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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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国的雇主入冬以来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说风声已过,“爱心护送”车又都上路运营了,他特别为他换了一台车,七成新,设备好,开起来舒坦,请他尽快回来。说他美名在外,有的患者家属点名要他服务。雇主说可提高他的薪酬,让他开个价。刘建国说他年纪渐长,反应能力差,不适宜开这种车了。雇主说你是不是因为黄娥不跟着跑车,没动力上路了?他说我给你找个比黄娥还年轻性感的女的跟车,保你有更好的滋补汤喝!刘建国说这与黄娥无关,他的人生到了黄昏时分,得为自己掌灯照去路了。

雇主听了吓一跳,说难道你得了绝症,活不长了?刘建国说就算是吧。雇主说怎么天下倒霉的事情,都让你摊上了?要是还有一线希望,千万不要放弃,只要不出哈尔滨的名医,我都能给你约上,如果动手术的话,主刀医生的红包我来打点!万一真的救不了,雇主说他刚好拿下了一块墓园的经营权,离哈尔滨不远,可半价出售给他一个。刘建国倒吸一口冷气,说他无儿无女,有墓也无人祭扫,所以死后的骨灰肯定撒了。雇主嘀咕一声,你撒了自己,就不怕转不了世?刘建国满怀悲伤地说,没有比人间更恐怖的地狱了,我希望永不回来。雇主长叹一声挂了电话,不再打来。

自从于卫告诉了他的身世遭遇,刘建国倒是彻底放下了寻找铜锤的念头,因为他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对镜中的“我”,突然感到陌生。这个头发花白、胡子拉磕的老东西是刘建国吗?他曾叫什么名字?他上网查询日本人的姓氏,佐藤、铃木、高桥、田中、渡边、山口、吉田等,像一群突然飞起的鸽子,在他的世界迷离翻飞,而他不知自己是鸽群中的哪一只。他的父母葬在何方,又曾怎样呼唤过他?他在日本有无亲人?

刘建国想问询的太多了,可于大卫说刘光复强调,父亲只告诉他刘建国出生的大致地方,甚至把刘建国介绍给了刘鼎初的那位关键证人,刘光复说父亲至死守口如瓶,没说出过他名字,刘鼎初显然不想让养子知道自己的出身。

半个多世纪过去,很难寻找见证者了。

刘建国明白,自己是被命运之鸟,衔到哈尔滨的一粒风中的种子,落地生根,已是刘家土壤的一株植物,与此荣枯。但他还是想知道父母是谁,来自哪儿,他们叫什么?如果父母当年被好心人埋葬了,坟还在不在?刘建国去各大图书馆借阅有关日本开拓团在黑龙江的文献资料,希望有所发现。他将目光聚焦于佳木斯一带的开拓团,结果发现当时的三江省,仅桦川县就有七虎力、千振村、弥荣、太平镇等二十个开拓团,而汤原县也有洼丹岗、凉台、带岭等十余个开拓团,想要厘清千头万绪的开拓团中每个成员的下落,比找铜锤还难。

寒流是看不见的皮鞭,专拣老弱病残的欺负,所以一到寒天,这些人为避免它的鞭打,尽量少到户外,出去时也一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而对身强力壮的人来说,寒流不过是冬天的呼哨,无论哨音多么凛冽,在松花江冬泳的健身达人眼里,它都是迷人的乐音。冬泳者站在雪地甩着赤裸的胳膊热身、穿着泳衣下水的时刻,你会觉得他们的身体在燃烧。

十一月中旬后,下午四点天就黑了。有时日月像交接班似的,这边太阳落着,那边月亮就升起来了。刘建国发现每过一天,日落时间都会提前一点,或者一两分钟,或者三四分钟,仿佛太阳贷了天老爷的款,得按日偿付光明,所以白昼寸寸流失。

而到了十二月,日照时长更是大为缩短,午后三点多太阳就逃了。如果烟气低沉,空气质量稍差,夕阳就是血色的。晚霞红红粉粉的,好像太阳离去之际,做了一道鲜艳的水果沙拉,那草莓似的晚霞,石榴似的晚霞,樱桃似的晚霞,盛在西边天狭长的青瓷盘中,最终吞吃了它们的是黑夜。

