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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刘建国记得很清楚,他将鹰带到榆樱院的那个晚上,黄娥看到它的第一眼,仿佛遇见魔鬼,倒吸一口冷气,说你打哪儿弄来这小鶴子?刘建国告诉她这是送翁子安出院时,在阳明滩大桥栏杆上发现的时候,黄娥低声嘟嚷一句:“这讨债鬼。”
刘建国把鹰带到黄娥这里,一是因为榆樱院有院有树,适宜养鹰;二是黄娥来自山里,说过她丈夫喂养过各种鸟,懂得它们的习性;三是杂拌儿缺乏玩伴儿,有只鹰陪伴,他会少些孤单,还能培养他的爱心。
黄娥告诉刘建国这种鹰是雀鹰,在鹰中属于小体量的,七码头人叫它“小鸥子”。从它的体貌看是只雄鹰,夏候鸟,冬去春回。
刘建国说难怪它趴在桥栏杆上呢,看来它在迁徙途中体力不支,落单后迷路了,所以在那儿等候人类救援。黄娥仔细检査过,发现它的一只翅膀有擦伤旧痕,分析它往年随候鸟群迁徙时,辨不清城市的玻璃幕墙,不小心撞伤过,这导致它体力下降,跟不上候鸟群北归的步伐,但还不至于迷路。它选择在哈尔滨停留,没有继续北上,看来是进城找人的。刘建国当时还被她逗笑了,说鹰跟人又没恩怨,它找人做什么。
雀鹰一开始并没在榆樱院筑巢,黄娥说只要它不坐窝,就没有长留的打算。最初的一周,黄娥买来各类生肉喂它,可它不闻不碰。它站在黄娥母子所住的右厢房屋顶,面朝北方屹立着,常常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就是飞起来也不走远,绕着榆樱院转圈,像一架小型侦察机,随时观察着身下动态。黄娥用尽办法放飞它,终归徒劳。它不吃喂给的食物,但黄娥发现它并没瘦下来,它在空中盘旋的姿态也是舒展的,翅膀拍动有力,正常遗矢,说明它及时补充了食物。黄娥仔细观察,发现它比太阳起得还早,天不亮出去一两个小时,等榆樱院的人起床,它已归来,看来是去觅食了。榆樱院离松花江近,黄娥想只要它运气好,对岸的太阳岛和新兴的群力松江湿地,那些植被好的地方,不乏鼠类和小鸟,是它的天然粮仓。
黄娥一开始对它满怀抵触,她跟刘建国说房顶站着这么个家伙,感觉像幽灵,她到哈尔滨后本来睡眠就差,这下更睡不踏实了。
刘建国说那还不简单,把它捉了,再跑长途时带上,放了它就是。
黄娥说小鵰子很难逮,就是逮住,它们的脑子里有一幅我们看不见的地图,还会回到想来的地方。刘建国说那你就别把它当成讨债鬼,你当它是你和杂拌儿的守护神,就会喜欢它了。黄娥睁大眼睛,说你说得对呀,我咋没往好处想它呢!平素他们一起出车,抬个病人啥的,黄娥都避免着与刘建国有肢体碰触,但这次她忘情地抓住他的手说,它兴许不是来讨债的,而是卢木头见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怜,派来跟我们做伴儿的呢。
雀鹰留在榆樱院后,逐渐体现出守护神的特征。黄娥跑长途回家晚了,一进榆樱院,像卫兵一样立于屋檐下的它,会对着她叫一声,像是说你回来了。而听见妈妈的脚步声,从屋里迎出的杂拌儿,会给她讲小鵰子如何厉害,它居然衔来一支红蓝铅笔,丢在门前,而那正是他需要的。它还给两只流浪猫捉了老鼠,放在榆树下,看来有了小鸥子,以后都不用买猫粮了。而黄娥发现小鹤子似乎听得懂人话,老郭头无端挑剔黄娥母子时,它不是往他晾晒的衣服拉屎,就是趁他在樱花树下打盹时,突然俯冲下来,给他一个惊吓。老郭头曾跟黄娥暗示,只要她从了他,未来他的房子可归杂拌儿名下,黄娥说她丈夫在时,她确实算不得忠诚,但她从不吃不想吃的食。老郭头“呸”了一声,说:“你以为自己是香悖便,我是馒饭?”
