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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冬的哈尔滨往往躲不过雾霾天。每年十月二十号,是法定开栓供暖的日子,分布在城区的一座座锅炉,就像一辆辆坦克,进入备战状态,只等号令,对冬天的战役就打响了。它们一旦运转起来,燃煤就是未来五个月的主旋律。虽然政府近年逐渐进行供暖改造,淘汰小锅炉,使用清洁煤,对高排放车辆实施管控,有效遏制城乡接合部和建筑工地的扬尘现象,但冬季的空气质量,还是劣于夏季。各热站点高高低低的烟囱,满腔忧愤地排烟,烟尘凝聚成一顶愤怒的帽子,扣在城市上空。如果赶上气压低,煤烟扩散不畅,这顶帽子便挥之不去。而燃煤并不是空气欠佳的唯一诱因,黑龙江是农业大省,秋收后农民露天焚烧秸秆,作为肥料还田,产生大量烟尘,也是入冬空气变差的一大原因。如何有效利用秸秆,也成了政府部门关注的问题。一到此时,商场和药房的口罩,家电市场的空气净化器,销量暴涨。所以于大卫跟刘建国说过,在不该是温暖的季节要温暖,是有代价的。
自从翁子安租住榆樱院,谢楚薇以对杂拌儿成长不利为由,把他接到自己家,而先前愿意留在妈妈身边的杂拌儿,接受不了一个爸爸式的人物现身,情愿来谢楚薇家了。杂拌儿的长居,让谢楚薇无比愉悦。她每天驾车接他上下学,周末带他去音乐辅导班练习小号。而她为家庭的采买,莫不以杂拌儿的需求和喜好为主。杂拌儿爱吃的锅包肉和地三鲜,三天两头出现在餐桌,杂拌儿爱看的动画片的碟片,堆叠在客厅的家庭影院设备旁。以前谢楚薇和于大卫爱一起守着谢普莲娜留下的老式唱机,放上一张黑胶唱片,静静欣赏,因为杂拌儿不喜欢,谢楚薇让于大卫把唱机搬到他的卧室,悄悄地听,不能扰着杂拌儿。雾霾天袭来的时候,谢楚薇高度戒备,说小孩子的肺最不能受侵蚀,她买来各种抗雾霾口罩不说,在饮食上也以清肺食物为主,恨不能顿顿食用微信疯转的那些抗雾霾食品。她还买了多盆绿萝,在房间四处摆放,说它们能增加空气的新鲜度。谢楚薇对杂拌儿母爱爆棚,于大卫不让刘建国再找铜锤了,她知晓后并不细究缘由,在谢楚薇看来,放弃寻找铜锤,她才会全身心拥抱杂拌儿。她已把他当成了私有财产,杂拌儿一回榆樱院,她就格外焦虑,一遍遍打电话催他早回。
她还去咨询律师,打算跟黄娥摊牌,把杂拌儿的抚养权,尽早争取过来。
于大卫每年都会在初雪时走出家门。哈尔滨的初雪一般在十一月,但有时赶上极端天气,十月下旬就飘雪了。十月的雪总是和雨纠缠在一起,通常是先下雨,下着下着画风就变了,雨丝仿佛生了银珠子,雪花绽开,漫空飘舞。只要雪一来,空气就转好了。于大卫说雨是下时有声,落地无痕;雪是下时无声,落地留痕。初雪通常边下边化,也就是说,它在空中还有筋有骨的模样,一落地便骨肉离散,化为大地的泪痕。但有时它背后的乌云过强,初雪形成了气势,雪就站住脚了。落在道路上的雪最薄命,会被车辆行人践踏得失了魂魄,化成黑畿駿的皮鞋油似的雪泥。而落在屋顶和树上的雪命最好,可以保持本色。初雪带来的树挂,是入冬奇观,摄影爱好者纷纷走出家门,拍摄绮丽多姿的树挂。落了雪的树,仿佛是得到了上天的重赏,挂满了珍珠和银锭。
