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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太古时期的“年”,传说是盘踞深山的怪兽,其貌丑陋狰狞,其性凶残卑劣。此“年”乃饕餐、邪恶之徒,日日变换口味,从飞禽走兽到人类,无所不食,所以那时的人们提起“年”,莫不骇然。但人类终归是智慧的,最终掌握了“年”窜至人类的周期,它三百六十五天来一次,黑夜潜来,鸡鸣离去,所以人们在这天宰杀牲畜,祭祀祖先,置办丰盛的宴席,彻夜灯烛不熄,一家人团聚守岁,让“年”无从下口,日出前灰溜溜离去。当然还有传说,说水底有个祸害精叫“夕”,它常上岸残害百姓,人们发现“夕”惧怕红色和响声,所以年关之时,户户贴大红的对联,点红灯笼,燃放鞭炮,驱鬼“除夕”。无论哪种说法,都说明“年”来者不善,所以直到如今,进入腊月,年关之际,人们想到的都是短缺了什么,赶紧补齐和偿付,以免有灾殃。除了吃的用的,欠人钱的要还钱,欠人情的要还情,所以腊月的银行卡和支付系统,是被蝗虫席卷的叶子,疯狂被啃噬和透支。大部分生意都红火,来商场买新衣新卧具的,去超市添置新碗新筷子的,到副食店和水果店采买肉蛋禽类、山珍海味和蔬菜瓜果的,到经营文化用品的铺面买春联和灯烛的,到街角买纸钱祭奠已故亲人的,比比皆是。快递小哥和出租车司机,从早忙到晚。与此同时,送礼的、讨薪的、躲债的也多了起来,有熬不住的,急火攻心住院甚而暴毙的,时有出现,对这样的人来说,年关就是鬼门关。
年前的街市自然也热闹,来银行取钱办年货的,去邮局给远方亲朋寄土特产的,到澡堂透彻洗个澡的,去饭店请关照过自己的人吃饭的,进花卉市场买几盆时令鲜花装点居室的,以及逛冰雪游乐园和到剧院欣赏音乐会的,都比平日多了起来。而腊月最抢手的,无疑是火车票。为了得到一张回乡的票,人们使出万般手段,各类抢票软件是隐形美女,备受宠爱,而票贩子成了半个演员,乔装打扮,开始兜售髙价票。无论政府打击力度多强,善于隐蔽和打游击战的票贩子,春运期间总会暴赚一笔,过个肥年。
年在南方是春的代名词,而在寒流依然占统治地位的哈尔滨,年却是雪骨冰心。无论公园还是街市,冰灯雪雕随处可见。
榆櫻院往年春节是冷清的,租户一般都回乡过年了,只有老郭头驻守,他会在自家门口挂上走马灯。这盏灯描画着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四大美女的图像,从除夕一直挂到元宵节,算是陪他过大年。老郭头爱这盏灯,因为儿女们顶多大年三十时,接他出去或是来榆樱院陪他吃顿年夜饭,不像走马灯上的美人,想让她们陪多久就多久。
今年的榆樱院大为不同,陈秀和老郭头终于在街道办的协调下,登记结婚。陈秀成了榆樱院主楼的女主人后,气质大变。她的眼睛有了光,气色好看了,说话底气十足。她在二手市场花两千元,买了件秃领的貂皮大衣,为它配了件红色羊绒围脖和貂皮小帽,出门时穿戴上,把自己往贵妇打扮。所以老郭头家今年的年怎么过,她说了算。一进腊月,她先把走马灯扔进垃圾箱,说它太旧了,那上面的美人,除了昭君头戴帽子、身着棉袍,其余的都穿着纱裙,袒胸露臂的,实在不成体统。她用韦得罗(一种底小、肚圆、大开口的小水桶)冻上冰,做了两盏冰灯,放在门的一左一右,之后开始采买年货。她去南极城批发市场,买了猪头、猪蹄和鸡鸭,回家后熏酱或是卤煮,所以郭家的外屋门一打开,肉香气就飘出来了。寒风也嘴馋吧,趁机溜进屋子。
大秦和小米今年也在榆樱院过年,见婆婆摆了冰灯,大秦也用澡盆冻了一块冰,几经雕琢,做了个小巧的摩天轮冰灯,立在租屋门口。陈秀见了撇嘴,说孩子还没生呢,玩具就造好了,可惜冰的摩天轮不能旋转,是个死玩意。总之她对小米肚里的孩子,依然有怨气。
小刘胖丫自打认识了刘骄华的独苗小李,不常住榆樱院了,小李为他们在一所老年大学,找到了教二人转的活儿,收入不错,还不用起早贪黑。小李的房子够大,有时他们就住那里。但最近小刘常独自拎着烧酒和吃食回榆樱院,关在屋里喝得烂醉。若院里人碰见他问,胖丫咋不跟你回来住?他就翻白眼,说她跟谁住不是住?