趁着杨花还没飞尽,雀鹰在右厢房的大榆树上安营扎寨了。
榆樱院的三棵榆树,虽然还枝繁叶茂,但毕竟是老树,就像人老了会有白发,它们也有枯枝了。雀鹰像敬业的园丁,把枯枝悉数清理了,没用的啄到墙角堆起来,可用的用来筑巢。它把巢穴搭在树千中央,与屋檐比肩,上有遮风挡雨的冠盖,下有密实的枝条作为防护网。除了大榆树的枯枝,它还衔来片状小石子、草和湿泥。雀鹰是出色的泥瓦匠,它用枝条搭建好巢穴的雏形后,再用石片、草与湿泥的混合物,作为枝条的填缝剂。这还不算,街巷的杨花落地后在道边积聚,好像铺着一条条雪白的哈达,顽皮的小孩子常用打火机点燃杨花,看它们火龙似的燃烧。雀鹰取来杨花,像女人到了冬天用棉花做冬衣一样,将杨花絮进窝里,使其更加稳固和舒适。它的窝从下向上望去,像一只朝天的泥碗,朴素温暖。它早出晚归的,俨然成为榆樱院一员。
刘建国来榆樱院的次数不多,但这里的人都认识他。因为他一来,黄娥迎出来时会说“当爸的来了”,让刘建国很不自在。大秦和小米一开始还真以为他是杂拌儿的爸爸呢,后来熟了,知道黄娥是来寻夫的,他们同情她,朝她要了两张寻人启事,随身带着,说他们整日在街上,接触的人多,可帮她留意着。大秦小米稍有空闲,就会展开“寻人启事”,看卢木头的照片。这个矮个子、塌鼻子、厚嘴唇、大胡子,总是笑眯眯的卢木头,他们牢记在心。
小米问过黄娥,杂拌儿有爸,为啥还说刘建国是他爸?黄娥说杂拌儿现在丢了爸,而刘建国缺孩子,他就得给杂拌儿当爸。小米跟刘建国一样,不明白这叫什么逻辑。
刘建国走进榆樱院时,太阳刚升起来。大秦小米出摊儿了,老郭头站在樱花树下练拳,他见着刘建国“哼”了一声,像好斗的公鸡,故意使劲甩甩胳膊踢踢腿,然后撇着嘴背过身去。雀鹰认得刘建国,它在巢穴上扑扇了一下翅膀,像是打招呼。
杂拌儿在周末的早晨沉沉睡着,屋子回荡着他香甜的鼾声。
黄娥起早包了西葫芦虾米馅的包子,自己吃过了,又在锅中给杂拌儿和刘建国各留一份,还是热的。刘建国虽已在早点摊吃了烧饼和羊杂碎汤,但一听说包子是新蒸的,便掀开锅盖吃了一个,赞叹真鲜亮。黄娥说他们开的卢木头小馆,包子是招牌吃食,客人都喜欢。卢木头食量大,一顿能吃五六个。他不喜欢素馅的,最爱牛肉野山葱馅和羊肉萝卜馅的。如果蒸了包子,她都不用给他做下酒菜了。黄娥提起卢木头,语气总是伤感的。
黄娥和杂拌儿所住的一楼,进门是中厅,左右两间卧房,一间大,一间小。厨房在中厅里面,挨着小间的卧室,洗手间则在进门的左侧,靠近大卧室。中厅通往厨房的隔断墙上,有一扇长方形窗,上面镶嵌的两块彩绘玻璃是拼起来的,人人见了称奇,因为它们是两块风格完全不同的彩绘玻璃。
其中一块彩绘玻璃是圣母玛利亚怀抱耶稣的图景,以红蓝黄绿为基调,圣母玛利亚戴着银粉与橙黄混色的头巾,穿着深蓝的衣袍,头戴闪光的黄色珠冠,神态安详地垂头看着圣婴。她怀抱的耶稣肌肤明媚,一派天真,目光如湖水般澄澈,头顶也有闪光的珠冠。而另一块彩绘玻璃,呈现的却是另外的故事了。那块玻璃乳黄的背景,它所描画的两个对脸的人,是中国传统的门神,一个是神荼,一个是郁垒,据说他们是兄弟,专捉恶鬼拿去喂虎,所以中国民间的百姓很是喜欢他们,过年时常把他们的画像贴在门的一左一右,以求平安。这块彩绘玻璃上的神荼郁垒,一个蓝脸,一个黑脸。他们披红蓝粉青的铠甲,戴银色头盔,一个头盔上镶嵌着红珠子,一个是绿珠子。神荼手持长剑,郁垒手持大斧,他们身形魁梧,目光如炬,长髯如烟,朝天眉飞扬,说不出的威武。