这时节冰封的松花江上,吊车、冰块切割机和卡车现身了,这里在进行一项美丽的作业,工人们凿取冰块,为一年一度的冰雪博览会忙碌着。那些晶莹剔透的冰块,被运往江北的冰雪大世界,成为独特的建筑和艺术材料。冰雕师们手持冰钎、冰斧和冰铲,雕刻出一个大千世界,宫殿、城墙、教堂、粮仓、宇宙飞船、花鸟虫鱼、蔬菜瓜果、七仙女刀马旦、凤凰麒麟、蛟龙天鹅、牛马猪羊、孙悟空猪八戒,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包。冰雕的血管神经是灯饰,夜晚通上电,冰雕就活了!鲤鱼变成了金红色,仿佛一闪一闪摆着尾;教堂发着光,仿佛上帝降临了;粮仓金灿灿的,洋溢着丰收的气息;而天鹅银闪闪的,就像在春天的湖面张开了翅膀。此时的游人喜欢摘下手套,触摸冰雕的花朵、蝴蝶、鱼儿、鸟儿、羊儿,看看活灵活现的它们,果真是冰心吗?

刘建国熟悉这样的冰雕,他也曾是松花江上采冰队伍的一员。

那时他唯一的愿望是多赚点钱,多接触些人,早点找到铜锤。而现在诱惑他的,却是采冰后留下的一个个黑洞洞的缺口。他徘徊在冰封的松花江,寻找这样的缺口,因为江水洞现,只要纵身一跃,他就会成为鱼儿的饵料,不再承受痛苦与屈辱。他自认做好了离世的准备,可几次站在这样的地狱之口,却没有勇气向前一步。

一日黄昏,他走到边缘,半只脚悬出冰面,探向江水,他甚至张开双臂,想以鸟儿的姿态,留下个海阔天空的谢幕。可就在此刻,背后蹿来一条大狗,它恶作剧似的侧向疾奔,把他撞个倒仰,撒着欢儿扬长而去。这幕情景让他惊醒,想起多年前在兴凯湖畔废弃的渔船发生的事情,他自寻解脱,难道不是对武鸣逃避责任和再一次犯罪吗?

刘建国至此避开这样的“黑洞”,下决心年底前到武鸣那里去。

他每晚换一家小馆子吃饭,有点用味觉记忆哈尔滨的意图。饭后他总是漫无目的地走,看看寒夜中的人们做些什么。有人在夜市摆摊儿,有人喝多了酒在饭馆门前吵架,有人在汽车站牌下甜蜜相拥,有人在医院大门前哭泣。而更多的人,怀揣各自心事,赶着不同的路。

孤独的夜行者还有月亮。以前刘建国怕见它,现在却觉得洞悉了他身世的月亮,也在可怜他,所以走着走着,他会找伴儿似的,仰头望望它。他喜欢缺了一角的月亮,有尘世感,不像圆满的月亮,无瑕得有点假。若是这月亮被浮云遮住,它看上去就像破碎的心。

由于观察角度不同,刘建国发现月亮的姿态也是不同的,从公园的树间看它,它像鸟巢;从尖顶的高楼下望它,它是尖顶上的穹隆;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望它,它像一块要被砌进墙里的金砖;而从风中的旷野望它,它像一只迷途的鸟。

当刘建国快把翁子安遗忘的时候,突然接到他电话。

这天刘建国去香坊一家经营头蹄下水的小馆子,吃了尖椒熠肥肠和酱猪手,喝了半斤烧酒,刚买单出来,接到他电话。翁子安大概听到市井的嘈杂之声,问他是在街上吧,说话方便吗?刘建国吐了口痰,问他何事?翁子安问他明天能否抽出时间,陪他出趟车?刘建国以为让他开“爱心护送”车接送病人,连忙说自己不干这个了,翁子安说他知道,他请他是为了一起去见个人。