而刘骄华也听说儿子看上胖丫了,小刘为此情绪低落,金银组合即将分崩离析。刘骄华觉得老李烂便烂了,他们这把年龄,已闻到坟墓的味道了,但儿子不一样,他未来的路还长。刘骄华特意把儿子约到一家咖啡店谈心,说夺人妻者,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最遭人唾弃的。小李说胖丫和小刘并没登记,只是同居,他和小刘在同一起跑线上,他追求胖丫无罪,至于她最终选择谁,那是胖丫的权利和自由。小李承认他们三人在一起住过,正是这段经历,让他爱上她。但小刘不住那儿后,胖丫在他和小刘之间犹豫不决,独自去老年大学住了,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和他同居了。
刘骄华很生气,说那也是因为你插足,人家才分居了!她顾不得斯文,说你看上胖丫哪一点?她家是外县的,没个正式工作,收入不稳定,医疗没保障,文化不高,体形不好,相貌一般,说话粗俗,你跟我说说她究竟哪点赢人?小李“啧啧”叫着,鄙夷地对母亲说,亏您是狱警,受过高等教育,我姥爷和我爸还都是有名望的知识分子,怎么能说出这种歧视人的话?我告诉您吧,我就是喜欢胖丫,她纯真无邪,生性乐观,又狡黠世故,经得起风雨。
最重要的是好养活,不拜金,这样的女孩在城里,打着灯笼难找了!他还告诉母亲,他联合了一家实力雄厚的企业,与他们文化公司合作,明年将改造榆樱院,把它打造成二人转小剧场。他让母亲不要再续租了,其他人家出租的,他们也会想方设法租到名下。他说一定会让榆櫻院,成为未来哈尔滨的重要文化景点!刘骄华说你做梦吧,我才不会把它租给你胡闹呢。你也用你这猪脑袋好好想想,胖丫和小刘台上一起演戏,台下同居了这么长时间,志同道合,你这尖嘴猴腮、觥着狗牙的模样她会喜欢?别因为自己在小报发几篇豆腐块文章,就冒充才子!还有你多长时间洗一次澡啊,怎么跟你那死爹似的,身上一股汗馒味啊。刘骄华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她说这很可能是胖丫和小刘的计策,胖丫和他好,把房子骗到手,再把他一脚踢开,和小刘重温鸳鸯梦。如果不是圈套的话,刘骄华威胁儿子:“小刘那么爱胖丫,他还不得把你给杀了!我告诉你快过年了,小刘要拿你做人肉包子,也不是没可能。因为憎恨别人横刀夺爱而起杀心的,在杀人犯中比例是高的,小心你的狗头吧。”
刘骄华这一骂,反倒增强了儿子的斗志,临走他对母亲说,真爱是坎坷的,我要勇往直前!
胖丫不在榆樱院,但她的影子却在。有天夜里大雪,宿醉起来的小刘堆了两个雪人,矗立在租屋门口。雪人一男一女,男的憨态可掬,女的丰腴明艳,一看就是胖丫。两个雪人的头上铺展着手绢花,一红一绿。女的头顶着红的,男的头顶着绿的。大秦早起出摊,看见这两个雪人,心中一阵难过,他把雪人头顶的手绢花交换了一下,女的头顶着绿色的,男的头顶着红色的。
翁子安也为榆櫻院增添了景观,他从屋里接出电线,将三棵大榆树披挂上彩色灯珠。他们住屋山墙的榆树,挂的是玫瑰花灯珠;院中的两棵榆树,挂的是红辣椒和星星灯珠。腊八晚上彩色灯珠亮了,把各户门前的冰灯和雪人都照亮了o老郭头喝完腊八粥,出门一望院子流光溢彩的,嫌翁子安没给他门前的樱花树,挂上一串樱花灯珠,说有钱人还差这点钱啊。这话被黄娥听见了,腊月十一晚上,樱花树也亮了,粉红的樱花灯珠,比真的樱花还要明媚,老郭头感动地对陈秀说,翁子安要是和黄娥结婚,我非得随个礼,送他们一对花枕头!陈秀白了老郭头一眼,说是一串灯珠,一点电费,对有钱人来说连根毫毛都不算,你也太好俘虏了。
陈秀的主意是,开春时让翁子安把榆樱院彻底整修一遍,下水管线老化了,总爱堵塞,要换新的。还有外置的木楼梯,得将它加固一下,刷上新漆,这样她可以利用好二层,养点花草,搬个茶桌,弄两把椅子,买上一笼鸟,在鸟语花香中喝茶,过神仙日子。
老郭头兴奋得两眼放光,说这主意不赖!