'而他们脚畔,是两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老虎,一黑一白,它们无疑是恶鬼的渊薮。太阳升起来,屋子有了光,这彩绘玻璃上的肖像就栩栩如生了。有时月光透进来,两块彩绘玻璃上的神,被映衬得仿佛在月下漫游。而厨房蒸煮食物时,它会弥漫着水蒸气,众神感染了人间雨露,仿佛喜极而泣。
刘骄华的公公婆婆把榆樱院的房子,留给儿子儿媳时,嘱咐他们一定保护好这两块彩绘玻璃,说这里有他们家族的往事。原来刘骄华公公的二哥,也就是他们的二伯父,是当年哈尔滨一个有名的画师。那时洋人多,哈尔滨建起各种风格的教堂,二伯父曾跟着一个西洋画师,给教堂画过彩绘玻璃。至于哪一所教堂,刘骄华的公公婆婆说法不一,有说是老道外已不存在的天主堂,有说是南岗大直街上的基督堂。作为画师的二伯父并不富裕,但刘骄华的公公说,他大哥当年是哈尔滨赫赫有名的盐商,所以帮二弟买下绸缎庄,改造成画店和住宅。二伯父除了爱画画,也爱演戏,东北光复前夕,他跟一个电影摄制组,拍摄一部古装片,在剧中饰演一个专为大户人家画屏风的画师。大户人家的小姐擅诗懂画,貌美如花,由父母做主,许配给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但小姐爱上画师,为此抗婚,要下嫁画师。这本是个配角,但二伯父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一看到饰演小姐的女演员,就想自己是带她脱离苦海的救世主。以至抗战胜利,电影最后停拍,演员们各自散去,二伯父还过不来这个劲,每日穿着戏服,继续着他的剧情。他神思恍惚,抑郁而终。他终身未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房子给了三弟,也就是刘骄华的公公。
窗子隔断的彩绘玻璃,为何不是一种风格?据说是二伯父画的这块圣母怀抱耶稣的彩绘玻璃,督建教堂的人嫌他对玛利亚头巾配色处理得不够好,略显俗气,所以弃之不用,二伯父觉得可惜,带回家中,镶嵌起来。但它的尺幅只够半面窗的,所以他又画了另半块玻璃镶上,也就是中国传统门神的彩绘。二伯父为什么没有沿袭教堂彩绘玻璃画的风格,再画半面圣经故事,让那面窗气韵贯通,至今是谜。圣母玛利亚、耶稣、神荼、郁垒出现在同一空间,使得这扇窗就像这座房子,半中半西的,耐人寻味。
刘骄华当初把黄娥带到榆樱院,对他们母子唯一的嘱咐就是,千万别碰坏这两块彩绘玻璃。黄娥看了一眼圣母玛利亚和耶稣,说这个当妈的真粗心,自己捂得那么严实,却让孩子光着屁股,露着肚脐,给他戴个肚兜也好呀,这番话把刘骄华逗乐了。黄娥对门神不陌生,她说她家的卢木头小馆,也贴过门神像,不过不是神荼郁垒,而是关老爷。
刘建国今晨过来,是为了给大哥拍这两块彩绘玻璃,刘光复早就听妹妹说起过,可惜没来看过。刘建国和刘骄华都觉得大哥的人生离终点越来越近了,所以他才对天国和神界的人物与传说,格外感兴趣。刘建国多角度地拍了几张彩绘玻璃,用微信传送过去。
刘建国跟刘骄华一样,既想在大哥在时,多看他几眼,又怕去多了惹他难过。有时出车回来已是夜半,他会先到大哥家楼下,仰着脖子数到十层,悄悄看看他卧室的灯光。刘建国发现大哥睡得很晚,有时凌晨一点,灯还亮着,想必是在读书,因为大哥有次故作轻松地跟他说,生病之后才知道知识是有重量的,他晚上疼得睡不着时,会读读书,可是他力气小到举本书,胳膊都酸,每翻动一下书页,就跟做苦力一样。刘建国听后忍着泪,说大哥你想看哪本书告诉我,我给它一页页拆下来,按照页码顺序摞在一起,这样你看时拿着纸片,看一页丢一页,就不会那么累了。