于大卫眼中的哈尔滨最迷人之处,就是各城区的老建筑。它们是散了页的建筑史书,每一页都是辉煌。所以每逢初雪的日子,于大卫都会出去拍摄雪光中的老建筑。
刘建国去音乐活动场所寻找铜锤,于大卫从不阻拦。他想即便找不到孩子,刘建国因之爱上音乐,也会为他暗淡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他想如果铜锤是他亲生的,除了遗传他对音乐的热爱,还应有对建筑的迷恋。所以多年来于大卫流连于老建筑,嘴上不说,心底也是渴望遇见铜锤。如果儿子成长为一名建筑师,来这些地方的几率就髙。
于大卫与刘建国进音乐厅一样,在老建筑旁遇见与铜锤年龄相仿的男子,总要仔细打量,上前搭讪,跟査户口似的,他也因此遭了不少白眼。
最让于大卫怦然心动的遇见,发生在七年前,它也因此改变了于大卫的镜头语言。那是盛夏时节,于大卫在红军街散步,看见一个年轻人手拿速写本,站在荷兰领事馆旧址前,素描这座建筑。
他高高的个子,发丝微卷,鼻梁高耸,眼睛呈现着混血特征,穿黑T恤,卡其色休闲长裤,背灰色双肩包。于大卫过去跟他打招呼,发现他汉语说得不错。于大卫主动介绍,说这是旧时的契斯恰科夫茶庄,你知道设计师是谁吗?年轻人摇摇头。于大卫说那你知道贝聿铭吗?年轻人点点头。于大卫说你知道贝聿铭,就该知道日丹诺夫。他说这位俄国人,是哈尔滨开埠后最伟大的建筑师,目前遗留下来的许多精美绝伦的老建筑,都是他参与设计的。
于大卫也不管对方是否乐意,执意要带他去看日丹诺夫的其他作品,说就近可去东北烈士纪念馆。年轻人“哦”了一声,翻动速写本的前一页,于大卫一看,他已参观过,只是他选取的是局部素描,入画的是六根科林斯柱托举的山花,连屋顶也没有。于大卫以为他不知道这建筑的来由,赶紧介绍说日丹诺夫最初的设计是东省特别区图书馆,后来日本侵略东北,这里成了残害爱国仁人志士的魔窟。年轻人点点头,说他已经看过相关资料了。于大卫说那就去下一站,从这儿到果戈里大街的省外办,步行一刻钟就到了,那里也有日丹诺夫的作品。年轻人客气地婉拒,说他有自己的路线图。于大卫注意到,他素描的荷兰领事馆旧址,描绘的也是局部,只选取了哥特式尖顶。年轻人要离开时,于大卫急了,问他今年多大,父母是做什么的?年轻人疑惑地望着他,神情不悦,说哈尔滨的建筑不可以画吗?于大卫首次跟陌生人道出实情,说他多年前丢失了儿子,所以请原谅他的不礼貌。年轻人友善笑笑,说他来自伊尔库茨克,父亲是俄罗斯人,母亲是哈尔滨人。他们一家都与哈尔滨有关联,父亲在哈尔滨留学时认识的母亲,而祖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哈尔滨,做过一家艺术学校的美术老师。
祖父遗留的哈尔滨老照片,有许多漂亮的建筑,所以他大学毕业来此寻访,想把照片中幸存的建筑都画一遍。年轻人同情于大卫,说出自己家世,让他打消幻想,然后收起速写本,去斜对面的英国领事馆旧址了。于大卫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四肢僵直。他觉得整个身体的重心在向大地倾斜,他矮了一大截,深切感受到自己的衰老。那些老建筑是他寻亲的站台,可他不知道终点在哪儿,茫然不知所向。
