接着说,他们出入的不是榆樱院,就是低档小馆子,烟熏火燎的,穿着貂皮大衣,会熏染上葱蒜啊、酱油和醋的味道,难道为了它还得改换生活方式?就说他们吃涮羊肉,哪回衣服不是被熏得一股膻味?洗貂皮大衣和洗羽绒衣都是啥价钱,谁心里没个数,你买得起,也伺候不起啊!还比如冬天去浴池泡个澡,羽绒衣一团就放进更衣柜了,貂皮大衣简直就是头狗熊,你把这货塞进去,别的衣裳就被排挤在外了,总之万般不便。胖丫说即便买的话,也得货比三家,这家有特价的,别家也一定有,也许比这折扣还低呢。而最重要的,他们现在上的补习班不止一个,开销增大,要以正事为主,九千元能干很多事呢,何苦牺牲在一层皮上?
小刘听完,在路边停下,把胖丫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脸颊亲出响声,说我可是找着聚宝盆,捡着狗头金了!胖丫哈哈笑着推开小刘,说你这张狗嘴啊,咋能这样形容我!
新闻电影院前热闹起来了,流动摊床在路边一字排开,卖烤肠烤觥鱼的,卖煎饼镖子的,卖橘子、沙果、冬枣的,卖爆米花和瓜子的,都不用吆喝,招来了前来看戏的人。胖丫花五块钱买了一包瓜子,还想买瓶水,小刘说不渴,胖丫说那咱还能省两块钱。售票口下有个头发灰白留着山羊胡的乞讨者,倚墙席地而坐,他穿得脏兮兮的,但神情是酒足饭饱的模样,膝盖还蒙了块蓝色防寒毡。胖丫朝他脚边的铝皮盒子,投了枚一元硬币进去,这人抄着手,胡子翘了下,微哼一声,显然对这钱数不满意,胖丫趴在小刘耳边悄声说:假的。而投一元硬币给这样的人,是胖丫试探他们是不是乞讨者的一个招数。如果他们连声谢都懒得说,说明这是假扮的。胖丫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是,这座城市的乞讨者,十有八九是假的。
小刘胖丫检票入场的时候,发现翁子安和黄娥就排在前面。
黄娥拄着单拐,翁子安扶着她。他们穿的应该是情侣装,均为黑色短款灰色针织帽衫的超轻羽绒衣,干练而时尚。黄娥回身见着小刘和胖丫,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说你们今晚不去演出啊?
胖丫说餐馆今晚喜宴,客人们不想听二人转,俺俩就来乐和一下。
黄娥淡淡一笑,说那刚好养养嗓子。
一楼检票口的蓬灯散发着青白的光,并不衬人的肤色,可黄娥在这样的灯光下,面色依然好看,好像她的脸以前是荒滩,经过谁的温柔开垦,焕发出勃勃生机。她人胖了不说,眼神更有一股忧伤的温柔,极为动人。翁子安是榆樱院的常客了,与小刘胖丫也熟了,他很客气地打招呼,问他们看完演出,要不要一起就近吃点东西?胖丫赶紧说她和小刘为了舞台形象,最近都在减肥,谢谢他的好意了。检完票后,需要爬一段楼梯,才能到达剧场,翁子安要背黄娥上去,黄娥不从,但她把手主动搭在翁子安的肩膀上,翁子安揽着黄娥的腰,缓缓跨过楼梯。看着他们如胶似漆的背影,胖丫小声跟小刘咕哝,她这是找了条金拐杖啊。
这个剧场的内部装饰,以红和灰为主色调,舞台两侧的圆柱是红色的,幕布背景和座椅也是红色的,只不过椅背有白色椅套。
每个椅座,还横着一把红黄绿三色的塑料手拍,给观众鼓掌预备的。剧场的顶棚和墙壁,则是灰色方块装饰物,材质类似发泡剂,据说除了装饰作用,从声学原理上,还起到扩音作用。墙壁的方块看上去像编钟,顶棚的则像悬着一个个蜂巢。从视觉来说,并无美感。胖丫就曾跟小刘说过,那层层叠叠的灰色方块像呕吐物,让她胃不舒服。所以她在这儿看演出,只盯着舞台。
