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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讲 中世纪日本文学
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日
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很轻,很薄,半透明,纸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平静,恬淡。
不见哪儿有力度、深度,或有智慧出现。你要写却写不出来。真像他们的芥末、木拖鞋、纸灯笼。
《源氏物语》,是世界上的大小说,皇皇巨著,与《红楼梦》、《圣西门回忆录》、《往事追迹录》并称四大小说。我曾与李梦熊高谈阔论这四本书,其实我只看过《源氏物语》的部分,其中一帖“桐壶”,好得不得了,文字像糯米一样柔软,但看全本,到底不如《红楼梦》。
怪味道。甜不甜,咸不咸,日本腔。作者在原业平,是平城天皇之子,当权的不是他(类似曹植的处境),而性情温静幽雅、愤世嫉俗(有点像贾宝玉),诗尚天真,很能动人(有点像纳兰性德)。
中国唐文化对日本的影响真是触目皆然。世界上再没有两国文化如此交织。但这交织是单向的,只日本学中国,中国不学日本。中国自唐以后,宋、元、明、清,照理可向日本取回馈,但一点影子也没有。中国人向来骨子里是藐视日本人,曰:小日本、矮东洋、鬼子、倭奴。其实是吃亏的,早就该向日本文化要求回馈。
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也许你们年轻,对日本仇恨不深。我记得七十年代中日恢复邦交,在上海办交易展,升日本旗,市民愤怒惊心,往事全到心上,受不了。
现在讲日本文学。东方黄种人,日本是个异数,唯日本不没落,还强大如此。看日本产品,是先进发达,没话说,但日本人我总是看不起。
他们有武士道精神,无论复仇,侵略,建设,都一鼓作气。中国没有这股气。
这个民族值得大家注意。
他们的文化艺术和科技成就,是不相称的。不出大画家,不过是国门内称大。但是先在国内捧大,聪明的。
唐朝时日本人在长安留学,取中国名字,现在我们到日本留学。日本非常会用中国文化,很快拿过去,立刻变成他们自己的。
希望大家有机会都去日本看看。
日本文化源流,始自中世纪。日本古代没有文学,连有无文字都成问题。公元284年,中国晋朝时,大文人王仁东渡日本,把中国《论语》、《千字文》传到日本,日本始用汉字、汉文写文章,故中世纪日本完全受中国影响。
日本民族起源,据说是秦始皇谋长寿,差徐某人到日本去找长生不老药。徐回说有,但有龙鱼包围,不得进,非得童男童女才能入仙山,于是带去。他聪明,这是移民。
从此一去不复返,在日本岛上繁殖起来。
但看来徐未以文字教化。徐有文化,他可能根本未去日本,而日本族是自己遗传下来的。
日本的祈祷词与歌,称“和歌”。但形成不了文化。
中国人向来喜欢卖老,日本人不卖老。
八世纪时,日本进入奈良时代,文学出现可以看看的东西,散文出《古事记》,诗歌出《万叶集》,在日本古文学中很重要。
《万叶集》出在奈良时代末期,作者不详,据说是一个叫做大伴家持(约718—785)的编集起来,也加入自己的作品。共收集四千五百首,先后历一百三十年的作品。
特点是自然的、原始的、淳朴的。
形式分长歌、短歌、旋头歌、杂歌、四季歌、四季相闻等。广义地讲人伦情爱,父母兄弟夫妻相逢离别之类。日本文学若不讲解、辨味,单看是不习惯的。如看其工艺品、和服,得换一种眼光、角度。
柿本人麻吕
《短歌》
秋山的红叶繁茂,
欲觅迷途的妻,
但不识归路。
去年看过秋夜的月,
依旧照着,
同眺的妻,
渐渐远了。
……
相思着过了今朝,
有云雾笼罩的明日之春,
怎样过呢!
很浅,浅得有味道,日本气很强。好像和中国的像,但混淆不起来。
莫问立在那里的是谁,
是九月露水沾湿了等待君的我。
这样的深夜休要归来呀!