刘建国问是谁?翁子安说去了就知道了。刘建国说你不说是谁,我凭什么跟你去见这个人?翁子安沉吟片刻,说我带你见的人,能让你余生心安,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吗?刘建国讥讽道,这世上能让我心安的人,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刘建国挂了电话,但翁子安很快发来一条短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明早老时间,我去您家楼下接您,早饭我们在路上吃。

次日凌晨天还黑着,刘建国穿上皮夹克,戴上棉帽,步出楼道。

他走到楼下路口时,刚好四点,这是以往他接翁子安出院的时间。

翁子安驾驶一辆越野吉普车对向驶来,他将车停在刘建国身边,倾着身子拉开副驾驶车门,道了声早安。

刘建国回了声“早”,踏上车,关了车门,扣好安全带,说你确认开车的时候,不会突然发病?

翁子安说放心吧,我上次说过的,这病不会再犯了。

车子驶出道里区,很快过江桥,掠过一盏盏守夜的路灯,沿松北大道,上了绕城高速,再上哈同高速。刘建国知道问他去哪儿徒劳,而他身上散发的一股植物清香气,令他想起黄娥身上的味道,想这气息是从她那熏染来的,心里还是有些伤感,于是合上眼睛。等他一觉醒来,天微微亮了,车子已在鹤大高速路上了。

翁子安问他早餐想吃豆腐脑烧饼,还是羊汤手擀面?刘建国说天这么冷,当然是羊汤手擀面了,翁子安说他也想吃这个。七点半左右,他们下了高速,在一个小镇名为“广财”的二层客栈停下,它的门前已有几辆装载货物的大卡车,看来聚集的都是跑长途运输的人。

翁子安带着刘建国走进客栈时,先闻到一股浓烈的羊汤味。

这样的客栈,一层通常是饭店,二层是客店,所以只要踏进它的门,不需张嘴问,吸吸鼻子,就知道灶上做的什么。显然,广财客栈的灶房,滚着一锅羊汤。

一层有两张小方桌,一张能容七八人坐的大圆桌。每张桌子都有人,人们埋头吃着羊汤面。翁子安和刘建国刚落座,一个穿红毛衣、扎半截白围裙的姑娘,从灶房端着一碗羊汤面出来,她金鱼眼,嘴唇通红,梳根油黑乌亮的长辫子,肤色白里透粉,看上去真像一条金鱼呢。她见着翁子安大呼小叫地说:“翁哥,你都仁月没来了,想死俺们了!听说你在哈尔滨搞了个女友,拖着个孩子不说,还一眼大一眼小的,你啥意思啊,放着俺们这处女地不开垦,非要犁那二茬地,你这不是明着气人吗!”她的话逗得一些食客笑起来。翁子安红了脸,说:“谁瞎传的啊,人家是左眼单眼皮,右眼双眼皮,这才显得眼睛不一般大,其实是一样的,俊俏着呢。”姑娘鼓着金鱼眼“哎呦”叫着,说这还没娶进门呢,就护着啦!翁子安点了两碗羊汤面,一盘小葱炒鸡蛋,一盘油烟豆腐。他告诉刘建国,这里的豆腐是手工制作的,鸡蛋是散养的鸡下的,绝对好吃。

他们吃早饭的时候,客栈外车声不绝,有的司机吃过后开着货车走了,有的则远途奔来,饭桌前的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翁子安和刘建国吃完去买单时,长辫子姑娘出来收碗,她对收银员说,今天要收翁子安双倍饭钱,另一半算是赔偿她的精神损失费。翁子安笑了,说你认识我这个律师后,还懂得精神赔偿了。长辫子姑娘说那是啊,她凑近翁子安耳边说:“你舅的煤矿没事吧?有人说你舅和黑道的关系嘎嘎铁,现在扫黑除恶,可得小心着,别给扫进去了。”长辫子姑娘生就的大嗓门,所以她压低声说的话,旁人也听得清楚。翁子安的脸白了,说你怎么什么闲话都听,干好自己的活吧。

