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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哈尔滨的春天来得晚,可它入夏的脚步却快。市花丁香才谢,人们就得穿短袖衫了。这里的夏天典型的标志,你不用去看植物园的牡丹和太阳岛的荷花是否开了,也不用辨听城市上空多了几种鸟鸣,你从饭馆酒肆门前摆出的移动餐桌,支起的太阳伞,以及入夜开始弥漫的烧烤气味,就知道夏天到了。
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园,是女孩们展览夏装的天然T台。似乎是因为漫长的冬天剥夺了她们展示好身材好皮肤的权利,被禁锢太久的缘故,一旦阳光解放了她们,女孩们便迫不及待地换上夏装,吊带衫,露脐裤,超短裙,深V蕾丝休闲礼服,各色凉鞋和凉帽,以及花红柳绿的手袋,成了夏天在江畔游玩的女孩的主宰。
她们走过江畔,就像花蝴蝶翻飞。哈尔滨女孩敢穿,皆因夏天不可多得。江畔卖冷饮和烤肠的,经营游船和过江缆车的,生意好得就像此时江面的波光,被充足的日照,映得金闪闪的。
这时节的斯大林公园,除了是时装长廊,还是音乐长廊,从早到晚轰鸣着乐声,吹口琴、笛子和萨克斯的,拉二胡和手风琴的,弹电子琴和吉他的,悉数登场。他们占据不同的地段,把斯大林公园当成一排悠长的琴键,每个乐者在不同的音区,错落奏响哈尔滨之夏市民的交响曲。在这样的乐声中,当然也夹杂着便携式录音机播放的各类舞曲。民族风类音乐前聚拢的,是戴着白手套跳广场舞的大妈;听着禅乐伸拳踢腿的,是穿着中式绸衣打太极拳的。唱歌的更是不在少数,他们有的伴着卡拉0K合唱,有的独自清唱。唱的曲种也丰富,有京剧、评剧、二人转,歌曲中则有美声、民族和流行唱法,只要你漫步其中,会与多种风格的歌声不期而遇。而这些带来乐声的人,中老年居多。
斯大林公园有没有孩子带来的音乐呢?当然有了,双休日的时候,从游人中疾驰而过的溜旱冰和玩滑板的孩子,他们的随身听鸣响着的,就是劲爆的迪斯科和最新流行歌曲。
谢楚薇在这个夏日的周末,把杂拌儿接到自己家,让他住一夜。黄娥对儿子去谢楚薇家住,半是鼓励半是阻拦,她先是说“谢娘家里能看见松花江,你去开开眼吧”,杂拌儿不以为然地说,他在七码头的山上,又不是没望见过水,城市的楼就像一座座假山,在假山看水,哪有在真山看水好?黄娥又说“你都有俩礼拜没洗澡了,别再把谢娘家的被子弄脏了,要不就别去了”,杂拌儿说他前天放学时,去松花江洗澡了,身上并不埋汰。黄娥吃惊地叫道:“你咋不跟大人说,就下江游泳呢。你以为这是七码头的河,都认得你屁股上的胎记,这儿的水对你可眼生呢。万一水下有妖怪,扯了你的腿,有个闪失,我咋跟你爸交代呢。”说完红了眼圈。
黄娥和刘建国护送患者去外县市时,万一当天赶不回哈尔滨,她会拜托榆樱院做煎饼镖子的男女——大秦和小米,代为照看一下杂拌儿。杂拌儿在山里长大,胆子大,不怕一个人睡,而大秦小米出摊儿回来也晚,他们进院时,杂拌儿已在梦乡了,所以晚上用不着管他。大秦小米会在第二天早晨喊醒杂拌儿,送上两份热乎乎香喷喷的煎饼镖子。
黄娥一直以为大秦小米是一家人,直到今年春末的一个傍晚,一个记者造访榆樱院,要采访大秦小米,她才知道他们并非夫妇。