道旁的小竹上铺着霜呢。
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很轻,很薄,半透明,纸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平静,恬淡。
在日本人的居所里待着,思想会停顿的,太恬淡、娴雅。酒、茶、饭,有情趣——这种环境,没有思想,有,也深不下去。日本本国一个思想家也没有,都是从中国拿去和欧洲来的思想。
但日本总让我好奇,凡日本的东西,去看一眼。我称之为浮面效果。日本如浮萍,没根没底的。也非常狡猾,头头是道,没有下文。日本人不可以谈恋爱,也不可做朋友。很怪,终究是乏味的。
日本旗很有象征性,很倔强。有魔性,有恶意。很刻苦,也很享乐。日本人很会做自己的奴隶。
这个民族很难对付。
上次讲到俳句。五字,七字,三行。我写俳句,一点日本风也没有。不是排斥,是学不来,那么轻、薄、无所谓。
他们是真俳句,我是借借名称,性质上的比较厚、薄、轻、重,中日民族气质不一样。轻不一定不好,蝴蝶的翅膀,花瓣,都很薄,很好嘛。不必对浅的东西骄傲,也把自己弄浅了。
诗人柿本人麻吕,是大家(日人姓名,前两字是他出生地)。长歌写得最好。文字端丽,格调整齐。另有山部赤人,声调好听,想象丰富,两人并称为歌圣。
《山部赤人歌十首》
和歌浦中潮满时,
砂洲已看不见了,
白鹤朝芦边鸣着飞去。
夜渐深了,
长着楸树的清静河原,
千鸟频啼。
……
从明日起去摘嫩叶,
预定的野地,
昨日落了雪,
今天也落雪。
不见哪儿有力度、深度,或有智慧出现。你要写却写不出来。真像他们的芥末、木拖鞋、纸灯笼。
稗田阿礼,大臣,受天皇宠爱,天皇以历代皇位继承及皇家先代古史口授于他,太安万侣将这口传记录为历史。一个民族立国之初,都假托于神话,修国史也以神话为第一章——说日本国最初国土是流动不成形的,太阳月亮未照临过,一片混沌。后来出二神,其一以矛揽海水,矛上滴下的海水积成岛,神在岛上开始繁殖起来了。
一生生出海神、风神、云神……这种神话比比中国、印度的神话,不通情理,又没有西方神话的有趣,不讲了。
讲日本历史,总要讲到平安朝。太平盛世,豪华,公子个个多情,女子个个薄命,都很病态。当时有一门学问必修:恋爱学——如何献殷勤,写情书,眉目传情。因此出小说《源氏物语》,是世界上的大小说,皇皇巨著,与《红楼梦》、《圣西门回忆录》、《往事追迹录》(又译《追忆似水年华》)并称四大巨著。我曾与李梦熊高谈阔论这四本书,其实我只看过《源氏物语》的部分,其中一帖“桐壶”,好得不得了,文字像糯米一样柔软,但看全本,到底不如《红楼梦》。
一句话:是病态的,女性的,无聊的。客观地讲,平安朝的文字已成体系,照日本人自己看,就算文学黄金期了。
还因为出现了平假名、片假名之说。其实是整个借字和局部借字之说。如“伊”成“イ”,“宇”成“ウ”而已。日本人看起来结结巴巴,其实非常灵活,会图方便,借起来偷起来,很聪明。
平安朝名著《古今和歌集》。有天皇名“醍醐天皇”(897年— 930年在位),叫大臣纪贯之召集四人收《万叶集》中未收入的和歌,凑成二十卷。其因果关系,我看是见到唐代文明文化的崩溃,觉得靠人靠不住,遂来创立自己的精神仓库。
汉文化也太艰深,日本人受不了的,不如自己来唱简单的和歌。这天皇爱舞文弄墨,上有好之,下必效之。照我的老说法:又正好当时出天才。
这全集以季节分册归类,其中有贺歌、离别歌、咏物歌、恋歌、哀歌、伤歌、杂歌,等等,思想基调是儒家道家的融合,如:
月非昔日之月,
春非昔日之春,
唯我乃昔之我。
怪味道。甜不甜,咸不咸,日本腔。作者在原业平,是平城天皇之孙,当权的不是他(类似曹植的处境),而性情温静幽雅、愤世嫉俗(有点像贾宝玉),诗尚天真,很能动人(有点像纳兰性德)。
当时最杰出的诗人是纪贯之(平安时代前期人)。幼承家学,每作一歌必推敲,务求稳健闲雅。例:
不知明日的我,
趁今日未落,
想念我的人儿吧!
再后来是源顺(村上天皇天历中人)最有名,作风多样,优美的如:
算算那映在冰上的月色,
今宵是中秋呀!
纤巧的如:
前年、去年、今年,前天、昨天、今天,
恋着君的我呀!