太阳升起来了,他们重回鹤大高速。翁子安说还有两百多公里路,他可以再眯一觉。刘建国说不困了,请他随便来点音乐,他想看看风景。翁子安说好吧,打开车载CD,放了一张肖邦二十四首作品前奏曲集锦的唱碟。肖邦的音乐本就有落雪的气质,此时与这冬日的气氛甚是契合。刘建国望向窗外,近处是挂着薄雪的光秃秃的庄稼地,远处是一带青色的杨树林,因为消去了绿色,杨树更像飞旋的尘土,但钢琴声却为单调的它们,镀上一层微妙的银光,别有一种苍茫之美。

刘建国望了一眼专注开车的翁子安,觉得他神色中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忧郁,他忍不住问了句,万一哪天卢木头回来,你和黄娥咋办?翁子安说,该回来的早该回来了。言下之意,卢木头回不来了,这让刘建国颇感意外,但他没深问下去。

他们最终到达鹤岗下辖的一个东部小城时,已快近午了。翁子安把车停在城中心一处六层的米黄色居民楼下,说着到了,掏出钥匙,带刘建国走进中间的楼洞,打开一楼的门。

听见门响迎上前来的,是个头发花白、面目和善的老妇人,翁子安亲切地叫她李妈。李妈扎着蓝格子围裙,手上沾着面粉,说你们真够快的,我以为十二点才能到呢。不过饺子也快包完了,猪肉芹菜馅的,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泡茶。你妈这会儿应该在抄经文,我昨晚跟她说你今天晌午回来,她那会儿还挺明白的,让我帮她洗了头,钗了手指甲,还拿出蓝缎子袄,说是今儿见你时穿,可早晨起来她又把昨儿的事忘了,嫌我怎么这么不利索,不穿的蓝缎子袄,应该待在衣橱,怎么放到沙发上啦?翁子安一边听着,一边和刘建国换拖鞋,向李妈介绍说这就是开“爱心护送”车,常接他出院的人。李妈定定看了一眼刘建国,说了句好心人呐,反身回厨房了。

刘建国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这是翁子安母亲家,而他母亲似乎精神不正常。客厅宽敞明亮,也很整洁,敞开式书架上摆满书籍,墙壁上挂着尺幅不同的书法作品,其中一幅洒银的印花小笺,抄写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毛笔小楷格外娟秀。客厅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书柜垂吊着吊兰,窗前是大盆芭蕉树,进门处鞋架旁摆着龟背竹,茶座上则放着绿萝。

翁子安领着刘建国推开母亲的起居室,它宽敞舒适,窗明几净。

南窗挂着雪白的窗纱,看得见窗外的树。窗下有一个小巧的圆桌,和一张方形书桌。一个穿灰毛衣黑裤子,头发半白、梳发髻的女人,背对着门,正安安静静地在书桌前写着毛笔字。听见门响她回过头来,觑着眼看着翁子安,又看看刘建国,说你俩是来抄煤气表的?翁子安说是的。她说你们走错屋子了,该去厨房,说完转回头,接着写毛笔字了。

刘建国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气质高雅、衣着得体、说话温婉的女人,竟然神经失常。

翁子安和刘建国回到客厅,李妈随之把一壶热腾腾的红茶送上来。翁子安问用不用帮忙,他包的元宝饺子好看着呢。李妈说用不着,再过半小时她就全包完了。

刘建国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和翁子安在沙发对坐,闷头喝了一盅茶,说你让我见的人就是你母亲吗?翁子安摇摇头,说我们晚上去见那人。中午吃完饺子后,您先休息一下,我陪妈妈去庙里送经文。城南有佛寺,她抄了经文,会定期送到那儿的法物流通处,很多居士和香客,喜欢她抄的经文呢。翁子安说别看他母亲平素神志不清,但她特别认节日,佛诞、观世音菩萨圣诞、除夕、元宵节、二月二、端午节、盂兰盆节、中秋节,她很少忘记。