胖丫和小刘在倒数第二排坐定后,发现翁子安和黄娥出现在前区。胖丫扯着小刘的衣角说,瞧瞧人家有钱人,就不会买咱这等票。小刘鄙夷地说,她以前跟着刘建国跑车,后来在工棚给人做饭,也没啥特长,就仗着脸蛋好呗,跟你比可差远了,起码你会唱二人转呢!胖丫听了这话,将头搁在小刘肩膀上,撒娇地说我老公最好啦!小刘接着抨击黄娥,说她傍上翁子安这个有钱人,也不寻夫了,也不管孩子了,哪还有廉耻心,真让人瞧不起!胖丫听完,亲了小刘一口,说不管咋的,她不反感黄娥,这女人不是城市人,可气质却比城里人迷人,而且她善良,知道他们演二人转,在旧货市场看到旧时二人转艺人唱戏用的手绢,还帮他们买来两块,那块绿缎子镶金边的手绢,他们不是还用着吗?小刘嘟囈一声,那倒也是。他们打开瓜子,未等开演就嗑了起来。到这儿的观众,习惯把瓜子皮直接吐在地上,所以每天散场后,清扫员打扫瓜子皮,成了一项繁重的劳动。
能容纳四百多人的剧场几乎爆满。来这里听戏的人,穿得大都随便,很少有西装革履的。一些人还没吃晚饭,手里举着竹签串起的烤肠,或是捧着一桶鸡米花,更有甚者,拎一包切好的猪头肉,揣着小酒壶,边吃喝边观赏。
开场主持是个白衣黑裤、穿亮片紫马甲的男人,他唱了一曲劲爆迪斯科,燃爆现场,观众的手拍暴雨似的哗哗响。跟着一个着绿褂、黄短裤、红鞋子的男人,染着一头黄毛,拎一块红花绿边的手绢登场了。他先是展现口技的才能,学鸟叫猫叫狗叫驴叫鹅叫,接着唤出他的搭档,一个梳着朝天辫、穿蓝色波点无袖低胸礼服的胖姑娘,她拎着一条红地黄边的手绢。小刘一见她,扯了一下胖丫的手,说你俩是一个号的。胖丫把瓜子皮吐在小刘脸上,说这号咋的啦,你嫌大,就换个小号的!小刘趁黑在胖丫胸前抓了一把,说换小号的我可亏大发了,就得意你这号的,等于守着喜马拉雅山,我每天都能做攀登者!胖丫无所顾忌地哈哈笑起来。
台上演员舞弄起手绢,腕花、小五花、车轮花耍得烂熟。手绢无论是平抛还是腰缠,如戏花蝴蝶,妖烧翻飞,游刃有余,无一闪失。
胖丫佩服地说人家这号的能上大舞台,确实应该。小刘说咱的也不赖,给咱这样的舞台,也一样耍得开!为了展示脚踢绢的才艺,女的突然倒地,叉开腿,双足蹬得手绢火轮似的旋转,这时男人走到女人面前,从她腿上打倒立,下来后将头凑在她两腿间,M下一句“常回家看看啊”,观众便沸腾了,笑声掌声不断。胖丫注意到,翁子安竟然从座位跳起,挥舞着胳膊欢呼,这让她大感意外。以为一个有身份的人进这种剧场,得悄没声地看,不会这么嗨。这对演员下去后,出场的是个穿紫衣、戴瓜皮帽的男人,他唱完一首流行歌曲,掌声不很热烈,这时背景屏幕出现了一个穿比基尼的漂亮女孩,演员指着屏幕说,今晚给我鼓掌的男人,陪伴你们的是这样的女孩,男观众的手拍便都举起,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接着画面换成一个面目狰狞的丑女,演员又指着她说,不给我鼓掌的,今晚陪你们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此时的笑声和掌声可以用沸腾形容了。胖丫对这个噱头很不满,她冲着舞台大骂一声“你丫的!”再接着上场的演员,所唱歌曲的歌名居然是《老公公爱上儿媳妇》,唱完歌曲翻凳子,一瓶连着一瓶地吹啤酒,总之展览绝技的主宰了舞台,没有一对是表演正宗二人转的,这和以前他们看的大相径庭。小刘胖丫有点失落,观众却是热情高涨,人人的嘴和手在动,嗑瓜子,吃爆米花,击打手拍欢呼,现场气氛活跃极了。剧场的座席下,仿佛成群的黑蚁聚集,到处是瓜子壳。
胖丫叹了口气,趴在小刘耳朵边说,这哪还是二人转啊,咱俩想做歌剧的二人转,照这气场,估计也没啥观众啊。小刘也叹了口气,说那咱只好把歌剧二人转,改成这路的了。
这晚上回到榆樱院的胖丫和小刘,士气顿挫,情绪不高。看到传统二人转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快被杂耍取代了,他们觉得自己的演艺前途一片灰暗。以往他们是睡一个被窝的,可胖丫这晚没心情,所以拿出两条被子。小刘见状啜起嘴,说危难之时得团结啊。胖丫连忙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暖气不太热,她是想把两条被子摞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醒来,胖丫没有动力起床,小刘索性也懒床。