自从相遇那个中俄混血的年轻人,于大卫再拍老建筑时,也尝试选取局部。他发现纵览总体再聚焦局部时,能找到一座建筑的心脏在哪儿。中央大街的教育书店,旧时是松浦央行,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建筑,他拍过不同季节的它的多角度整体风貌。但当他把镜头对准二层的大理石人像柱时,那托举着半圆形阳台的一男一女的人像柱,却像两个苦役犯出现在镜头中,满面凄苦和悲凉,令人心碎。而之前他拍整幢楼时,人像柱给人的感觉姿态典雅,神态安详,尤其是女人的双乳和男人的大胡子,曾让他联想到生命的明月和彩云。而只有人像柱的画面,却是哀伤弥漫,辛酸难言。他们因负重而低垂着头,永无看对方一眼的可能。他们中间隔着一扇永恒的窗,也绝无牵手时刻。于大卫完全抛开了建筑理念,他甚至想,在洋行的外墙矗立这样的人像柱,是在告诫世人,谁做金钱的奴隶,谁就没有抬头之日。
于大卫自此开始迷恋拍摄老建筑的局部,比如秋林公司的橄榄顶,他把它拍出了铜钟的感觉;马道台府只取圆柱形古堡顶的小半面入镜,使它看上去像一枚要升空的火箭,朝向星空,充满了童话意味。有时于大卫不知该把画面定格在哪里时,飞鸟会来帮忙。比如他拍那座清新可人的江上俱乐部,正为是取它的圆券窗还是坡屋顶而踌躇呢,一双燕子飞来,落在外飘式游廊上,于大卫立刻把镜头转向它们。这样的游廊和燕子,就像一首自然流淌的田园诗,恰当地诠释了这座建筑的灵魂。而他拍民益街的一处砖混结构、建造年代不详的老楼时,发现门楼的雨搭上,竟有一丛自然生长的绿植。那斑驳沧桑的门楼,生机勃勃的绿植,穿越时空,互为照耀。
最不适宜从局部看整体建筑风格的老建筑,就是道外中华巴洛克建筑,所以于大卫拍摄它们,要打量再三,才能把中西合璧的元素,收入镜头。而他对这类建筑最满意的拍摄是在榆樱院,将同一空间的西式拱形窗,和它上方的中式葡萄蝙蝠图案的木浮雕,多角度诠释,让人直观感受到两种艺术碰撞的气度,以及雍容的融合之美。当这样的照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于大卫有了做画册的想法,他只想做一册,给一个人看,就是铜锤。所以他每拍一幅照片,感觉自己离铜锤近了一步。
今年政府加大了对露天焚烧秸秆的处罚力度,所以初冬的几个雾霾天很快过去,雪适时而来,空气立刻清新了。
于大卫在初雪的午后拍老建筑时,刘建国来电问他在哪?于大卫说在红霞街和高谊街的交叉口,拍红霞幼儿园旧址。这座古堡式老建筑,此时就像童话王国,院子的雪地落着一群麻雀,要不过来一起欣赏?刘建国太熟悉这座建筑了,它有百年历史了,据说是美国富商所建,几易其主,历经风云,刘骄华就在这儿上的幼儿园,刘建国和哥哥来此接过妹妹的。但此刻的他没心情欣赏建筑,刘建国说有事和于大卫商量,问他今晚有空吗?于大卫说拍完照片,估计五点来钟,就在他家南岗灯饰城旁边的饺子馆见,边喝烧酒边聊怎样?刘建国说好的。
刘建国从未这么郑重其事约过他,于大卫放下电话,心里直犯嘀咕,他究竟要跟自己商量什么事呢?