刘光复说拆散页的书,再装订就麻烦了,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不能糟蹋,一个是粮食,一个是书。他死后看不了的书,别人还能看呢,可要是散页了,任谁也无法看了。虽说如此,刘光复还是感动地说:“有个弟弟多好啊。”
刘建国以前看这城市的灯火,并无特别感受,只是因为他近来常躲在楼下眺望病危中的大哥的卧室,才觉得每个窗口的灯火,都是尘世的花朵,值得珍惜。想着有一天这样的灯火,将永久从一个窗口消失,刘建国再看大哥卧室的灯火时,感觉它们湿漉漉的,好像浸着泪痕。
刘光复一再跟弟弟妹妹说,他过了七十不能算短寿了,人生早晚要散伙儿,无论夫妻还是兄妹,哪有长相厮守的。而且中国已经步入老龄化社会了,他的早去可为社会减负,实在不是坏事。
最让刘建国想不通的是,大哥无论多忙,平素坚持游泳,为了做纪录片,他每到一座东北的老工业城市,只要时令允许,总要下水游泳,这些年不知游了多少河流。就是一条松花江,它在东北的江段,也大都游过,谁料他却这么早就中了死亡的埋伏。
刘光复收到彩绘玻璃图片后,给他回复了一条八字短信:基督的血,门神的泪。刘建国有点糊涂,因为彩绘玻璃描绘的,是耶稣祥和的诞生和门神超拔的神勇之态啊,何来的血泪?
因为今天没活儿,按照之前的约定,刘建国拍完彩绘玻璃发给大哥后,随黄娥去旧货市场逛逛。
黄娥穿~件长袖方领白衬衫,一条雪青色灯笼裤,一双天蓝色塑料凉鞋,提着一个葫芦形的彩色玻璃丝编织的手袋。凉鞋和手袋,都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她说那里卖的瓶瓶罐罐都贵,但这些生活用品,便宜美观又实用,她很喜欢。
黄娥是个有超强记忆力的人,她走过的路,只要一次,就能记得。很多游客到了哈尔滨的道外会迷路,因为这儿的街巷不很规整,如一盘乱棋。黄娥刚到榆樱院时,刘建国送了她两样东西,一个是城市应急电话号码簿,一个是哈尔滨地图。黄娥说应急电话号码簿她用得着,但买地图的钱白花了,她说自己在七码头时,开着小汽艇在鹿耳河和拇指河上蚤,从没迷过路。
黄娥打的第一份工,是在道外南极城一家干果店做营业员。
南极城主营副食品,可批发可零售,因为进货渠道广,食品相对便宜和新鲜,所以非常受市民的欢迎,店门前送货的平板车络绎不绝。南极城的一楼是卖米面粮油的,有点像粮栈;二、三楼是全国各地的名优特产食品。而四楼的十几家店铺,全是卖干果的。
麻脸的核桃,光头的榛子,狐狸脸似的松子,黑衣的西瓜子,白袍的南瓜子,翡翠色的葡萄干,橘红色的枸杞,黑紫的蓝莓干,乳黄的香蕉干,金黄的杏干,琥珀色的蜜枣,这些芬芳而鲜艳的果干摆在摊位前,就像一块大的调色板搁在那儿,真是要什么色儿有什么色儿,黄娥喜欢在这儿千活。她从榆樱院到南极城,从来不坐公交车,总是步行过来,每次走的路线又不一样,东绕西绕的,为的是多看看城市的风景。不过她这份工作做了半冬,就被店家给辞退了,因为她习惯给客人高点秤。店主说给个平秤,不亏欠顾客就好,要是每个顾客你都给那么高的秤儿,我一年得亏多少啊。可黄娥认为,称东西时给客人高点秤,天经地义,依然我行我素。店主拗不过她,结了她当月工钱,让她走人。黄娥不出一周,又在南极城隔壁的冷鲜城,找了份卖水产的活儿,她依然是做了半冬,就不干了。这次不是店主炒她,而是她受不了那味道,因为每天回到榆樱院,杂拌儿都说她一身的腥气。那两只一黑一白的流浪猫,就是那时出现在榆樱院的,杂拌儿说都是妈妈身上的腥气,把它们招来户。黄娥收留了猫,把活儿辞掉。