九点多钟,他们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正打算起床打点肚子时,餐馆老板给小刘打来电话,说昨天婚宴的歌手大受欢迎,所以他想邀他们来餐馆驻唱一个月,现在生意难做,期待他们能引来年轻的食客,请小刘胖丫理解,这个月先忙别的,需要他们时,他会及早通知。一觉醒来,两个人的饭碗没了,小刘放下电话后骂了一声娘,更加不想起床。
胖丫也觉丧气,她先是庆幸没买那件貂皮大衣,然后飞快起床,烧水泡方便面,吆喝小刘起床,说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命运提醒他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应该多去一些演艺场馆和餐馆,展现他们唱正宗二人转的实力。这样一家炒了他们,接盘的下家有的是。而等他们翅膀硬了,不是他们炒他俩,而是他们这对金银组合,炒掉东家。胖丫说她就不信了,哈尔滨这么大,他们一身才艺,难道会饿着?不说别的,就是免费给餐馆演出,人家也能赏口吃的。小刘一听也是,赶紧起来吃泡面。
他们出去找饭碗的时候,已是十点半了。天阴沉着,不见太阳,似乎又要下雪的样子。小刘发现街道办的刘副主任,从老郭头家出来,出门相送的是陈秀,她对刘副主任说,俺和郭哥这事,就指望着您了,以后常来家里坐啊,俺给你包酸菜馅饺子吃!那俨然女主人的语气,说明老郭头宠着她,她最近过得不错。刘副主任点点头,说她尽力争取,陈秀得意地关上门。
胖丫小刘跟刘副主任打着招呼,刘副主任说你们自在啊,每天唱戏,逛街,做的都是乐和事,不像我整天处理矛盾,让人闹心。
胖丫问是不是他俩想结婚呀?刘副主任说你咋知道的?老郭头喊我来,就是让我朝他儿子要证件,好和陈秀登记去,唉O我试着问问,人家子女不同意的话,我也没辙,他就去法院告儿女吧。你们这榆樱院啊,流动人口大,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要是政府早把它动迁,我们也就省心了!胖丫觉得刘副主任这话优越感十足,有点歧视外地人,于是回敬一句,榆樱院要是没这事那事的,岂不成了火葬场?活人谁不闹,死人才安静。
刘副主任自知失言,尴尬一笑,说她还有事,飞快走了。小刘把手搭在胖丫肩上,夸她反击得好。
小刘胖丫去了两家演艺公司和两家上档次的餐馆。其中一家演艺公司的负责人,听了一段他们唱的《猪八戒背媳妇》,很感兴趣,要了他们电话,说有需求一定打电话。两家餐馆有一家是经营韩餐的,老板听他们说想来表演二人转,嘲笑他们投门也不看招牌。他们奔波到天黑,一无所获,饥肠辘辘,看见南岗一家新开的西餐店,装修得富丽堂皇,明明知道这场所不适宜表演二人转,胖丫还是想最后碰碰运气,说中西合璧完全有可能,中华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不就是例子么。
他们推开西餐店的门,穿着白衬衫黑马甲、扎红领结的年轻侍者,立刻彬彬有礼地迎上来,把他们引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递上菜单。他们浏览一遍,发现主菜中最便宜的黑椒牛扒,也要六十八元一块,更别说空运来的神户牛扒了,那价格令人咋舌。
他们本不想在此消费,但侍者的热情让他们不好离座,于是硬着头皮点了两份罗宋汤,一盘切片黑面包,一份炸洋葱圈,一块黑椒牛扒。侍者躬身轻声问一道主菜够么?胖丫镇定地说自己减肥,喝碗汤就好了。侍者再问吃面包不配黄油和马哈鱼子酱吗?小刘知道马哈鱼子酱价格不菲,一小粒赶上一只鸡蛋的价格了,吓得连连摆手,说就配一小碟黄油吧。话音刚落,发现胖丫冲他翻白眼,立刻改口说黄油也不要了。