小米合法的丈夫是外县的农民,他们新婚不久,丈夫骑摩托进城参加小学同学喜宴,回程酒驾,撞上一头耕牛,被甩出十几米,成了植物人,躺了十来年了。头几年小米一直尽心伺候丈夫,期待奇迹发生,可是她的期待落空了,丈夫躺在床上像块海绵,只有给他体内注入营养液,才让人觉得他是个活物。小米的婆婆中年丧夫,视子如命,极其惧怕儿媳离开,对她严加管束,不许她出门,不许她跟上门的男人说话。即便这样,同村的一个男人,还是看上了小米,他就是大秦。小米的婆婆说,只要她儿子活着,她就不会让小米离婚。但她儿子这个状况,对小米来说是不公平的,大秦跟小米的婆婆提出要帮小米共同担负这个家,照料她丈夫,也好好赡养她。婆婆思来想去,想着儿子不能养家,反倒成了累赘,接受了这个建议。但婆婆提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儿子身边住在一起,让他们到外地谋生,把钱定期汇寄到她的银行卡上,她请专人伺候儿子。除了这个,还有个条件,就是儿子只要有一口气,他们不能要孩子。小米明白,万一有一天丈夫苏醒,婆婆还是渴望有个亲孙。所以从法律来讲,大秦小米属于非法同居。
小米受婆婆操控,每月定期往婆婆账户打钱,而这数目是逐月增长的。她怀了大秦的孩子,也只得做掉。黄娥入住榆樱院的次年春天,有天在院子赏樱,听见左厢房传来小米的哭声。黄娥见他们出摊儿的车子没在院里,知道大秦不在,便敲了敲门,小米凄然说她流产了,三天没出摊儿了,黄娥还劝她再怀孕时要以休养为主,这样就不会发生意外了,她那时并不知道小米流产的真相。
小米后来告诉黄娥,丈夫无知无觉的最初几年,凡和他交往不错的朋友,她悉数请到家中,好烟好茶招待,请他们和丈夫说他感兴趣的话,希望丈夫意识觉醒。而她自己为了唤醒他,更是用尽了办法。表达对他的爱意他不予理会,小米就吓唬他,说她要和别的男人远走天涯,把他抛弃,可他不为所动。小米说大秦新婚不久死了老婆,与丈夫相熟,他受邀前来唤醒丈夫,每回方式都不同。比如大秦端来一碗红烧肉和一瓶酒,当着他的面吃喝,说你再不起来一起享用,我就把它们都消灭了,她男人却是连眼皮也不翻一下。还有一次,他拿来一个算盘,用算盘珠子挠他脚心,吓唬他说现在重新划归成分了,说凭你家这三间大瓦房,还有两头牛一匹马,你得被划成地主,挨批斗那是跑不了的,你赶快爬起来逃吧,不然就给你绑走了。小米说她男人依然沉沉睡他的。
最让小米难忘的一次,是大秦突然抱住她,对她男人说,我告诉你吧,我死了老婆后,一直暗恋你的女人,你要是不醒来,我可要睡她啦!小米说想必丈夫在他的世界有天仙陪伴,唇角连个嘲讽的笑都没有。小米说就是这次,她感受到大秦的体温和爱,怦然心动。
黄娥对小米说,你咋那么傻,婆婆不让你们生孩子,你就做掉,你不心疼啊?小米嘤嘤哭泣着,说即便生下来,她和大秦不是正路夫妻,孩子无法上户口,未来怎么受教育?小米说以丈夫目前的情况,除非她收养跟自己没血缘关系的孩子,婆婆或许能应允。
小米说了这样的话后,黄娥就不愿让他们照看杂拌儿了。她和刘建国再外出时,就把杂拌儿交给谢楚薇。但杂拌儿不愿去她家,仍在榆樱院,也不让谢楚薇陪他住,说他爸爸卢木头说过,男人不能单独留女人在家,会惹麻烦。再说门外有陪伴他的,流浪猫啊,鹰啊,它们个个是警察,坏人绝不敢欺负他。
杂拌儿答应去谢楚薇家过个周末,也是因为谢楚薇说按照他的脚型和尺码,给他定制的一双旱冰鞋已经到手,他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去斯大林公园溜旱冰。
谢楚薇这两年因为杂拌儿的出现,神色比以前明朗了,这点于大卫看得最清楚。
而于大卫接触到杂拌儿,是黄娥母子来哈尔滨的那年深秋。
刘建国平素是不怎么联系他的,但有个礼拜天,他突然给于大卫打电话,求他一起带个男孩,去澡堂泡澡。于大卫说你又不是带女孩泡澡,干吗这么忌讳,还得我陪绑?刘建国说他不习惯带学龄前儿童洗澡,怕有闪失。于大卫便问孩子的父亲怎么不带他去,刘建国说这孩子的父亲不见了,他妈妈带着他来哈尔滨找爸,听说刘建国的故事后,认定他是好人,想当然地让他给这孩子当爸,刘骄华见他难以脱身,便帮这对母子安顿下来。刘建国说他以为有了住的地方,这女人会放过他,谁知她隔三岔五打电话,不是说孩子发烧了,让他带他去医院,就是说孩子想要个弹弓,不知哈尔滨哪里有卖的,让他带他去买一个,刘建国同情他们,也就答应了。但洗澡不一样,他从未带过这么小的男孩进池子,所以于大卫得跟着。