其后她又在南岗西大桥的窗帘锭、大世界的小百货商场,先后卖过货或是运过货,所以黄娥慨叹过,要说在城市没活儿干,我可不信,只要肯吃苦,饿不着人的。
黄娥在跟刘建国跑车之前,最为钟情的活儿,就是哈尔滨啤酒节时,去太阳岛卖啤酒,她说卢木头喜欢喝酒,兴许在那儿能找到他。啤酒节场地在松花江公路大桥北岸,冬天这里是“冰雪大世界”,矗立起冰雪的琼楼玉阁,引来国内外赏冰踏雪的游客;夏天这个童话世界涣然冰释,就搭建起啤酒的乐园。那五颜六色的啤酒大棚,那世界各地的名牌啤酒,那花样繁多的佐酒小菜,那不乏国外院团加盟的劲爆文艺演出,吸引着八方来客。哈尔滨的市民夏天若没去趟啤酒节,喝顿洋溢着热情泡沫的啤酒,会觉得这个暑天就是泡沫,白白过了。
黄娥在睥酒节期间,去的总是同一家店。主人是经营黑猪生意的,他听说黄娥为了找丈夫,特意来人多的场所,很是怜惜这个模样不错的女人,所以他也不要求她像其他服务员一样,穿得露和透,只要她给客人上啤酒时热情就好。黄娥很是感激,但她是聪明的,她来啤酒节穿的,是一条裸色丝绸连衣长裙,乍看像没穿衣服似的,似乎比穿吊带衫的小姑娘都大胆,可仔细一瞧,那高领、长袖、曳地的长裙,把黄娥捂得严严实实,只能说这亲近皮肤的颜色,像若有若无的微风,专为烘托女性曲线而生的。
啤酒节的半个月,黄娥能赚到她平素两三个月才能挣到的钱,她直言哈尔滨要是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就好了,这样她就能给儿子攒下家底了。店家夜半打洋时,会赏她两扎啤酒。黄娥吃着花生米喝啤酒时,总说要是卢木头在该多好啊。她对啤酒节唯一不满的是,那临时搭建的厕所,人多要排队不说,臊味也大,得掩着鼻子去。
有时她想多喝一杯,但怕上厕所会反胃,所以忍着少喝。
黄娥观察力极强,她来哈尔滨的次年秋天,几乎把城区转遍了,她用彩笔绘制了自己的哈尔滨地图。这个地图所标注的地方,都是和杂拌儿息息相关的,它主要包括:学校、文具店、医院、餐馆、澡堂、游乐场、图书馆、体育馆、宠物医院、公交站点等。她在用色上以黄蓝绿为主,蓝色在她的地图中是最高等级,价廉物美的餐馆、优秀中学、收费合理的体育馆、儿科比较好的医院以及离家近的澡堂,都被她标注了蓝色。比蓝色次一个等级的是绿色,再次之则是黄色。刘建国不解的是,她在地图上标注了两家宠物医院,问她为啥,黄娥说杂拌儿和那两只流浪猫有了感情,猫也有猫的寿命,哪天它们快不行了,这两家宠物医院可以帮助主人,让猫安乐死,杂拌儿可减少点痛苦。不过黄娥绘制的地图,因为城市变化的脚步太快,得不停地删改。就拿黄娥熟悉的道外区来说吧,前年还在地图上的一家澡堂,因为拆迁改造而消失了,去年还在的一家公交站点,因客流量不够大,那站被甩掉了,黄娥就得更新地图。她也因此抱怨,为何有些在她眼里好的东西,突然就给变没影了。
黄娥看了哈尔滨那些受保护的老建筑后,跟刘建国慨叹,她终于明白他们镇长为啥被抓了。镇长在城镇改造中给建筑物“穿衣戴帽”,好好的房顶上,不是弄个洋葱头的绿顶或红顶,就是帐篷式的金顶或银顶。有的顶是铸铁的,奇重无比,有座三层老楼不堪重负,给压塌了一角,虽然只是伤了两个人,但此事影响恶劣。