侍者离开后,他们仔细观察餐厅,发现北侧半月形小舞台上,摆着一架漆黑的钢琴,显然佐餐音乐的主角是它。这架钢琴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骨灰盒,让人哀伤。他们喝汤的时候,已是泄了气的皮球。餐厅的人渐渐多起来,钢琴声响起来了,弹琴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穿黑色丝绒晚礼服的女孩,她长长的脖颈,看上去婀娜动人。他们早就听说在哈尔滨西餐店弹钢琴和拉小提琴的,大都是俄罗斯女孩。她们科班出身,容貌俏丽,成为时尚的音乐打工妹,收入丰厚。可是这优美的钢琴曲对胖丫小刘来说,像是专为熄灭他们理想之火而泼来的冷水。
胖丫喝完汤,又吃了麦香味十足的面包和香浓的洋葱圈,身上有了力气,人又变得乐观起来。她跟小刘说,应该向那两个嘲笑他们改编歌剧版二人转的作曲老师求助,他们了解哈尔滨二人转演出市场。不等小刘肯定,胖丫先拨通了其中之一的电话,寒暄两句后,她说他们演出的餐馆,最近歇业装修,她和小刘倒不缺钱用,但是一天不唱戏,总觉辜负了大好年华,问老师能否帮着找个地方先唱着?对方很客气地说,如果找到这样的地方,会联系他们的,把电话挂了。胖丫又打给另一个老师,结果是他妻子接的,说她爱人刚做完前列腺手术,有事情一周后再打来。胖丫一筹莫展的时候,小刘想到刘骄华,说她儿子不是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吗,还常在报纸发点豆腐块文章,熟悉文化口的人,咱求刘骄华,她是个热心人,让她问问儿子,兴许帮得上忙呢。胖丫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她挥舞着胳膊说:“哎呀妈呀,这块牛扒你可没白吃,真是立马补脑啦!”
刘骄华接到胖丫电话时,正在师大夜市。老李前天晚上从外面回来,被两个突然而至的戴墨镜的男人给堵在墙角,打得鼻青脸肿,掉了一颗门牙,另一颗也野马似的要从牙槽脱缰。刘骄华猜测德至小吃的经营者,发现她无心过问生意,神色不宁,想到她家庭出了问题,从而跟踪老李,发现他总去一个离异的女人家,为给刘骄华出气,所以揍了老李。刘骄华刚到德至小吃摊,没等发问,其中一个主动说,你家那个挖棺材的掉了一颗牙,还是两颗?
我们给他镶牙,最近生意不错,也镶得起!他们把从事考古的人,称为“挖棺材的”。刘骄华说我的私事自己解决,你们以后绝不能干这种事,要是再进监狱,我可陪不了你们了,我是个退休的人了。
刘骄华嘴上这么说,心底却是暖的,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受人欺负时,两个哥哥总会及时出来保护。所以胖丫电话求她,刘骄华立刻答应,把儿子电话给了胖丫,说她先知会儿子一声。
小李接到母亲电话,说榆樱院一对唱二人转的人,求他找个演出的地方,他说这有啥难的,你把他们电话给我就是了。结果胖丫还在为给小李打电话如何措辞时,小李率先打来,自报家门,让胖丫喜不自禁,她热情地问小李吃了没有,要不过来一起吃个西餐,见个面先认识一下?小李也不客气,说自己正好没吃呢,他问了西餐店地址,说半小时后到。
胖丫赶紧喊来侍者,让他添加一套餐具,说有贵客光临。她重新要来菜单,给小李点了一份神户牛扒,给自己和小刘各点了份雪花牛扒,此外还有烟熏三文鱼、软煎鹅肝和田园蔬菜沙拉,外加一瓶红酒。小刘说你不过了,这一餐下来得一千大多啊。胖丫说有投入才有利润,求人办事必须出手大方,不能让城里人瞧不起。再说他俩好不容易吃顿西餐,刚才勒着肚子,现在可以敞开吃,也算犒劳自己。就当是买了那件貂皮大衣,把它两只袖子卸下给吃了,那咱还剩件貂皮马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