翁子安在榆樱院第一次见到黄娥后,开始了对她的暗中保护和追求。如果黄娥不是被马车撞伤,他也不会那么快现身,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没准备好,迎接一场迟来的爱情。他上大学期间谈过一个女友,但因性格不合分手。大学毕业后,他回故乡工作,住在母亲身边后,发现母亲不仅疯癫,而且经常突然倒地,人事不省,这让他深深恐惧,担心自己会遗传这种病。而上大学前,他一直住舅舅家,虽然知道母亲精神失常,但舅舅带他见她,一般是在节日,那时的母亲看上去比较正常,知道准备吃食,打扫居室,还会问问他学习上的事情。
翁子安随母姓,舅舅在他懂事时就告诉他,他爸爸在他半岁时死了,他母亲承受不了打击,所以有时神志不清。至于父亲是怎么死的,舅舅不说,他也不问。只是髙一的那年腊月,舅舅驾车带他理发,翁子安见到街角有卖冥币的,小心翼翼地问舅舅,他爸爸埋在哪里,要不给他上个坟?舅舅生气地说你爸死无葬身之地,没坟,用不着祭奠。
翁子安大学毕业后只做了五年警察,因为他担心的终于成为事实,他觉得不能在公安的岗位再干下去,所以年纪轻轻办了病退。
他和母亲患了一样的病,有时会突然倒地,意识模糊。有一次他正追捕犯罪嫌疑人,突然发病倒在一条小街上,犯罪嫌疑人逃脱了。
翁子安的舅舅两度婚姻,两任老婆分别给他生了个儿子,但舅舅似乎格外看重外甥,所以翁子安病退后,他力邀他来公司做副手,很有点让他继承家业的意思,以致舅舅的两个儿子,对翁子安都很抵触。但翁子安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想开一家律师事务所。舅舅注入百万资金,助翁子安事业起步。律师事务所走上正轨后,在行业内声誉鹊起,当然这与舅舅的人脉也有关系,他为翁子安引荐了许多司法行业的朋友。舅舅的公司有私人会所,这些人也是舅舅的座上宾,但舅舅有个原则,只送他们吃喝,只安排假日休闲和春节到南方度假,不送钱财和女人。但关于舅舅的煤矿涉黑的传言,在坊间一直流传。翁子安曾劝过舅舅,赚得差不多就隐退吧,夏天在黑龙江避暑,冬天到南方避寒,因为舅舅在海南的三亚和云南的大理,早买了私人别墅。但舅舅说只要你母亲不走,我就不会离开这儿的。
翁子安知道舅舅为了让母亲去南方,用尽办法,可无论在她清醒还是糊涂时,都说哪儿都不去,说冬天看不到雪花,她会死的。而翁子安之所以不敢再谈恋爱,是怕自己的病遗传给下一代。
他做了孤独终老的打算,虽然舅舅一再说他的病与母亲无关,他还是心怀恐惧。
翁子安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是在舅舅的癌细胞扩散后,他开始安排后事,这才告诉他,他并非翁家人。舅舅坦白自己把他偷来,就是为了安慰妹妹。而他妹妹也天然以为,翁子安就是她的儿子四点。舅舅说为了隐瞒他的身世,当年他们就搬家了。怕刘建国有一天认出他来,舅舅故意毁容,在门框撞歪了鼻梁,还给额头搞了一道疤。八十年代初他辞职干个体后,从开货车运煤起家,直到有了自己的运输公司,再到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煤老板。他也曾听说过刘建国寻找孩子,也知道近年翁子安发病后,居然坐刘建国的“爱心护送”车出院,这让他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但知道翁子安身世的人,只有他和妻子,以及他们家多年的至交,一直服侍翁子安母亲的李妈。