没过多久,镇长被査了,他在城镇改造项目中巧立名目,跟施工方勾结,贪污工程款。黄娥说一准是镇长老来哈尔滨,觉得这些老建筑上的洋玩意既然珍贵,效仿它是没错的,没想到他搞的洋玩意像手榴弹一样,轰炸了他。看来那样的“顶”,对某些人来说是宫殿,对某些人来说则是坟墓。
刘建国在地图上并没找到七码头,他和刘骄华也怀疑过黄娥的真实身份。刘骄华査验过黄娥身份证,没有造假,身份证上的住址也确有其地。也就是说,七码头只是当地人的叫法,并非虚构。刘骄华还了解到,黄娥的丈夫确实叫卢木头,她来哈尔滨寻夫前,在当地派出所报过案,所以卢木头已在失踪人口之列。刘骄华很清楚,未成年人失踪,还有找到的希望;一个智力健全的成年男性失踪好几年了,在一个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应是凶多吉少了。如果按照黄娥跟刘建国所说,卢木头是负气出走,他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还有,他如果真是对黄娥绝望,打定主意在某个地方隐居,永不理她,但按常理推论,卢木头不可能不挂念儿子,总该看看孩子吧?但他没有。刘骄华对黄娥说,卢木头失踪早就过两年了,她可去公安机关,申请失踪人死亡,但黄娥不同意,她说卢木头就是死了,魂还在呢。刘骄华骨子里不希望卢木头现身,因为这样黄娥还会在二哥的车上。只要在二哥的车上,刘建国就不会太孤单。
刘建国跟着黄娥去旧货市场的路上,还纠结于大哥对那两块彩绘玻璃的评价,他问黄娥“基督的血,门神的泪”啥意思?黄娥睁大了那只双眼皮的眼睛,说:“这还不明白啊,大哥说的是颜色啊。基督的血,说的是红色;门神的泪,说的是白色,大哥是在说人间不过红白两色。你看我们办婚礼是红事,办葬礼是白事。
大哥是提醒你,他什么色儿都看过了,等你们给他办白事时,不要太难过。”黄娥知道刘光复有个心愿,想在死前去松花江游上一回,刘建国和刘骄华怕他一入水就会窒息,始终没敢答应。黄娥趁此对刘建国说,一个快没的人,为啥你们不满足他的心愿?
江水也暖了,就是不把他弄到江上,你和你妹提桶松花江水回去,让他洗洗脸和手脚,他也会髙兴啊。
刘建国愣怔一下,说这是个好主意。
黄娥所喜欢的道外的几处地方,长春街的花市和靠近靖宇街的旧货市场,都在其列。黄娥不养花,但她喜欢看花。她说城里的花儿可怜,活在盆中,不像七码头的花儿,树林、草甸子、山崖上都能生长,自由自在。
黄娥住到榆樱院后,在一家地下印刷厂,印了几百张有丈夫头像的寻人启事。以前城市的电线杆、建筑物和公交站牌下的宣传栏,是这类寻人启事的栖息点,但现在乱贴东西不允许了,黄娥就在工闲之余,把它们派发到个人手中。接收到她寻人启事的,都是酒馆和花店的人。刘建国问这是何故?黄娥说丈夫喜欢酒和花,他要是来哈尔滨,去这些地方的几率大。
长春街花市的店主,有很多认识黄娥了,他们见着她会热心地问,还没你男人的消息?黄娥总是落寞地摇摇头。店主们为了安慰她,不是端起一盆鲜红的仙鹤来,就是拎起一盆橘黄的四季海棠,再不就奉上一盆雪白的茉莉花,说是白送给她。黄娥总是摆手,说等找着卢木头再来搬,他更爱花。如果她是带着杂拌儿一起逛花市,她会跟店主们说,他叫杂拌儿,以后他一个人来这儿,你们都是好心人,帮我照顾着点啊,小东西现在找不到爸,万一哪一天妈也没了,你们就都是孩子的爸妈!几乎每个店主都笑吟吟地回道,放心吧黄娥,他要真是爸妈都没了,俺们白捡着个孩子,还不得抢疯啊。花市一些人家的店面前,还养着宠物狗,狗们最喜欢在太阳下打盹了,黄娥见着眯缝着眼的狗,会上前拍醒它,说这是杂拌儿,你快认个脸,以后他一个人过来,可不许咬他哇。