这种诗当时被认为怪诞、不见容,今天看来,没有意思。和“古道,西风,瘦马”不能比。创新,是创好的意思。现代人单纯局限于“创”,是个大陷阱,现代以为美已表达完了,来创造丑,丑看惯了,可以成美,这是美的概念的偷换。
还有《古今和歌集》的续编,《拾遗集》,扩大到马夫的歌的《催马乐》,还有《朗咏集》,是妇人花晨月夕的歌。佛家的梵唱,也都收入。
平安朝最重要的散文是“物语”,类似中国所谓“故事”。最好的是《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是宫廷贵妇人,也是女官,父亲是大学问家。紫式部博学早寡,守在宫中,和《红楼梦》一样,是回忆文学。但和《红楼梦》不一样的,是她写完了。
你们最好去看钱稻孙译笔(好像他只译了《桐壶》一帖),后来丰子恺翻得不行。
其他还有很多“物语”。
“日记”,在当时也是很好的文学形式。“旅行日记”也是。
和《源氏物语》齐名的是《枕草子》,作者清少纳言也是贵妇人,女官,后半生隐居尼姑庵,极清苦。日夜置稿于枕边,思有得,即写,故不连贯,所述极繁,是随笔的先祖。
日本开始的文学是阴柔的,到镰仓时代(1186—1332),阳刚的文学出现了。当时内战起,全国重武轻文,保存文艺的是和尚。
平安朝文学温文儒雅。镰仓期文学剑拔弩张。
那时期文学是多元的,离乱的,个人的,党派的,武士道精神发扬起来。初期成日本文化黑暗期,也如西方一样,黑暗中有光明。出歌谣,悲怆,题材取中国故事。产生两种文学形式:“能剧”,“狂言”。能剧是严谨的,狂言是洒脱的,都有男性气概。
以上都是散文。
韵文,产生一种“连歌”。如:
春到,
雪融化。
雪融化,
草就长出来了。
傻不可及。
从奈良朝进入平安朝,从平安朝进入镰仓时代,从镰仓时代进入黑暗期。记清楚了,将来到日本就可以明白。重点,是奈良和平安两期。
中国唐文化对日本的影响真是触目皆然。世界上再没有两国文化如此交织。但这交织是单向的,只日本学中国,中国不学日本。日本的文化、艺术、生活,都是中国模式。中国自唐以后,宋、元、明、清,照理可向日本取回馈,但一点影子也没有。中国人向来骨子里是藐视日本人,曰:小日本、矮东洋、鬼子、倭奴。其实是吃亏的,早就该向日本文化要求回馈。
到清末,连连派人东渡日本留学,或亡命日本。章太炎、鲁迅、周作人、茅盾、郭沫若、郁达夫,统统到日本,拆穿东洋镜。中国翻译西方文学,多数是从日文转手的。很多名词,如“影响”、“条件”、“经济”(经世济民),等等,是从日文照搬过来的。现在讲日本古代,还看不出日本厉害,讲到十九世纪日本,那就厉害了。
日本的好处是没有成见,善于模仿,不动声色地模仿,技巧拿到后,知道了,再改一改,就成为自己的了。
比如和服。始于汉服,宽袍大袖,但古汉服袖太长,今不合穿,日本人则还是宽袍大袖,截去过大之袖。今和服成世界性时装,而汉家衣冠早已死亡。
比如喝茶。中国讲究茶具,环境士大夫化。可是士大夫没有了,茶则沦为茶馆,卖茶叶蛋。日本却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弄成茶道(当然,日本真正懂茶道、行茶道的人也不很多,余皆野狐禅),其实是将茶弄成形上,成为一种礼,对茶这种最有性灵的饮料,保持尊敬,尊敬茶,其实就是尊敬自己。
比如插花。原是中国折枝的看家本领,宋朝院画的尺幅,是折枝的范本。《红楼梦》、《浮生六记》,都写到插花的艺术,不仅用花名贵,蒲草、野莲,甚至荆棘,也能采入,一瓶一缸,随心所欲,插花插到风晴雨露,还将蝴蝶、昆虫缀入花间——这给日本学过去了。中国失传。现在谁懂插花?连中国画家、工艺家的家中也放塑料花。日本人重视花道,甚至开办学校,从一些样本看,插出神来,令人拍案叫绝。
庭院布置,日本独步。
其他如空手道、食品、灯笼、纺织品、漆器、竹木器……日本都保持自己的面目,看似轻轻易易,都有用心。中国眼下的所谓民族风格,咬牙切齿,不伦不类。
真正理解日本文化的是谁?中国人。
我看日本生活情调,居高临下。他们再好,再精致,我一目了然。原因是中国太腐败。
提到东方,日本可以看看。希望在座都去日本看看,看看日本芸芸众生如何芸芸。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
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老一辈人说,日本民族不得好死。但在死之前,可得好活。
“仅次于上帝的人。”图为木心书房里的莎士比亚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