翁子安突然面对一个犯了重罪的舅舅,一个不是自己母亲的母亲,实难承受。但他从疾病的阴影下彻底解脱了,有勇气追求喜欢的人了。舅舅道出实情后,他约刘建国去犹太公墓祭奠祖母谢普莲娜,为了确认舅舅没有虚构,他在海林的一个林场草滩,和刘建国有了那番长谈,当他听到虎头鞋的细节时,他明白害了刘建国的就是舅舅。其实舅舅也害了翁子安和他自己,他们的青春,哪个不滴着泪呢。翁子安知道这样的事件,即便是曾经的风暴眼,但在更为光怪陆离的现实海洋中,它已不具备搅动舆论风潮的能力。即便不过诉讼时效,舅舅可以服法,整个程序走下来,不等判决生效,舅舅可能就病逝了,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各脏器。
为了确认自己真的不是疯了的母亲所生,翁子安还通过公安的老友,将于大卫和谢楚薇留下的血样信息,与自己的私下做了比对,确认他就是他们的儿子。无论舅舅如何忏悔,翁子安觉得他对刘建国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但他对舅舅又是依恋和同情的,是他把他抚养成人。舅舅要给他一笔巨额财产,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但他拒绝了。舅舅非常伤心,说你什么都不要的话,我死不瞑目。
这样翁子安让舅舅替自己做了一件事,给湿地保护项目捐助了一笔钱,那是他在获悉黄娥突发意外时,对着大自然做出的许诺。
当舅舅说愿意把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转让给刘建国,想以此补偿时,翁子安没有反对。但以他对刘建国的了解,他不会接受的。
也的确,那晚看完烟花,刘建国连夜回哈尔滨,说他不想再看煤老板一眼。
刘建国回城后,暂时没告诉于大卫铜锤的下落,因为翁子安还没有认亲的打算,他说此生不会离开养母,而杂拌儿已成为谢楚薇生活中最重要的人,难以分离。刘建国跑了趟榆樱院,把一只虎头鞋,送到黄娥那里,说是给翁子安的礼物。黄娥拈着那只鞋,疑惑重重,无论翁子安还是刘建国,都没告诉她这只虎头鞋的来历。
翁子安虽没认生身父母,但他也悄悄跟踪过他们多次,想知道自己这道泉,是从怎样的山岭间流淌出来的。他发现谢楚薇如果是独自出门,衣着会比较黯淡,腰也佝偻着,而如果她手牵杂拌儿出门,则穿得鲜艳夺目,努力挺直腰,脖子拔得长长的。于大卫却率性自然得多,他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
他出入的场所,除了自己的店面,就是寻常饭馆和浴池。吃和洗,似乎在他的生活中很重要。父母这两座山,都有点高冷奇崛,独立不羁。
翁子安收到虎头鞋后,给刘建国打了多个电话,但他一概不接。
据说他去了兴凯湖畔的一个小镇,买了套两居室,每天跟着一个打鱼人,到湖上冬捕。
黄娥的赴死计划,因交通意外和翁子安的出现,一再受阻。
翁子安租住榆樱院后,向她坦白了爱。黄娥推说有丈夫,卢木头虽然下落不明,但她坚信他们会团聚。为了推开翁子安,黄娥把自己说成荡妇,讲陆路交通不发达时,她在七码头怎样开着小汽艇去月牙村和楷树屯送男客,怎样和他们发生关系,把卢木头气得七窍生烟。翁子安听后只是苦笑,不说什么。待黄娥能够拄着拐下地,一日黄昏,他们喝过热茶,在彩绘玻璃隔断前驻足,欣赏着穿窗而过的夕阳,将门神和基督的脸镀上的那层金,黄娥忽然动情地对翁子安说,等她到了另一世,跟卢木头商量一下,不做他的女人了,她要在那儿等着翁子安,做一回他的女人。
翁子安从黄娥的话中,听出卢木头已故,她也有不活的打算。
而他第一次见她,就发现她神秘的目光中,隐含着绝望之色。他在认识黄娥后,也悄悄去了七码头,暗査卢木头失踪案。按他的推断,卢木头已不在人世,尸首应该在七码头附近,黄娥应是知情者,她之所以还活着,一定是为了给杂拌儿在哈尔滨找个好人家。
为了验证他的判断,那天他故意用言语刺激黄娥,说他听七码头的人说,卢木头不许她在外和人胡搞,她嫌其碍眼,所以杀了丈夫,毁尸灭证,逃离七码头。翁子安说圣母、上帝和门神都在,说个实话,他们是不是诬陷了你?黄娥果然中计,她说你去调査我了?