于大卫现在想起刘建国,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惜,他之所以让刘建国放弃寻找铜锤,是因为刘光复病危时将他约到家中,把刘建国的真实身世告诉他。于大卫觉得刘建国太不幸了,答应了刘光复的请求,不让他再寻铜锤,给他一个安定的晚年生活。
刘光复告诉于大卫,刘建国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而是日本遗孤。这个秘密除了父母和他,外人不晓,刘骄华也不知,所以请于大卫不要跟任何人说。
刘光复说他童年的时候,父亲时常出差开各类学术会议。他五岁的那年冬天,父亲从佳木斯开会归来,棉大衣里竟裹着一个婴儿!刘光复说他依然记得,父亲把孩子从怀中捧出,揭到床上的时候,捡了宝贝似的神采飞扬,而那个肉球似的小家伙,攥着拳头,睁着无邪的眼睛,咿呀叫着,一点也不眼生,对着他们一家人咯咯笑。刘光复说那时家里没有电话,父亲事先也没打个电报通告母亲要带个孩子回来,所以母亲也惊得直叫。
刘光复说父亲与会期间,跟一个朋友闲聊,得知有个婴儿,最近因父母亡故成了孤儿,可因他是日本人的后代,无人愿意收养,如今在他乡下的亲戚家代养着,他们正四处为他找人家。刘鼎初好奇,问这孩子的父母,怎么年纪轻轻的都死了?朋友告诉他,婴儿的母亲当年是关东军的随军护士,日本战败时,军队撤退,因遣返人数多,船只吃紧,很多女兵只得留下。但她们命运不好,苏联将她们作为战俘,赶往西伯利亚做苦役。而在被遣送到西伯利亚的战俘队伍中,除了士兵,还有日本开拓团成员。他们途中听说到了苏联,会受非人折磨,所以非常抵触,尤其是女人,担心自己沦为性奴,就有黑夜时趁苏军防御空虚,在出边境线前逃跑的。刘建国的父母,就是逃跑的战俘。他们逃出五人,有两人途中饿死,一人病死,只有刘建国的父母成为幸存者。他们相依为命,最终在佳木斯下面的一个屯子落脚,而那是刘建国父亲当开拓团成员时,曾待过的地方。日本战败时,开拓团的团长勒令所有成员殉国,有不从的,团长就把他们杀死。刘建国的父亲不想死,拼命逃了出来,但最后还是落在苏军手里。他二度出逃有个浪漫结局,与刘建国的母亲结为连理,享受了人世难得的温暖。因为日本女人懂些医术,所以屯子里的人,生了头疼脑热的病,都找她去看,他们还把种植的蔬菜和粮食送给他们。然而好景不长,一九四九年秋天,日本女人生下孩子不久,因病死去。刘建国的父亲失去爱妻,面对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知该如何生活下去,他抱着孩子走东家串西家,求那些在哺乳期的妇女,给儿子几口奶吃,所以刘建国来刘鼎初家之前,是吃百家奶的。刘建国的母亲去世不到半年,他父亲参加屯里一户人家的婚礼,因为喝多了酒,去水井挑水时,站立不稳,失足跌进深井。人们把他捞上来时,人已凉透了。刘鼎初听了这孩子的遭遇后,唏嘘不已,说他虽然有个儿子,但不妨再收养一个。刘鼎初的朋友大喜过望,问他是不是先跟妻子商量一下?刘鼎初说妻子心地善良,绝无问题。这样会议一结束,刘鼎初就跟朋友去乡下,把婴儿抱上,带到哈尔滨。
因为孩子是四九年生人,他们给他取名为建国。新中国户籍制度确立后,在人口登记时,刘建国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刘鼎初夫妇的次子,所以没谁知道刘建国不是刘鼎初的亲生孩子。
但刘光复那时已懂事,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弟弟是外来的,所以父母宠溺刘建国时,他还嫉妒。刘鼎初挨批斗时,自知命运多舛,把刘光复叫到身边,嘱咐他无论何时,都要把建国当亲弟弟看待,而且绝不能把弟弟的身世,告诉他本人,免得他会因他的血缘,而有罪恶感,刘鼎初说生命本身是无罪的。
