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讲 中世纪波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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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六月一日

各种时代,各国诗人,各抓各的痒。

艺术家打动这个世界,光凭艺术不够,凭什么呢?韵闻、轶事、半真半假的浪漫的传说(宗教要靠神话、历史要靠野史、外史、哲学要靠诡辩),说到底,艺术、宗教、历史、哲学,能够长流广传,都不是它们本身,而是本身之外的东西。

非常好的诗!我十四五岁时读,不懂,现在明白了。所以少年时读书多少,并不重要。古人说,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

所以,东方没有狂欢节。魏晋和唐代那么多诗人、文士颂赞酒,没有一个人正面提出酒神精神。东方人写饮酒,说来说去还是在生活层次中盘旋。当然,现在看,悲剧精神并不能救西方人。东方呢,悲观主义早就没有了。现代中国人不懂得悲观。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

欣赏古典作品,要有两重身份,一是现代人身份,一是古代人身份,如此欣赏,则进进退退,看到后来,一只眼是现代眼,一只眼是古代眼。

我从五十岁以后才知道做人的味道。你们现在便宜了,有只老羊在前面走,我年轻时糊涂啊,没人可问。

民国时,俄罗斯人,犹太人,波斯人,都到中国来。我们小时候叫波斯人“回回人”。波斯在古代是非常繁华的大国,被蒙古人征服后,几百年翻不了身。

波斯古画主要画植物,不太画人物、动物。波斯文学呢,恐怕大家一无所知。我备课时,中世纪波斯有好多诗人排在那里,他们一个个好像在问:说不说我?

时间不够,我只好割舍许多人。

那三百年,天上许多诗星都散到波斯去了。我少年时读了不少,其实我的文学是受到波斯影响的。

中世纪波斯受蒙古和阿拉伯侵略,武功失败,文学上却是成功的。如唐代,诗人辈出。也如中国,黄金时代一过,无以为继。以文化形态学看,花已开过了。

波斯原始的诗不像中国《诗经》能保留下来,都遗散了,不很重要。我以为,是当时没有出天才。从十世纪后,主要是十三四世纪,是波斯诗的黄金时代。

中国文学,波斯文学,都太早熟。

阿拉伯人带进波斯两件礼物:伊斯兰教,阿拉伯文。波斯人信从伊斯兰教者很多,以阿拉伯文写诗的也很多。所以,波斯诗分两类:波斯文诗和阿拉伯文诗。

各种时代,各国诗人,各抓各的痒。

波斯第一大诗人,鲁达基(Rudaki,Abu Abdollah Ja’far,850—941),被称为“诗中之王”。诗逾一百卷,多已失传。传说他是瞎子,善琴、歌,在王前弹琴唱歌,后来失宠了,穷死。他最得宠时,奴隶两百,行李需要上百匹骆驼背。像唐代,所有诗人都歌颂酒:

把那酒,你可以称之为红宝石融化于杯中的酒,

带来给我,这酒还如一把出了鞘的宝刀,

在正午的阳光下照耀。

它是玫瑰的水,你可以说,蒸馏得纯净了。

它的悦人的甜蜜,如睡神之掌偷偷经过初倦的眼皮。

你可以称那杯子为云,那酒便是云中落下的雨。

或可以说,你所长久祈祷的充满心中的快乐,终于来到了。

如果没有了酒,所有的心都要如一片荒漠,困闷而黑暗。

如果我们的生命的呼吸已经告终,一看见酒,生命便会回来。

啊,如果一只鹰倏然飞下来,攫取了酒,带到天空上去,带到凡人不到之处,谁不会像我似的喊一声“好呀”!

之后,另一诗人达恢恢(Abu-Mansur Daqiqi),写过史诗,信仰波斯古教。大约是同性恋,史记说被他所爱的一个土耳其少年奴隶杀死了。他的史诗因此未完成。他的抒情诗名重一时,后来被别人作素材用。以下是他的一首抒情诗:

停留得太久了,我轻轻地想:走吧。

除非是一位贵宾,也许还可以停留。

然而井中的水,储得时日太长,

便要失去流性,甜味也没有了。

苏丹马默德(Mahmad,940—1020)在位时,文学鼎盛。王善诗,宫廷诗人济济,以菲尔多西(Ferdowsi,约935—1020)最著名。有一天,三宫廷诗人宴饮,有异邦人想加入。三诗人故意为难:我们作诗联句,三句后你能联,入座,做朋友。他们故意将第四句的韵逼入最难处,不料来者轻易联上。此人即菲尔多西。三诗人立即向王上报:发现大诗人。

菲尔多西被称为波斯的荷马,词句华丽,意象无与伦比。情诗也写得很出色。例一:

我的头要是能偎靠在你胸前一夜,

它便要高扬到天空之上了;