黄娥哭着辩解,说我没杀他,就是气着他了。我那天去看在青黛河开船的刘文生,没和他发生关系,可这个榆木脑袋的卢木头,就是不信,谁知道他气量那么窄,会被气死呢!黄娥把事情的经过,断断续续地复述一遍,强调她安顿好杂拌儿,会回七码头为卢木头偿命。翁子安说你都气死一个爱你的男人了,不能再气死第二个了,我也不要下一世才和你在一起,他满含热泪,把黄娥和她的拐杖,轻轻揽入怀中。
翁子安觉得怀抱中的黄娥是那么的轻,因为没有比爱情更为轻盈的生命了;又那么的重,也没有比戴罪之躯更沉重的躯壳了。
黄娥自认身上已寂灭的爱欲和情欲,枯木逢春般地复苏。像当年在风雨的河上航行,而格外渴望男人的怀抱一样,在这个冬天的雪光中,她近乎疯狂地攫取翁子安的爱和雨露。她想这是人生赐予她的最后盛宴,狂欢之后,等待她的将是永无尽头的黑夜。
翁子安有时因事,连日不回榆樱院,黄娥便难以入眠。而且和翁子安好了之后,她的胆子忽然变小了,夜半的任何一点响动,无论是小刘醉酒归来的脚步声,还是野猫蹿上房的声音,抑或是北风把院子的榆树吹得呜呜叫,都让她害怕。
杂拌儿对妈妈有了从未有过的抵触,寒假只回来两次,一次来取小号,另一次来拿带帽遮的布帽,说这是爸爸的帽子,不能让那个姓翁的给戴走了。杂拌儿取帽子时,黄娥让他把她绘制的哈尔滨地图和她写的哈尔滨记事本也带上,杂拌儿冷笑一声,说他不需要。儿子学会冷笑,让黄娥心下哆嗦。她小心翼翼地问他,除夕能否和她一起在榆樱院过?杂拌儿说那个姓翁的不是陪着你吗?黄娥说他春节会陪他母亲和舅舅,他母亲是个疯子,他舅舅病得快死了。杂拌儿又是一声冷笑,说那你也疯呀,也病得快死呀,他不就陪你了吗?黄娥觉得身上发冷,可脸上却火烧火燎的,她说自己不会跟这个姓翁的过下去。杂拌儿说那你还记得卢木头是谁吗?黄娥说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妈妈还是会和爸爸在一起的。杂拌儿指着彩绘玻璃隔断上的门神说,你这话骗这俩没心的玻璃人吧。黄娥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撞伤她的马车的车主,带着老婆又来了,他们送来年货,冻豆腐、葵花籽和黏豆包,是双份的,另一份请她转给谢楚薇。他们说黄娥没被撞死,是他们这个年最值得庆幸的事情,得好好犒劳她。杂拌儿擎着帽子出门时对马车夫说,你家的马也是笨啊,撞人还留活口!杂拌儿开门出去,一股冷气灌进屋子,黄娥的心被儿子杀气腾腾的话,给浸得凉凉的了。
翁子安腊月二十九看过黄娥,下午便出城去陪家人过年了,他说以后陪黄娥的日子多着呢,而这将是舅舅过的最后一个年。
年三十早上,黄娥出门贴春联,见陈秀也在贴。黄娥和她打招呼时,发现她情绪低落。问她年夜饭开始准备了吗,陈秀悄悄走到黄娥这厢,小声说老郭头因为儿女今年不来过年,昨晚耍脾气,叹了一夜的气,早晨一量血压,低压一百一,高压一百八了。
黄娥说那可得小心着,万一有情况就喊她。陈秀问杂拌儿不回来过年?黄娥说他跟他谢娘过。陈秀叹了口气说,那晚上你煮饺子时,连个端饺子的都没有!她们正说着,大秦也出来贴春联,小米肚子越来越大了,大秦近来总是乐呵呵的,他见了陈秀依然喊“妈”,陈秀半笑不笑地勉强答应一声。大秦不仅把他租屋的门贴了春联,还给小刘胖丫的租屋门贴了春联。陈秀和黄娥各自回屋后,大秦又挨家送来他和小米炸的江米条,作为年礼。
除夕晚上,榆樱院灯火璀璨,这个破败的院子在暗夜中像个宝石库了。九点来钟,院中传来脚步声,是胖丫回来了。她拎着五花肉、酸菜和姜葱蒜,来给小刘包饺子,看来她终归是舍不得小刘的。那间屋子又传出了二人转唱腔,不过一会儿是夹杂着哭声的,一会儿又带着明丽笑声的,也不知他们唱的是哪一出。小刘胖丫三天没出门,初三中午,两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大地震,互相搀扶着走出租屋,他们瘦了一大圈,但表情却是幸福的。小刘说他们回乡探亲,出了正月再回来。