于大卫听完刘光复的讲述后,对刘鼎初夫妇和刘光复肃然起敬,他也因此让刘建国放弃对铜锤的寻找。但刘光复去世后,于大卫还是起了怀疑:刘光复会不会是为了让他放过弟弟,而虚构了一个故事呢?为此于大卫托人从刘鼎初夫妇生前在医院留下的就诊记录中,查到他们血型,对比刘建国的,判定他们不该生有刘建国这种血型的孩子。于大卫确认完后,为怀疑刘光复而万分羞愧,悄悄给他上了次坟。
天刚擦黑于大卫就到饺子馆了,所以刘建国到时,他已把下酒菜和饺子点好了。醋泡木耳、五香豆干、红油百叶和炮土豆丝四个凉盘已上桌,饺子他点的是牛肉大葱和鲜虾韭菜馅的。刘建国面目整洁,穿黑色皮夹克,藏蓝色西裤,戴灰毡帽,拎一个简易文件袋。于大卫久不见他,发现他瘦了,神色忧郁,但气质脱俗。于大卫调侃他,说如果再拎一手杖,他就是白俄老贵族了。
刘建国说那你请我吃饭,起码也得用银器皿,于大卫高叫一声,做你的黄粱美梦吧!刘建国笑笑,摘了帽子,脱下夹克。于大卫见刘建国搭配西裤的,是件蓝灰色立领格子羊绒上装,古典又现代,入时而得体,他如此穿着,于大卫以为饭后刘建国要去音乐厅,所以问他今晚去哪儿看演出,几点开始,这样他好掌握时间。
刘建国摇摇头说,他以后不进音乐厅了,于大卫非常意外,说那你穿这么正式千吗?刘建国说他想吃完饭后,跟他回家,欣赏一下谢普莲娜留下的老唱片,尤其是夏里亚宾的那张唱片,不知还能不能发音?于大卫点头说没问题,他前段还放过这张唱片,音色无损。
于大卫和刘建国叫了一瓶大米烧酒,两个人推杯换盏,聊着近况。刘建国从文件袋中取出他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父亲的译著,说他翻阅时发现,书中夹杂着三处手写的俄文批注,看来是位懂中俄两种文字的读者,随手记下的,他很想知道写的是什么?于大卫在兵团自修过俄语,大学的外语课,选修的也是俄语,他把刘建国递来的折了页的批注,仔细看了,抹了一把脸,苦笑一声,告诉他这三处批注是:把性描写翻译得这么赤裸裸,说明译者灵魂卑污3宣扬主人公这个旧贵族对奴隶的美德,难道译者想为剥削阶级翻案吗;丈夫上前线了,妻子在家和人胡搞,这样的小说怎么会被翻译过来,译者的思想很有问题!于大卫译完再次苦笑,刘建国也苦笑一声,说他原以为是表扬的话呢,没想到却是上纲上线的批评,难怪父亲在那个年代遭难,如果一个知识分子,读小说读出了这样的“弦外之音”,实在太恐怖了。于大卫说他很好奇这册书的主人是谁,万一它不是普通读者,而是他父亲当年的同事呢,那就有加害于刘鼎初的嫌疑。刘建国说去旧货市场追査旧书来历,摆摊的人会警觉,即便知道,怕惹麻烦,也不会实情相告的。他深深叹息一声,把书装回文件袋,说是下次给父母上坟时念念,他们就不惦念人间事了。
于大卫不相信刘建国约他见面,就为书页中的俄文批注,他一定另有其事。不过刘建国不说,他也就不问,而是安心吃喝。
天越来越黑,客人也越来越多。新来的客人一进饺子馆,就扑打身上的雪,搓手搓耳朵,看样子外面很冷,而且雪又来了,门口的地垫被踩得湿淋淋的,米色的大理石地面满是泥脚印。于大卫见刘建国一盅接一盅喝酒,眉头紧锁,想他一定有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他在积蓄勇气,所以趁机卷了一支旱烟,披上大衣,到外面去抽。
于大卫站在饺子馆门口,边赏雪边抽烟。正值下班高峰期,本来路面就拥堵,落雪使得道路湿滑,愈加难行。雪花等于挥舞着无形的指挥棒,令所有车辆减速。汽车疾驰时,车灯会像流星一样划过,而雪中慢吞吞爬行的车辆的车灯,就像点点渔火,凝然不动。雪花染白了车棚,有点丧葬的气氛,仿佛行驶着的都是灵车。不过各家商户门前的霓虹灯,在雪光中却像摇曳的花朵,所以飘过霓虹灯的雪花,五彩缤纷的,又像在散发喜报。
于大卫抽完烟回到饺子馆,发现刘建国眼圈泛红,他居然独自把那瓶酒喝掉,又叫了一瓶。
于大卫说:“建国,咱高兴归高兴,可不能贪杯刘建国舌头发硬地说:“大卫,我相中了密山的一个小镇,在兴凯湖边,我要去那过日子了。你放心,我到了那儿,也会找铜锤。
我就整不明白了,你为啥突然不叫我找了,是不是你偷偷找着了?