如果细数哈尔滨永不落潮的生意,洗浴中心和澡堂子肯定位于潮头。哈尔滨人请贵客吃饭,洗澡就像饭后的一壶热茶,成为首选。所以你走在哈尔滨街头,随处可见“松骨”“汗蒸”一类的灯箱牌匾。这里还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外来游客,见哈尔滨高频出现“松骨”这个词,以为是特色地方菜,客人要离开哈尔滨时,进餐馆点名要吃“松骨”,乐翻众人。
这座城洗澡的地方和经营蔬菜的一样,是生活的必需,遍布城区,尽管大多数家庭,具备居家洗澡的条件,但人们还是喜欢走出家门洗澡。能够满足洗澡愿望的地方档次不一,那些豪华的洗浴中心和浴馆,名字多冠以“水汇”“汤泉”之类,装修得富丽堂皇,夜晚的灯饰也华丽,看上去像一座座水晶宫。这样的地方有迎宾员,有客房和餐饮服务,汗蒸、SPA、按摩、红酒浴、精油浴、火山泥浴、牛奶浴、玫瑰浴应有尽有,电子游戏厅、麻将馆、卡拉OK包房,是常见的娱乐设施,它针对的是高端消费者,光顾这里的是少数人。能为哈尔滨市民提供日常洗浴的,是各大楼盘和老旧小区的普通浴池,它们的冠名也很家常一一大众、百姓、民生之类,而它的消费也低,二三十元即可满足一冲、二泡、三蒸、四搓的洗澡流程。普通百姓消费得起的奶浴、盐浴和醋浴,甚至为都市女性喜好的据传有排毒美颜功效的汗蒸和火龙浴,也不缺乏。这类浴池出来的浴客,通常没有车接,他们没有一个不是面色红润、表情松弛的。尤其是冬天,浴客热气腾腾地从里面出来时,面对着冷空气,就是一支支魔法画笔,那湿漉漉的睫毛和刘海,顷刻间濡上霜雪,把他们扮成仙人。水不是酒,但人在温水中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和洗浴,也会呈现醉态,你从他们逍遥的步态看得出来。
刘建国和于大卫带杂拌儿进的浴池,是他们常去的几家浴池中的一个,它在道外清真寺附近的一条深巷里,虽然规模不大,但卫生状况不错,收费合理,极为亲民,所以生意四季都好。这家浴池的男池一大一小,大的方形,水温在四十五度;小的椭圆形,水温在五十五度。刘建国和于大卫喜欢进的是小池子,稍高的水温,会让他们的毛细血管兴奋,促进血液循环。而且他们坐在水温高的池子浸泡时,有回到青春时代的感觉。他们进浴池时,都会自带茶杯,把它放在池边的大理石台子上,边泡边饮,所谓“里外泡”O由于时令不同,于大卫杯中的茶也随之转换,按照他的喜好,春天是黄茶和普洱,夏天是绿茶和白茶,秋天是乌龙茶和黑茶,冬季则是红茶和花茶。而刘建国没那么讲究,他受父亲刘鼎初的影响,杯中物总是红茶,不过因时令不同,春天时他会在红茶中加少许糖,夏天切几片柠檬,秋天丢上十几粒枸杞,冬季则像俄罗斯人一样,习惯兑上一些伏特加(当然他出车的时候,茶中是不兑酒的,只是喝单纯的红茶)。他们带杂拌儿到了这里,杂拌儿先是不好意思在更衣室扒光自己,说他在七码头脱衣下水时,偷看他的是山、是树、是花和鸟,它们不像人爱传闲话,所以不在乎,而在人前脱衣却不一样了。刘建国说你又不是童星,谁会编排你呢,他让于大卫帮他脱。杂拌儿嘟嗟着脱掉上衣,裤子则是于大卫给硬扒下来的,杂拌儿盯着于大卫灰蓝的眼睛,说外国人欺负中国小孩T!把刘建国逗笑了。当杂拌儿被扯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的时候,他又在四散的水流中用双手捂着下体,战战兢兢的,像受惊的鸟儿。