只要节日时,他在外给母亲打电话,她都是清醒的,会问他最近生意好不好,啥时能带个女友回家,她想抱孙子了。

翁子安对刘建国说,他母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六十年代末在小城供销社做售货员,附近的男知青都爱来母亲所在的供销社买东西。母亲在那儿认识了一个上海知青,他是某兵团的文书。翁子安说文书恋上母亲,每周去供销社两三次,今天买蜡烛火柴,明天买本子钢笔水,后天买肥皂牙膏。时间长了,两人谈起恋爱。这文书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才艺不错,会拉手风琴,会写毛笔字,还在兵团报上发表过诗。翁子安慨叹说这样一个人物,对我母亲的吸引力该有多大。母亲一手好的毛笔字,就是跟他练就的。他们谈了三年恋爱,快要登记时,一九七五年夏,文书得到回城机会,因为他是独生子女,符合返城的政策条件。文书走后,我母亲往他留下的上海家址,每隔一天寄一封信,但一直没有回音,而不久后我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写信告诉他后,文书回信了,说他在上海有女友了,请她打掉孩子,并寄来五十块钱,作为流产的费用。我姥爷姥姥和舅舅对文书很憎恨,说这样的孩子是孽种,绝对不能生下来,可我母亲不同意。我听舅舅说,家人为了让母亲流产,让她受尽折曆。那时没有自来水,姥姥打发她去井台挑水,让她用冷水洗没完没了的脏衣服,劈柴,攀高糊棚等,总之不想让她肚里的孩子安生。翁子安说到这里哽咽了,刘建国赶紧从茶桌的纸抽,抽出两张面巾纸递上,拍拍他肩膀说好了好了,不管怎么,你妈不是生下你了吗,你命大,有福之人,非婚生子又能咋的?就是那个文书,你那个父亲,真不是东西,那叫男人做的事吗,我猜你妈就是为他神经不好的,这个人渣,你不会认他做父吧?

翁子安想说什么,李妈走过来,说饺子包好了,马上下锅,让翁子安去砸蒜,说他砸的蒜酱,香辣好吃。

刘建国和翁子安在客厅吃的饺子,翁子安的母亲则在卧室吃,李妈陪着她。翁子安说母亲习惯在卧室的小圆桌吃饭,边吃边望风景。当初他把房子买在一楼,一是母亲神志不清时跳楼不会出意外,二是为了让她更真切地看到窗外的风景。

翁子安给刘建国拿了一听啤酒,歉意地说不能陪他喝,下午还要驾车带母亲去佛寺。他说中午简单吃点,晚上要见的人家,会好吃好喝招待。

刘建国吃了半盘饺子,喝掉啤酒,然后由翁子安引到客房午休。

也许是起了个大早的缘故,刘建国倒头便睡着了,一睡就是三个小时。他醒来时天色已昏,觉得口渴,就去厨房找水喝。李妈正在淘米,准备煮粥。她见着刘建国,说你真是觉大,这岁数白天能睡这么长时间,真让人羡慕。她说红茶给你泡好了,可能都凉了,我再兑点热水。刘建国问翁子安他们还没回来吗?李妈说主人深得佛寺住持看重,信众也喜欢她,她进庙送经文,总要傍晚山门关了才回。刘建国向她打听,翁子安的妈妈何时得的这病?李妈提高了声调,说还不是年轻的时候!李妈说这几年主人发病轻多T,前些年每个月总会昏厥一两次,浑身抽搐,牙齿打战,人事不知,就得送医急救。刘建国说她儿子也有这病,难道是遗传?

李妈叹口气,看了看刘建国,把茶倒给他,转移了话题。他们从冰灯,说到鸡蛋价格的浮动,又说到不同城市的房价,直到天黑了,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睑,李妈这才把灯打开,而这时翁子安带着母亲回来了。

从佛寺回来的翁子安的母亲,气色和润,神情愉悦,但她依然糊涂。她指着刘建国问李妈,这是你家亲戚?李妈说是的,他是俺弟。她说那就留他一起吃晚饭吧,多做俩菜。她又指着翁子安对李妈说,这司机陪了我一下午,进寺烧香时帮我点香,跨门槛时怕我绊着,没断了搀扶我,人真是周到,别忘了给他付钱,现在汽油贵,别亏着人家。李妈连忙说是。