大多的狗性情温顺,俯首帖耳地哼哼两声,算是答应;但也有狗脾气坏,被扰了好梦后冲她汪汪叫,黄娥赶紧护住杂拌儿,嘱咐他以后绕着这家店走。
黄娥很少带杂拌儿逛旧货市场,因为这个市场只在双休日对外开放,杂拌儿上学后功课多,双休日是难得睡懒觉的时间。黄娥听说一些旧物,有的是坟里挖出来的,有的是旧时土匪抢来变卖的,还有的是落魄的大户人家放进当铺的东西。旧货市场游荡着多少鬼魂呀。黄娥觉得应增强孩子驱鬼魅的能力,这样他在人间才兴旺,所以她特意从旧货市场,给杂拌儿买了饭碗、汤匙和皮腰带,让他来用。
从榆櫻院到旧货市场,步行一刻钟就到了。太阳出来了,摊主们在楼群中一处青砖铺就的小广场以及那一纵一横的长街上,摆出旧货。他们摆货品,图个喜气吧,大都铺一块红丝绒布。但也有别出心裁的,铺的是格子床单、塑料布、白毡子、地板革或是黑丝绒布。旧货市场通常下午散摊儿,夏日太阳毒,所以有的摊主,早早就支起了太阳伞。小广场有十几棵四散的山杨,如果摊主运气好,把摊儿摆在它下面,就省得带太阳伞了。摊主无论男女,这时令的装束少不了短裤、草帽、太阳镜和凉鞋。他们坐在马扎或是矮板凳上,跟凑近摊前的顾客搭讪,天花乱坠地推销旧货,而迤通摊开的货摊儿,就像一条时光隧道,跨越了不同的年代。烟萱夢、酱油瓶、醋坛、茶壶、米桶、糖罐、酒壶和花瓶,不知在什么人家,伴着主人过了什么日子,空着心的它们,还是一副渴望着走进谁家、与人共度苦辣酸甜日子的表情。
老式箱子上摆着的马灯,不知曾照亮过谁家的长夜?羊皮袄、棉帽子、棉鞋和棉手套,不知帮谁抵御过冬天的寒流?那漆黑的砚台不知来自哪个书香门第,它研磨的墨,又写就了怎样的文字?
那白珠子的算盘,是谁人的手拨拉过,它的主人是盈还是亏?那笛子又被谁忘情地吹过,吹出的是喜乐还是哀乐?那把雕花的铜锁,曾锁过谁家的院落?那杆秤是否短斤少两过?那面菱形镜子,照过谁人的脸?那副铁马镣,是好汉的脚还是汉奸的脚踏过?那口生了锈的大铁锅,曾在谁家的灶房被火舔舐?那个莲花形烛台,又曾照亮过谁家啊!
每个旧物背后,都有无穷的问号。
黄娥指着一个半人高的紫檀色炕琴对刘建国说,你看那上面的彩绘玻璃多漂亮啊,要搁从前,我就买了捎回七码头,用它装被子褥子。可现在家里人不全了,买了也没人用了,说完一声叹息。
炕琴上的四幅彩绘玻璃,是春夏秋冬的图景。画中的湖是同一个,只不过因时令不同,色调迥异。春卷是一池碧水和一双鸳鸯,夏卷是满湖荷花和嬉戏的蜻蜓,秋卷是满湖落叶和南飞的大雁,冬卷则是凝结成一块璞玉似的冰湖和枯树上的红脑门山雀。刘建国说妹妹的二伯父,当年在哈尔滨做画师,没准儿这炕琴上的彩绘玻璃,出自他手呢。黄娥说肯定不是他画的,他爱画神,人家画的是草木花鸟。
刘建国一个个摊子逛下来,啥也没买,黄娥买了一双草鞋和一把扇子。旧货市场还是飘拂着一股说不出的霉味,即便阳光是天然的清洁剂,也无法彻底祛除它们身上的异味。刘建国见有一个摊子的主人,居然一大早就啃炸鸡喝啤酒,觉得有趣,就凑上前去。那人穿红短裤,花衬衫,戴一顶紫色草帽,手腕上挂了多串珠子,紫白红黄都有,打扮怪异。他见刘建国和黄娥一起过来,口无遮拦地对刘建国说:“大哥艳福不浅呐,这妹子是我见过的哈尔滨最性感的女人!她老来这儿,我一跟她打招呼,她就给我白眼,敢情是有主儿的人啊。”