而他转入汤池时,脚一触着水,就“嗷嗷——”地叫,仿佛被放在屠宰台上挨宰的猪,他说这水烫得要给我蛻皮了,要是河里的水也这么热,这世上就没鱼吃啦!杂拌儿不住地嚷嚷,但他并未拔脚离开池子,而是觥牙咧嘴适应泡澡。他渴得厉害,先喝了一口于大卫带的茶,叫了声“苦一一”,勉强咽下,再去喝刘建国的茶,喝出丝丝缕缕的甜味,咧嘴笑笑,一口气饮了大半杯。一场澡洗下来,于大卫喜欢上了杂拌儿。
刘建国弄丢铜锤,于大卫和谢楚薇也不是不想再要一个孩子。
可是不管他们怎样努力,谢楚薇都没有怀孕的迹象。没了铜锤,他们的性生活再无甜蜜可言,成了苦役。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七年过去了,谢楚薇的肚子没有隆起反而凹下去了,她枯瘦如柴,天不亮就去火车站找孩子,失望而归后,早餐她连个鸡蛋都吃不下。
于大卫那时还没辞职,在一家设计院上班,每天他都是单位上班最早而下班最晚的人,他怕回到缺乏温暖的家。谢楚薇大学毕业后从事外经贸工作,也怕回家,她工作极为敬业,很快从科员升至副处、正处。她在单位尽量掩饰内心的痛苦,穿着古板的职业装,妆容精致。
于大卫说没了孩子后,家中最恐怖的画面,就是他起夜时,看见穿着职业装的谢楚薇,端端正正坐在化妆镜前,一心一意地描眉或是涂唇。哪怕打扫卫生和下厨房,她也不换下职业装,随时准备去工作的样子。谢普莲娜在世时,谢楚薇还没这么病态,为了安慰儿媳,她常做些点心送来,跟谢楚薇说孩子是上帝的花朵,每个花朵都会得到上帝珍爱。于大卫说谢楚薇很不喜欢听这话,婆婆走后,她总是嘀咕,我的花朵难道是野地里的,谁想折就折?
谢普莲娜去世四年后,谢楚薇査出子宫癌早期,做了子宫摘除术,她和于大卫想再生一个孩子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们有落入深渊的感觉,更加寄希望于刘建国能够找到铜锤。
于大卫成为生意人后,也会和圈中一两好友吃饭喝酒。其中有个做钢材生意的直肠子,他对于大卫说,难道你就没怀疑过丢了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于大卫说他如果那样想的话,是亵渎妻子,谢楚薇跟他时还是处女。朋友又说,那为啥你以前撒的种子能发芽,以后的都成了哑巴豆?于大卫说上帝也许知道他们后来做这事,只是为了要个孩子,索取果实,因而惩罚他们,不让谢楚薇受孕。
但时间久了,尤其是谢楚薇丧失生育能力后,于大卫在噩梦中惊醒,面对沉沉暗夜,也不是没怀疑过:刘建国丢的孩子,果真是自己的骨肉吗?当年跟他一样爱慕谢楚薇的一个人,是于大卫此刻最爱咀嚼的一枚苦橄榄。他姓郑,是兵团医生,跟谢楚薇同为杭州知青,他们常常结伴探亲,直到谢楚薇和于大卫结婚,郑医生才算死了心。他们丢失孩子的消息传到兵团后,郑医生还提着几瓶水果罐头,特意来家探望。铜锤丢失的次年秋天,一个农场正在收割的麦田起火,郑医生奉命前往事故现场救治伤员,中途因救护车开得过猛,在急转弯处翻车,郑医生因公殉职,永远留在了插队之处。于大卫还记得听到郑医生的死讯后,谢楚薇正要把一双洗好的袜子晾出去,听闻噩耗,她又重新洗袜子,洗了足足半个小时,最后一手提着一只湿漉漉的袜子,像提着两只被枪打死的鸟,走到窗前,呆立许久,凄凉地说:“今天洗好的袜子,也不知明日能不能穿得上。”