傍晚五时,翁子安带刘建国走出家门,驾车出城。他说要去的地方,离这儿还有六十多公里。路上刘建国问你就不能透露点要见谁吗?翁子安说到了不就知道了吗。大概怕刘建国再问,翁子安打开收音机,听交通台的广播,所以那一路伴随他们的,是路况信息、寻物启事以及穿插的流行歌曲。

他们到达东部的一个小煤矿时,差十分钟六点。天已黑透,但这座山脚下的私人宅院,灯火通明。宅院有高高的院墙,大门两端挂着红色宫灯。看门的是个剽悍的汉子,他拉开大门时,身边跟着一条威猛的藏葵。翁子安把车开进院子,熟练地停在右侧停车场。宅院占地至少有两千平方米,两条长长的镶嵌着灯带的冰墙,照亮了半个院子。院里种了不少树,有樟子松、白桦、枫树和丁香。此外还有假山,荒芜的花园,寂寥的凉亭,以及冬季时成了摆设的喷泉设施,足见主人的财力和雅兴。

院子的红砖楼三层高,呈宝塔形状。入门处斜伸着一盏探照灯,与之并列的是监控探头。翁子安还未开门,一个矮矮的光头胖子迎了出来,翁子安见了他叫了声“豹哥”,豹哥朝刘建国伸出手,说您就是刘哥吧,下酒菜都上桌了,饿了吧,赶紧的!

豹哥直接把他们引入门右侧的独立餐厅。餐厅的红木圆桌上,七碟八碗的已经摆好,悬垂的黄色水晶吊灯,使整桌菜仿佛流着蜜。

桌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穿一件灰色中式便服的七十上下的光头男人,他戴眼镜,额头一道疤,面容清灌,尖下巴,鼻子和嘴巴歪斜,因而脸庞看上去扭曲变形;另一个是穿黑色亮片毛衫、梳大波浪卷发、鹅蛋形脸、五十左右的明眸皓齿的女人。刘建国一进来,女人连忙把男人扶起,虽然他弯着腰,但依然看出个子很高,他向刘建国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握住,眼里腐着泪花,想说什么,但嘴唇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翁子安跟刘建国介绍,这是他舅舅和舅妈。此行是舅舅邀请,他们要见的人就是他。翁子安同时介绍了豹哥,说他是舅舅公司的总经理。

刘建国明白了面前这个人,就是翁子安那个煤老板舅舅了。

可他和自己又有何关系呢?

厨子又端上一道香喷喷的干煽鹿肉,然后起开年份茅台,刘建国满心狐疑地入了座。翁子安说舅舅去年得了喉癌,两次手术后声带受损,所以说话费劲,不过舅舅要说的他都清楚,所以他会代舅舅说给他。

煤老板喉结上下嚅动,艰难地“呃呃”叫了两声,算是招呼,举起一小杯酒敬刘建国,拉开了五人宴席的序幕。一开始气氛有点尴尬,无论豹哥还是翁子安招呼煤老板,他像没听见似的,只管看刘建国,边看边擦眼泪。后来豹哥起身唱了一段祝酒歌,气氛才活跃起来。女人悉心地给煤老板夹他能吃的菜,用手绢给他擦嘴,因为他吃东西时总是外溢。大家互敬了几杯酒后,豹哥问刘建国带了身份证没有?刘建国点点头,心想住在翁子安舅舅家,难道还得登记?豹哥说那就好。他起身出去了一下,然后拿出三份同一格式的合同,递上一支笔,说这是煤老板名下的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转让合同,煤老板要把这部分转让到他名下,请他签字,明天他会领着他,去做股权转让的相关手续。

刘建国蒙了,他放下笔,环顾左右,发现除他之外,大家都是知情人的表情,于是喝掉杯中酒,问翁子安这是为啥?