刘建国俯身去看他卖的旧货,不过是旧书旧报,加上荣誉军人证、烈属证、五好家庭的牌匾等,几乎无人驻足。摊主慨叹从古至今,书籍都是受冷落的,所以他不如吃炸鸡喝啤酒,就当是在太阳岛度假了。刘建国将那一册册旧书翻下来,有了惊人发现,那里竟有一本父亲多年前翻译的《二十世纪俄苏短篇小说选》,用的是笔名,这是父亲的最后一部译著,家里仅存一本。母亲去世后,它被大哥拿去做纪念。现在大哥病重,想把书传给弟弟妹妹。刘建国说那就给妹妹吧,她儿子从事文化事业,可能用得着。现在这部父亲翻译的书,夹杂在一堆面目模糊的旧in书中,刘建国有如见着久别的亲人,又是欣喜又是难过,他颤抖着把那书捧在手中,问多少钱?摊主猛喝了一口啤酒,唇角洋溢着雪白的泡沫,说我还没开张呢,随你给,十块二十块我不嫌少,够我买一斤老鼎丰的五仁月饼就是。要是你给我五十、六十,我今儿就是遇见贵人了,散摊儿我就去张包铺要俩小菜,吃顿包子,再喝二两小烧;要不就去范记永吃盘辣椒炒腰花,要碗打卤面!
旧书还没交易呢,他却把道外两家老字号的饭馆,给惦记上了。
刘建国从兜里掏出两百元给摊主,说:“兄弟,够吗?”
摊主放下啤酒瓶,甩了甩那两张百元钞票,在阳光下看了下水印,又仔细揉搓几下,鉴定是真币,手舞足蹈地说:“太够了!
带着美妞出来逛的大哥,气派就是不一样嘛!”他觥牙笑着谢过刘建国,又谢黄娥,然后指着一摞旧报纸说,你这么够意思,我免费赠你一张哈尔滨旧报吧,《远东报》、《国际协报》、《大北新报》和《文化报》,你随便选一张!
摊主见刘建国不语,以为他嫌赠一张太少,说相遇是缘,可送他两张旧报,他先抽出一张《国际协报》,说这报纸珍贵,1937年它被日本关东军封掉了;再抽出一张《文化报》,说你看当年报纸印的报社电话号码4884,还是四位数的,现今都八位数了!从四位数到八位数,变化多大呀。他把两份泛黄的报纸卷在一起,递给刘建国,嘻嘻笑着说:“大哥是退休干部吧?放心拿去,这两张报纸都是进步报纸。”
刘建国谢过摊主,接过报纸,刚要问他父亲的那本译著,是从哪里得来的,他的手机响了,是大哥打来的,他问他是否出车了?刘建国说今儿没活儿,给他发过彩绘玻璃照片后,他跟黄娥逛旧货市场来了,刚好买到一本父亲最后那本译著。刘光复说那你开上“爱心护送”车过来,我感觉不好,估计挺不过这两天了。
我想好了,不能死在家里,将来你嫂子住着再忌讳,而且死在家里,开死亡证明麻烦,要是耽搁火化,天也热了,别再成了臭鱼。
刘建国赶紧告别黄娥,跑出旧货市场,打车取“爱心护送”车。
刘光复预感很准,入院当夜便走了。那时蔡辉和儿子乘坐的航班因为延误,还没落地,刘光复的女儿一直攥着父亲的手,哭着说爸爸你再等等,妈妈和弟弟就快到哈尔滨了。刘光复大约不想给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了,他留给亲人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晚点真好”,清醒而平静地告别这个世界。刘建国和刘骄华亲自给刘光复净身、穿寿衣,他们用的是黄娥从松花江取来的一桶水。因为没有经过净化处理,它看上去不很清澈。所以送刘光复最后一程的,还有黄娥。只不过她是外人,守着那桶水,候在抢救室外。黄娥很细心,她怕冰凉的江水,再激着刘光复,一直用温热的双手焙着桶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