郑医生死了,于大卫也就无从判断,他对谢楚薇的用情究竟有多深。但他至少回忆起,他们结婚前后,谢楚薇因为头疼脑热,没少去兵团医院,也就是说,他们是有接触机会的。万一结婚后谢楚薇迫于周围知青的议论,不愿给他生个混血儿,私下怀了郑医生的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大卫是犹太后裔,聪明,帅气,爱好广泛,十分招女知青喜欢。但谢楚薇真的和于大卫谈恋爱后,确实有人在谢楚薇耳边嘀咕,说你将来生的孩子万一也是灰眼珠和卷毛,不怕孩子自小受歧视?谢楚薇觉得这说法很滑稽,她说混血的孩子是生命的奇迹,她只会为孩子的长相而骄傲。结果铜锤生下来后,来下奶的女知青们,就像鉴定某个器物归属哪个年代似的,盯着婴儿的五官看个不休,说他眼珠不灰,头发也没那么卷,总之跟中国婴儿没啥区别,为此还都为她庆幸呢。于大卫当时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调侃自己的基因不够强大。但也有人说,血缘是奇妙的河流,它在婴儿出生时也许个性不明显,但它流着流着,血缘特征就会凸显出来,没准铜锤的眼珠和头发会变色呢。但命运没有给于大卫欣赏血缘之河颜色变幻的机会,铜锤早早从他们生命的天空中消失,留给他们的是风雨如晦的日子。
于大卫和谢楚薇早已在公安部门留下血样,各大寻亲网站找到相似的孩子后,会与他们联系,进行DNA比对。这些年有三次符合基本条件的进行过比对,结果都令人失望。
每当于大卫想铜锤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时,就会理性分析,假使他不是自己的,那么谢楚薇不会在孩子丢失后,那么积极让他去公安机关留下血样。如果铜锤不是他的,血样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万一有一天某个人的血样,只跟谢楚薇比对成功,那么她就会背上不忠的罪名。如果那样,谢楚薇可能并不真心想找到孩子。
不能见光的爱情果实,似乎隐藏在生命的暗流中,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于大卫这么多年观察谢楚薇,感觉不像。
于大卫每每怀疑铜锤的身世时,也怀疑过自己是否有生育能力。如果没有,说明铜锤非他所生,他也能放下。有两个办法都能鉴定这点,一是去医院看男科,二是和其他育龄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看她们能否受孕。可于大卫没有这么做,他怕自己的种子万一被鉴定为空壳,该如何正视自己,该怎样面对谢楚薇。即便他开着灯饰城和钟表店,他未来的时间将是虚空的,光明也是虚妄的了。所以他生意场一些朋友泡妞的嗜好,在于大卫这里是没有的。他的洁身自好,被人理解为受母亲的影响,是犹太教的教义所约束,所以不做对妻子不忠的事。
于大卫怀疑自己的时候,会从谢楚薇对他的态度中,分析自己应该是健全的人,重塑自信。因为谢楚薇丧失生育能力后,曾提出离婚、让他另娶,生个自己的孩子。于大卫没有同意后,谢楚薇又认真跟他谈过几次,说既然他不想解散家庭,那么可以在外有私生子,只要那个女人不介意,她也会当亲生的看待,她还说可付给人家钱。于大卫说那绝无可能,这违背他做人的信条,他不能对两个女人都不负责任。最后他们商定,如果找不到铜锤,又迫切想要个孩子的话,就领养一个。
杂拌儿出现在谢楚薇视线中,是在于大卫开的位于道外靖宇大街的灯饰店中。谢楚薇退休后,虽然头发花白了,但她依然习惯着正装,穿高跟鞋,像上班时一样。一个秋日黄昏,她穿一套板板正正的灰色套裙,黑色鳄鱼皮的高跟鞋,现身店中。于大卫雇用了店员,平素不怎么来店里,谢楚薇就更不用说了,每个店员都知道她的故事,但没人见过她。她那天进来,女店员以为她是顾客,热情地趋前问她,想选择什么样的灯饰,是客厅的、卧室的、玄关的,还是卫生间的?谢楚薇不答,像领导检阅似的,踩着高跟鞋咯噎咯噎缓缓走过,冷眼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灯。