你得给我个实话啊。”
于大卫说:“密山那地方冬天比哈尔滨冷多了,你夏季去风凉风凉我没意见,长住的话,一把老骨头了,扛得住冷吗?”
刘建国突然拉住于大卫的手,说:“我需要一个大大的湖,洗刷自己。我的血是脏的,我要给自己换血。”
于大卫听刘建国这样说,以为他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不假思索地问:“谁告诉了你的身世?”
刘建国警觉地放下酒盅,说:“你有事瞒着我?”
于大卫一听他这样问,明白刘建国所说的他血液肮脏,与身世无关,赶紧转换话题,问他看了这么多年的音乐会,喜欢交响乐团的管乐还是弦乐?
刘建国镇静地说:“我最喜欢那个三角铁,应该算打击乐吧,感觉像马铃铛,我都能敲出声来。”
于大卫艰涩地笑笑,说还真是啊。
刘建国其实想跟于大卫坦白,自己当年对武鸣所犯的罪,可他没料到于大卫却说他身世有疑,这让他瞬间醒了酒。他吆喝服务员早点把饺子上来,说吃完饭还有事要做。于大卫以为他要去听老唱片,说不必着急,他家又不是音乐厅,随时去随时欣赏。
刘建国说今天不去了,他改主意了,于大卫问他想干吗?刘建国说吃完饺子,咱俩一起去个地方。
于大卫没想到刘建国带他来的是儿童公园。
雪越下越大,他们出了饺子馆后,沿着马家沟岸,穿过三条主街,跌跌撞撞地步行过来。少年时代他们曾在儿童公园坐过小火车,那时都没去过北京呢,所以小火车抵达虚拟的北京站时,他们曾激动得抱在一起欢呼。
公园有不少踏雪散步的人,还有孩子在路灯下堆雪人,用胡萝卜给雪人做红鼻头。刘建国把于大卫带到一处茂密的丁香丛中,四顾无人,撇掉文件袋,扔了帽子,一把揪住于大卫的脖领子,说:“把你隐瞒我的事情说出来,不然打死你!”
于大卫说:“人生够悲催的了,知道那么多不痛苦吗?”
刘建国“呸”了一声,一拳打过去,于大卫四仰八叉倒在雪地上,“哎哟”叫着。他挣扎许久,艰难爬起,然而还未站稳,刘建国又一拳把他打倒,如此反复。于大卫鼻子流血了,彻底被打趴了,他绝望地哭泣着,声嘶力竭地说:“你个非要下地狱的建国,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你哥死前告诉我,你是日本遗孤,明白了吧?他妈的今晚犹太后人,让日本后人给打了!”
刘建国先前还像一头愤怒的豹子,奔腾跳跃;此刻则像坠入陷阱的猎物,威风尽失。他愣怔片刻,一记重拳把自己打晕,栽倒在雪地上。他的头颅像燃烧的火球,把雪地烫出一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