翁子安也喝掉一杯酒,说那我就将我母亲的故事,全都告诉你吧。

翁子安说当年母亲怀了胎儿后,家人很不人道地逼她出苦力,终于在怀胎七个月时,深冬时节,她去井台挑水,在冰面滑倒早产。

胎儿刚生下来是活的,家人怜惜这个小生命,让男婴留在母亲身边。

可是婴儿因早产羸弱不堪,母亲又没奶水,出生后毛病不断,总进医院。次年春天,婴儿感染肺炎,高烧不退,送到医院三天后夭折了。失去孩子后,母亲的精神渐渐不好了,她整天在窗前呼唤婴儿的乳名“四点”,因为这孩子是凌晨四点出生的。家人无奈,抱来别人家的男婴给她看,说四点好好的,因她奶水少,放到奶妈家了。母亲因为神经不好,所以也相信。但只要一两个月不见婴儿,她就犯病,她发病时类似慮症,浑身哆嗦,不省人事,家人只好再定期抱来男婴糊弄她。翁子安说舅舅想这不是长法,所以想让舅妈生个孩子,送给母亲。翁子安说到此,看了看对面的女人,她大度地微笑着跟刘建国解释说,外甥说的舅妈是丈夫的原配,她和翁子安的舅舅,是后到一起的,虽说她比丈夫小二十岁,可不是小三,翁子安舅舅的原配因病去世后,她才嫁过来的。

翁子安说舅妈没能怀孕,舅舅始终惦记给母亲抱养一个孩子。

结果那年秋冬之交,也是很巧的,舅舅那时是煤矿的技术员,他去哈尔滨参加一个培训班,遇见了您抱着于大卫和谢楚薇的孩子回哈尔滨,舅舅在背带上做了手脚,偷走了那个孩子。翁子安见刘建国大张着嘴,指了指自己说,就是偷走了我。翁子安复述到此,煤老板羞愧难当,已哭成泪人。翁子安接着跟刘建国解释说,他成年后发病,之所以选择凌晨四点出院,就觉得那是他出生的时刻,在新生时刻的自己,是不会走向死亡的。谁知他这个“四点”,并不是真的呢。

煤老板的女人从座位下拎出一个纸袋,递给丈夫,煤老板颤抖着,从中取出一只虎头鞋,捧给刘建国。虽然四十年过去,但刘建国一眼认出了那只虎头鞋,那蓝色鞋帮,那红色鞋面,那黑丝绒绣的眉毛和嘴巴,那黄毛线点缀的胡子和耳朵,都有着铜锤穿的虎头鞋的鲜明特征。更为重要的,是谢楚薇从于大卫衣服上取下的栗色有机玻璃扣子做成的那双眼睛,没有缺损和磨损,依然闪闪发光。

刘建国多想大哭一场啊,可他没有眼泪,头脑一片空白,好像走在茫茫无际的雪原,没有日月,没有人烟,世界一片虚空。

他机械地一杯连着一杯喝酒,足足喝了一斤茅台,醉倒在桌前。

刘建国醒来时已是午夜,他在一楼客房的床上,望着屋里每个陪着他的人都觉眼晕。他有气无力地爬起来,由翁子安搀扶着去洗手间小解,然后喝了一杯热茶。翁子安对刘建国说,舅舅一个月前就叫人购得烟花,等到他来时放,豹哥说放烟花的人等了三个多钟头了,要不去院子看烟花?

未等刘建国答应,煤老板拄着拐杖,做出请的姿势,豹哥则先行出了门,对着一直候在门岗的放烟花的人高声说,赶紧把院子的灯都关了,放吧!所以当翁子安扶着刘建国来到院子时,烟花的盛宴开始了。砰砰——砰的发射声中,夜空被火焰点燃了。

在极寒时刻,刘建国在星辰的世界,看到了火红的百合花、金黄的菊花、雪白的莲花、蓝色的莺尾花、粉红的桃花、紫色的丁香花,它们团团簇簇,丝丝缕缕,离散聚合,盛开寂灭,演绎着繁华和苍凉O一花方落一花起,把夜空打造成一个五彩的花园,似乎要把刘建国度过的几十个黯淡的春天,一一唤回和点亮,巧心描绘和编织,悉数偿还给他。其中一个巨型烟花,在更高的夜空豪情万丈地绽放,中心处那粉色红色紫色和绿色的光焰冲天而起,而边缘处的白色光束,却向下倾斜,仿佛流向大地的泪滴。刘建国抱住翁子安,叫了一声“铜锤一一哭了起来。


第六章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