女店员又问她房屋装修是什么风格的,说水晶灯无论中式还是欧式风格的装修,都可搭配,还说家中悬挂水晶灯,可以招财。谢楚薇瞟了一眼女店员,“哼”了一声。女店员看她的装束和态度,直觉这是一位领导,但看她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又不像在岗干部,那么她应该是退休后进了企业的人。女店员想她推荐家用灯饰,也许方向不对,赶紧道歉,说这位老板是给单位选灯吧,您是喜欢气派典雅的,还是简洁时尚的?谢楚薇依然不答。这时在玉石灯的展区,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孩的声音,他对女店员说:“阿姨,你跟哑巴不能说话,你得比画。”谢楚薇绕过水晶灯区,发现一个八九岁光景的虎头虎脑的男孩,穿一套海蓝色带白杠的校服,正坐在一个卡通图案的黄椅子上,对着一张方桌,一边写作业一边吃肉包子。他的嘴巴油乎乎的,作业本也油乎乎的。谢楚薇斥责女店员,说你不好好看店,竟敢把孩子带这儿来,于大卫真是瞎了眼,怎么选中了你这种人!没等女店员解释,杂拌儿瞪大眼珠,说:“原来你不是哑巴呀!”
谢楚薇由此知道了杂拌儿的身世,知道了于大卫同情这对母子,给杂拌儿在店里备下桌椅,说只要他乐意,可随时来这儿写作业,他想吃什么,店员可帮他叫外卖。反正灯饰店关得晚,灯火通明的,那光不用也是浪费了。杂拌儿有时放学就来这里,灯饰店离榆樱院也不远。
谢楚薇记得当时自己回给杂拌儿的话是:“不说话的人就是哑巴吗?"杂拌儿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吞掉,站起来对谢楚薇说,他们家在七码头也有个店,叫卢木头小馆,他爸和他妈跟进门的客人打招呼时,只要不是哑巴,人家都会搭腔,杂拌儿说就是跟牲畜说句话,牛马或是猫狗,都会叫唤几声呢,人总应比他们懂礼吧?
一番话把谢楚薇抢白得无言以对。
从此后谢楚薇时常到灯饰店,有时碰不到杂拌儿,她还很失落呢。杂拌儿和她熟了以后,有次问她要是把于大卫的头发剃光,他新长出的头发,会不会就是直溜的了?把谢楚薇逗笑了。还有一次他看了一场电影,在银幕上见到殡仪馆的人穿得很严肃,他就跟谢楚薇说,谢娘快别穿这样的衣服了,我见电影里抬死人的人,才穿成这样。谢楚薇从此不再穿正装,也换下了髙跟鞋。
谢楚薇有时会带杂拌儿出去,领他看博物馆或是吃冰激凌。无论做什么,杂拌儿总会和他老家的事物做对比,比如他说博物馆橱窗陈列的碗盘,相当于他们家的碗架子,说冰激凌不如他老家的冰镇西瓜好吃,他们那儿的人,把西瓜放在河里一拔,那西瓜吃起来“拔凉拔凉”的,特别的爽。谢楚薇觉得这个缺乏父爱的孩子,未失天真明媚,十分难得,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爸卢木头还没找到,你不着急吗?杂拌儿先是瞪了一眼谢楚薇,然后低下头,委屈地说:“我能不着急吗?可我是男子汉,不能让我妈看出来,她带我来哈尔滨找爸,都好几年了,我爸也不知咋了,就是不见影儿。我妈找不到他,有时晚上趁我睡了,一个人偷着喝酒,醉了就说卢木头哇卢木头,你为啥不要俺们娘俩啦,把我弄醒好几回了,我还得装睡,不让她知道我知道她那样。我在哪儿都习惯看人,万一碰见我爸呢,同学说我东看西看的样子像个小偷。”谢楚薇听后,更加心疼杂拌儿。
在她内心深处,既希望杂拌儿早点找到爸爸,又怕他爸爸出现,那样杂拌儿就会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谢楚薇因为杂拌儿而染黑了头发,她还鼓足勇气进美容院,做了面部除皱微型整容,使自己看上去年轻些。因为她有时接杂拌儿放学,有家长会问她,您也来接孙子啊?而她带杂拌儿出去,有路人会羡慕地对她说:“你孙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真是招人稀罕啊。”谢楚薇心里泛起的是母爱之情,可不想做他奶奶。