我要把笔碎在水星的手指中,

我要把太阳的冠取来做奖品。

我的灵魂飞在九天之上,

高傲的土星还躺在我脚下,

啊,我真可怜那些爱我的人,

她们失望、悲苦,乃至死去,

如果你的美丽的嘴唇和眼睛成了我的。

菲尔多西有位老师,也是好友,阿萨地(Asadi),好诗人。苏丹王想请阿萨地写史书,一夜赶写史诗四千韵。阿萨地善写战争诗,自述五本书,以《日与夜》最有名。

以上是波斯文学黄金期之前的早期著名诗人。

另一群诗人开了新局面。代表人物:纳绥尔·霍斯鲁(Nasir I Khusraw,也译作纳赛尔·霍斯鲁,约1004—1087)、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ám,约1048—1131,我少年时很爱这位诗人,受影响)。

关于纳绥尔·霍斯鲁的传说很多。相传他原是小国国王,后来被放逐,著散文体游记。思辨,好说理,热情,有勇气。

虽然上帝创造了母亲,胸乳和奶汁,

孩子却要自己来吮吸。

你的灵魂是一本书,

你的行为是书的字句:

除了妙语警句,不要写别的东西在你的灵魂上:

啊,兄弟,把美好的话写下来吧,因为笔是在你自己手中的。

又如,在《狄王》(Diwan )中:

身体对于你是铁链,

世界对于你是牢笼:

你竟以牢笼为家,

以铁链为好东西么?

你的灵魂是弱的,

且也赤裸裸无所事事:

去求智慧的刚强吧,

你的文字是种子,灵魂是农夫,

而世界是你的园地:

好好耕耘吧,接着你便有丰收。

莪默·伽亚谟的诗风,豪迈、旷达、深情,读他的诗比读李白的诗还亲切。他是世界上名声最高的波斯诗人,被称为“东方之星”。英国文人爱德华·菲兹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译了他的诗。他的诗不重个人,不重时空,有一种世界性。

诗,艺术,有波斯风,有中国风、法国风,但不要纠缠于地方色彩。可以有现实性、针对性、说理性,但不要沾沾自喜于反映时代,不要考虑艺术的时代和区域。

世界是通俗的、呆木的。艺术家打动这个世界,光凭艺术不够,凭什么呢?韵闻、轶事、半真半假的浪漫的传说(宗教要靠神话,历史要靠野史、外史,哲学要靠诡辩),说到底,艺术、宗教、历史、哲学,能够长流广传,都不是它们本身,而是本身之外的东西。

回到波斯。有一位尼达米(Nidhami)回忆,他在宴饮中听伽亚谟说:

“我的坟,将来一定在一个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在我上面。”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后来伽亚谟死了,约公元1136年时,尼达米去到伽亚谟的墓地,是一个星期五的黄昏,只见那坟头有一株梨树,有一株桃树,无数的花瓣几乎盖没坟墓。尼达米想起伽亚谟说过的话,掩面哭泣。

我所熟读的是他的《鲁拜集》(The Rubaiyat ),是他最有名的代表作。鲁拜(Robajo)是一种诗体,四行诗。全集一百五十八首。

巴巴·太哈(Baba Tahir),生于十一世纪。国王敬重这位诗人,两人谈论上帝,王慕听,巴巴说上帝要我们讲德行,王从,巴巴捡起一只破瓶颈,给王,说:这是上帝送的指环。王就戴上——这是政治与文学最理想的关系。

巴巴仰慕阿皮尔·客尔(Abusa’id Abolkhayr,967—1049),客尔是第一个把鲁拜体作为表达宗教的、神秘的、哲学的思想的诗人。首次见面,分开后,人问他们对彼此的印象,巴巴说:我所知道的,他都看到。阿皮尔·客尔说:我所看到的,他都知道——这是朋友之间最完美的关系。

俞伯牙、钟子期的友谊是“高山流水”,但并不形上,“知”与“见”,才是根本的。

阿皮尔·客尔的经验来自“灵魂世界”,他的风格异于其他诗人,别有深度。例:

先生,如我饮酒,

如我耗费生命于酒和爱的混淆,

请勿责备;

当我醒时,我和敌人并坐;

我忘怀自己时,是和朋友一起。

我说:你的美属于谁?

他答:因为只有我一个存在,故属于我;

爱者、被爱者与爱都是一个,就是我,

美、镜子和眼睛也都是一个,就是我。

要去殉道的壮士们,为信仰而战;

他们难道不知:

更高尚的殉道,

乃是被朋友所杀而非死于敌人之手么?