初七早晨,黄娥吃过“人日子”的面条,接到翁子安电话,说他舅舅情况不妙,近期难以回哈尔滨陪她。万一他的手机打不通,请她不要紧张,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的。黄娥放下电话后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个“不妙”,指的是什么。她对着彩绘玻璃隔断发愣时,院外传来救护车的尖叫声,她拉开门,见两个穿白服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进院子,原来老郭头昏倒在洗手间,口鼻流血,陈秀打了120电话,又喊大秦帮忙,把老郭头送到救护车上。黄娥想要陪着去医院,陈秀说大秦跟着就够了。
近午时分,小米敲黄娥的门,说大秦来电,老郭头没了。婆婆布置大秦买黄表纸,让她叠灵幡挂在门洞。榆櫻院住的不是一家,她想问一下大过年的,她忌讳吗?黄娥说那有啥忌讳的,你身子沉,别动了胎气,我在七码头也没少帮人叠灵幡,这活儿就交给我吧。
两个女人慨叹着人生无常,心情沉重。
下午大秦买了黄表纸回来,黄娥在小米的租屋,按照老郭头的阳寿,和她一起叠灵幡,才叠了三十几片,陈秀哭号着回到榆樱院,不让她们叠灵幡了,说老郭头该下地狱!原来老郭头的子女拿出了父亲和陈秀结婚前,留下的一封经过公证的遗书,百年之后他榆櫻院的房产,归子女所有。陈秀说上了这个糟老头的当!
黄娥说最好咨询一下律师,你是他的遗孀,有法定继承权的。陈秀立刻安静了,泪眼中泛出一股逼人的光,说跟你好的那个翁子安,不是开律师事务所的吗,你求他帮我打官司,要是赢了,我给你俩当老妈子都行!黄娥说翁子安的舅舅情况不妙,近期不好打扰他。陈秀便又开始了哭诉,说她命苦,亲儿子若在,哪至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她声称要是连一半的房产也分不到的话,就把房子烧了,她不怕进监狱,反正这样活着,跟在牢里没啥两样。
说到激动处,她四处找斧头,要把那棵樱花树砍了,说都是它招蜂惹蝶,拐带着老郭头花心撩骚她,她才跳了火坑!
老郭头还没火葬,陈秀便聘请了律师,准备为房产,和老郭头的子女打一场官司。
正月初九正午,天阴着,黄娥忽然接到谢楚薇电话,她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说杂拌儿答应她只是初八,回榆樱院住一个晚上,怎么该吃午饭还不见他回来?打他手机他还关机。黄娥大吃一惊,说杂拌儿没回榆樱院啊。谢楚薇说怎么可能呢,他昨天说要回去看看,住一个晚上,特意带着小号,说要给你吹曲子听的,我开车把他送到榆樱院门洞的。黄娥急得心快蹦出来了,她喉咙干痒,哆嗦着说我真没见到儿子啊。
谢楚薇夫妇和黄娥,先去公安局报案,然后在哈尔滨开始分头寻找。刘骄华因胖丫甩了儿子,正中她意,心情好转,所以她也积极加入到寻人行列。
从正月初九到十二,连续四天,他们把杂拌儿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遍了,火车站,汽车站,早市夜市,各少年宫,溜冰场,电影院,图书馆,饭馆,澡堂,以及每个同学家,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谢楚薇连日不睡,脸色蜡黄,眼睛充血,看着黄娥像看着仇人;黄娥不吃不喝,不梳不洗,眼窝凹陷,腮帮子塌了,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于大卫猛然想起刘建国,杂拌儿和他有感情,别是去找他了。他知道刘建国现在不接旧友电话,于是发了短信问询。
令于大卫意外的是,刘建国回了电话,说杂拌儿丢了别慌,你和谢楚薇的孩子找到了,其实我早该告诉你们的,但铜锤现在还没想和你们相认。于大卫只觉一阵晕眩,张口结舌地问他儿子在哪?刘建国说他想相认时,自然会出现的。他还对于大卫说,你儿子本事不小,通过个人关系,做了血亲鉴定,他就是你们亲生的。刘建国最后提示,他和于大卫都不是给予杂拌儿生命的人,杂拌儿失踪,一定是寻生父去了,也许回七码头找最好。于大卫问能把我儿子的名字告诉我吗,或者告诉我他是做什么的,我想给他做本摄影集呢,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艺术?