谢楚薇把杂拌儿带到家中的这个夜晚,心绪不宁,几乎无眠,因为杂拌儿入睡前跟她说了个秘密,她妈前几天喂鹰,用的是一顶古铜色的带帽遮的布帽,而那是他爸戴过的。因为他爸在七码头时,喜欢拿谷物呀骨头呀等吃的东西,搁到帽兜去喂各路鸟。
布帽当容器的时间长了,鸟儿就把帽兜啄破了,露出窟窿眼。但他爸喜欢那顶帽子,总是戴着,说是风凉。爸爸失踪后,这顶帽子也不见了,想来是爸爸给戴走了。杂拌儿说妈妈找到了爸爸的帽子,说明爸爸离回家的日子不远了。谢楚薇问你为啥不问一下你妈,这帽子是哪儿来的?杂拌儿一本正经地对谢楚薇说,他爸跟他说过,男子汉要学会少问话,尤其是跟女人,凡是人家不想说给你的,最好闭嘴。
自从搬到松花江畔,谢楚薇和于大卫通常各居一室,极少睡在一张床上。一直闲着的客房,突然间有了一个孩子的鼾声,这生命的讯号在房间回荡,像涌来的春潮,令谢楚薇喜悦,也令她惆怅,因为这声音随时可能消失。怕杂拌儿夜半醒来发现不是在榆樱院而害怕,谢楚薇将客房的夜灯打开了。
当谢楚薇夜里轻轻推开客房半掩的门,悄悄蹲在床边,看着熟睡中杂拌儿那张美好的脸庞时,她是多么想亲亲他的额头啊,但她又知道这个山头并不属于她。杂拌儿的额头圆鼓鼓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热气。
哈尔滨的夏天是光明的代名词,天亮得早,黑得又晚。谢楚薇三点多走向厨房时,天微亮了,她没有想到于大卫已在厨房煮咖啡了。
于大卫说:“早啊。”
谢楚薇说:“早啊。”
于大卫说:“也不知杂拌儿早餐爱吃什么,要不带他出去吃豆腐脑和油条?”
谢楚薇说:“不管他爱吃什么,早餐中的牛奶、鸡蛋、核桃仁、面包和新鲜蔬菜,是小孩子必需的,我昨天都备好了。”
于大卫说:“他还不知几点起来呢。”
谢楚薇说:“小孩子觉多,他几点起来,咱们就几点做饭。”
于大卫煮好咖啡,夫妻俩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不约而同走向阳台时,于大卫望着波光粼粼的松花江,忍不住说了一句:“多美的早晨啊。”
谢楚薇轻轻啜饮着咖啡,微微叹息一声,说:“是啊。”
他们已多年没有一起欣赏哈尔滨的早晨了。在失去铜锤的岁月,似乎所有的早晨都是苍白的。他们不知太阳在背后如何升起的,但他们从江水变幻的颜色上,能感受到它照拂人间时,那份虔诚和执着。江心先是有了一条柠檬色的光带,接着这光带颜色加深,变成了淡淡的胭脂红,然后面积变大,向岸边扩展。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半面江水流光溢彩的,好像太阳在水中的悉心耕种,获得了大丰收。
谢楚薇没有想到五点钟刚过,杂拌儿就起来了,她问他不用上学,为何不睡个懒觉?杂拌儿说自己在老家,能在真正的冰上滑冰,但滑旱冰他还是头一回,他想早点出去,这时江边人少,他掌握不好时撞不着人,还有万一他栽跟头,看到的人也不会多,也少遭人笑话。
吃过早餐,谢楚薇带杂拌儿下楼时,无意间发现马路对面的丁香丛中,有个戴口罩包头巾的女人,向他们这座楼眺望,见着他们,这人像被马蜂重了,抖了一下,转过身去。谢楚薇想看她往哪儿去了,恰好马路上有两辆搬家车辆驶过,遮挡了视线。等车过去,谢楚薇再望时,那身影不见了。尽管谢楚薇没有看清她的脸庞,但她确信这个乔装打扮的人是黄娥,她一定是放心不下在外过夜的儿子,悄悄过来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