非常好的诗!我十四五岁时读,不懂,现在明白了。所以少年时读书多少,并不重要。古人说,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各位正是读书的好时节,丹青、全武、立伟,都在勤读,希望养成习惯。

悲剧精神,是西方文化的重心,悲观主义,是东方文化的重心;悲剧精神是阳刚的、男性的,悲观主义是阴柔的、回避现实的;西方酒神是狂欢,所谓酒神精神,东方人歌颂酒,是回避、厌世,离不开生活层面,从未上升到悲剧精神。

请注意,悲观、怀疑、颓废,始源是在东方,是中国、印度、波斯的智者、诗人,形成悲观怀疑的大气氛。西方的悲剧可不是主义,那是进取的、行动的,如《唐璜》、《曼弗雷德》、《该隐》、《哈姆雷特》、《浮士德》、《堂吉诃德》,十足男性。东方的悲观主义却流于消沉、颓废、阴柔、讳忌、回避。同样写饮酒,东方是借酒而忘忧、消愁,西方的酒神却是创造极乐、狂欢。

所以,东方没有狂欢节。魏晋和唐代那么多诗人、文士颂赞酒,没有一个人正面提出酒神精神。东方人写饮酒,说来说去还是在生活层次中盘旋。当然,现在看,悲剧精神并不能救西方人。东方呢,悲观主义早就没有。现代中国人不懂得悲观。

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

所谓怀疑,悲观是个开场。然后是什么呢?西方没有完成。尼采刚刚开始叫起来:“一切重新估价。”但也才刚刚叫起来。

悲剧,简单地讲,是人与命运的抗争。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说对一部分。

以上波斯诗人都有神秘色彩,还有非神秘色彩的几位诗人:客特伦(Qutran),讲究文体和韵律;阿莎特(Fakhruddin As’ad Gurgani),浪漫,豪爽。

马克思说人类有阶级和阶级斗争。我认为人类只有知与无知的斗争。一切智慧都是从悲从疑而来。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何种来源可以产生智慧。

十二世纪后半,波斯出现四位大诗人。

安瓦里(Ouhadodin Muhammad Anvari),多知识,懂天文,有名言:行乞,是诗人的本质。另一句:诗人不到五十岁,不要写诗。我从五十岁以后才知道做人的味道。你们现在便宜了,有只老羊在前面走,我年轻时糊涂啊,没人可问。

我们欣赏古典作品,要有两重身份,一是现代人身份,一是古代人身份,如此欣赏,则进进退退,看到后来,一只眼是现代眼,一只眼是古代眼。

卡客尼(Khaqani),被称为“波斯高蹈派”(Persian Parnassus,法国十九世纪诗派),重客观,重形式,追求雕刻美。戈蒂埃(Pierre Gautier)说:我爱酒瓶的形式,我不喝酒。又如:我喜欢黄金、鲜花、大理石,但上帝并不为我而来。

尼达米(Nidhami),专写传奇诗,品高,不事王侯,其诗纯洁宽厚、罗曼蒂克,天堂、地狱、美人、英雄都写。许多雅士不过避俗、拒俗,不能抗俗。人说疾恶如仇,我主张疾俗如仇。我写:通俗,通到我这儿不通。瓦格纳弄得个尴尬局面:他的故事情节是古代的,音乐是现代的,可以骗老实人,但他的朋友去看,他劝他们闭上眼睛。

1258年,蒙古入侵波斯,死八十多万波斯人。珍宝、文物、名城,毁于一旦,几乎亡国。其时中国是元朝(忽必烈,1215—1294,在位三十五年,其父在位十三年,祖父成吉思汗,在位三十三年。三代人闹了近百年),西方人所谓“黄祸”,就是指这个时代。

但蒙古人对知识分子比较客气,当时波斯大诗人照出不误。

路米(Jalalu’d-Din-i-Rumi),英法都有译本。其诗有现代精神,有新感觉、新观点。

沙地(Sadi),著《玫瑰园》(Gulistàn ),被认为是波斯文学中最机智最精美的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地位很高。

哈菲兹(Hafez)。西方说起波斯诗人,多知道他,歌咏少年、春天、夜莺、美。他活着时就很成功,与成吉思汗见过面,谈过话。以后到波斯去,应该去看看哈菲兹的墓,华美之极,上有其诗:

拿酒来,

酒染我的长袍。

我为爱而醉,

人却称我智者。

我以为这是写酒最好的一首诗。

伟大的诗人,悲剧精神和悲观主义是混在一起的。阳刚和阴柔是一体的,无所谓东方、西方,就像一个圆球,光亮,阴影,在一起。所有伟大的诗人,都这样。

这是古代的好,被他们占领了。好吧,要看我们了。

上果树,看见苹果。操镰刀,看见麦田。

知道了古典,现代就拿到了。不通古典,无所谓现代。

经过尼采,是智者。掠过尼采,是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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