刘建国满怀忧伤地说,谁能不喜欢艺术呢,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就不要打电话了。
正月十四午后,黄娥赶回七码头。她路过小镇集市时,碰见了刘文生,他挽着一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大肚子女人,正为即将到来的元宵节选花灯。刘文生跟黄娥介绍身边的女人,说这是他老婆,再过半个月该生产了。黄娥落寞地说了一句,你家孩子生日可真大啊。
刘文生还对黄娥说,好多人看见卢木头小馆的烟囱冒烟了,说里面传出吹号的声音,但没看到有人进出。他问黄娥,你家亲戚过来住了?黄娥喜极而泣,说是杂拌儿回家了。
黄娥知道儿子的下落后,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她顺路买了一盏鲤鱼灯,一盏莲花灯,打算挂在卢木头小馆,元宵节和杂拌儿一起赏灯。
出乎于大卫意料的是,谢楚薇对亲生儿子有了下落,似乎并不惊喜,她仿佛不愿面对丢失时是婴儿、归来时却是个中年人的儿子,她的心思仍在杂拌儿身上。于大卫恍然明白,对于一个母亲来讲,陪伴孩子一点点长大,才能培养和建立起亲密可信的母子关系。
于大卫得知找到的儿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对谢楚薇满怀愧疚的同时,有一股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他的心,令他躁动不安。他想补偿青春年华失去的欢娱,谢楚薇垂垂老矣,他便去找偷偷做这种生意的女孩,但三次都没成功。第一次是因为他没有摆脱羞耻感,付了钱让人走了;第二次是因为那女孩太年轻,他有作孽的感觉,也是付了钱让人走了;第三次他终于鼓足勇气,可他发现自己完全是个废物了,无能为力,依然是付了钱让人走了O于大卫很想把这三次经历,亲口说与刘建国,喝上一顿酒,痛快哭一场,于是他给汽车加满油,起早踏上了去往兴凯湖的路。走前他特意把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曲》,从伊格纳维奇遗留下的黑胶唱片中,转录到一部崭新的手机上,想作为见面礼送给刘建国。
于大卫到达刘建国所在的小镇时,天已黑尽,一些人家挂起红灯笼了。于大卫把车停在湖畔小路上,拨打刘建国手机,想问他具体住哪儿,可手机接通后,并无人语,他只听到一阵狗叫。
于大卫“喂喂”地叫,说建国你在干吗,我到你这儿了,你得给我掂掇俩菜,烫壶烧酒啊。可对方并不作答,继狗叫之后,传来的是劈柴燃烧的声音。于大卫说你买的楼房,养狗倒也罢了,咋还能烧柴呢,你这是在谁家呢,还是手机落外人手里了?你倒是说句话呀,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哗啦哗啦的舀水声。于大卫想刘建国这是不想见他了,于是说我给你带了礼物,不见面也能送达的UW,建国你好好听着啊。
于大卫打开那部崭新的手机,放出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曲》,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哎呦嘀”拉纤的号子,夏里亚宾那低沉浑厚的男低音,开始从他车内通过手机,传输给另一部手机,再向一个未知的角落传送。
“踏开世间不平路”,是这首歌反复吟唱的一句歌词,于大卫想刘建国即便不懂俄语,但他透过旋律,一定听懂了这句话。于大卫还相信,不仅手机那端的人听到了,车窗外湖畔的蒿草,弥漫的炊烟,冰湖的月亮,游荡的寒风,也都听到了。当歌曲结束的时候,于大卫听到了哭声,有高有低,有粗有细,他判断这是两个男人的哭声。哭声过后,是更加热烈的劈柴燃烧的声音,好像谁在为年放着爆竹。
2019年4—12月初稿
2020年2月 二稿
2020年4月 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