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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讲 中国古代戏曲(一)
一九九零年六月二十九日
其实就是讲气话。另外有初次做爱的细节描写,大胆而精致,仍然守得住诗意,课堂不好讲,你们自己去看吧。比×影带不知精彩多少倍。
这种中国式的剧情,要中国式地理解它。赵五娘日后广受中国民间爱戴——“五娘和我结婚倒是差不多”——其实呢,不合情理:蔡邕可以暗中接济老家,也可写信向五娘解说。牛小姐既是好人,蔡邕可争取她的同情,先把老家安排好。反正中国古代的悲剧都是因为笨,因为没有电话,没有银行汇款。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有了这种观念……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
所有伟大人物,都有一个不为人道的哲理的底盘。艺术品是他公开的一部分,另有更大的部分,他不公开。不公开的部分与公开的部分,比例愈大,作品的深度愈大。
中国吃了地利上的大亏——天时,全世界差不多。地利,中国吃亏太大。中国与西方完全隔离。苏俄国土有一端在欧洲。人和,则儒家这一套弄得中国人面和人不和。可是中国又是全世界独一无二开口就叫“天下”的国家。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常常是从海南岛到长白山,从台湾到西藏。所以中国人的视野的广度,很有限。
说来说去,给大家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
中国文学,有传接的脉络,见诸诗词、曲赋等。唯戏曲不传。今天的中国戏曲不是元曲的传接。京剧,是清朝忽然“暴发的”,是“野蛮的”。昆曲可说接续一点传统,但属于南曲的旁支,当时势力很弱。南北的曲艺,都不是中国古戏曲,唯民间还有一点点残存。
是故今天讲中国戏剧,是开追悼会。
中国戏剧开始得很迟。距希腊戏剧盛世,迟了一千八百多年(当时希腊有大剧场,是国民教育项目)。辽金侵入中原,是十二三世纪的事。
只能这样看:各民族文化发展,是不一样的。进化论,或唯物论,无法解释的。
春秋战国时,戏剧已有记载。演戏人叫优伶,其实是文艺弄臣,娱乐帝王,出怪言怪语,遥想起来,稍似话剧。优伶以巧妙的办法,以俏皮话,向皇帝进谏而不招祸。优伶本人不知道自己是艺术家。这萌芽,没有发展壮大。
为什么?历来文士是以诗赋笔论为得官的手段。读书人要做官,必要善于上述几种。戏剧,等于自绝于仕途,没人要。到了元朝,科举滞行很久,文士无所显露才情,正值民间演戏的风气倒盛行起来。许多文学家就尝试作剧。也有人说元朝曾以剧取士,我查不到史据,不敢轻信。
这很有趣,说明古人生命力还很旺。这就是中国戏剧兴起的原因。
古剧本都没有标点符号(古本《红楼梦》也如此),无常识,根本看不懂。古人头脑清楚,绝不乱。
常识有哪些呢:
科——作状、动作(或曰“介”)
白——说话。
曲——唱。
在剧本中,以曲为主。科、白很简单,甚至没有,让演员自主。莎士比亚剧中也不太用“科”。
宋朝伶人唱的曲,其实是词。金人占据中国北部,词作者可能觉得格律不够表现强烈复杂的思绪,也太嫌斯文,不够口语化,便另创新形式。这就是所谓北曲的起源。
十四世纪初,即元末明初,南方人也兴曲,与北曲并论,称南曲。此前南人也写曲,但归于北曲,北曲势力大,故称南人写北曲。南曲的独立发展是要到十六世纪,渐渐地,南曲夺取了北曲的地位,这中间经过两百年左右。
因为我们现在讲中世纪文学,今天讲曲,时段在十五世纪左右。
中国的第一位大戏剧家是董解元。他比莎士比亚还不幸。莎翁还有全名威廉,董解元,后世只知他姓董,“解元”,是说乡试考了第一。生于十二世纪后期,唯一一本《西厢记诸宫调》问世,是中国第一个剧本。其实呢,是供一个人自弹自唱的,题材是根据唐朝故事《会真记》,加了不少内容,文学价值很高,后人称《董西厢》。
莫道男儿心如铁,更不见满川江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真正有才能的人,不管题材是否别人的,拿来就写,写自己的东西进去。
古时候的杂剧,有“折”,即“幕”。每戏必有四折,如交响乐。整部戏,即成“齣”(出)(南方如是说)。又是要加个“楔子”,即序言、序曲,中间也可加序,不一定在开场。
正末:男主角,才子。
正旦:女主角,佳人。
剧中配角只能白,不能唱,只有才子佳人能唱。唱时,不重唱,不合唱,佳人唱时,才子默——中国没有“和声”,也就没有二重唱——还有,一个演员在同一剧中,前后扮好几种角色,第一折饰书生,第二折就饰了神道了。
从前艺术家要么不创造形式,一旦创造,都严守格律。贝多芬之前的交响乐,从不破格,乖乖的。西方、中国,都如此,在格式里拼命翻跟斗,不想到跑出来。
较复杂的故事,四折实在概括不了。北曲行了很久之后,南人才把北方的成例突破(北人方脑子,南人圆脑子),无论哪个角色都可以唱:独唱、齐唱,主次角可轮番唱,有变化,主角也可休息。幕或折,都增加了,不再限于四折,多至十几折、十几齣(出)。
南曲开场总有宣叙全剧大意的引子,由副末(男配角)担任。引子名称繁多:家门始终、家门大意、家门、开宗、副末开场、先声、楔子,等等。
北曲不同,先只讲一个部分。
元曲第一期除了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等大师,共约五十六位,多出生在北方,南方竟没有一人。发祥地在大都,即今之北京。
第二期约三十人,南人已占十七,尤以杭州为多,北人仅六七位,且与南方有关,或长期住在南方。
第三期约二十五人,北方仅一人,余皆南人——中国文化向来多如此,从北往南流。
南曲的中心是在温州、永嘉一带。
整体看,第一期最为元气旺盛,每个作家可写三十到五十个剧本。后两期,弱得多了。
也是通例。艺术家开宗的总是力强,成熟后就软。
总之,有一百多家,最杰出者六人:关汉卿、马致远、白朴、王实甫、郑光祖、乔吉甫。
关汉卿,大都人,生于1234年,一生写了六十三个剧本。多失传,剩十多本传世:《玉镜台》、《谢天香》、《金线池》、《窦娥冤》、《鲁斋郎》、《救风尘》、《蝴蝶梦》、《望江亭》、《西蜀梦》、《拜月亭》、《单刀会》、《调风月》、《续西厢》。
其中,以《窦娥冤》、《续西厢》最著名。
《窦娥冤》可谓中国唯一的悲剧,至今仍是保留剧目,连楔子共五折。楔子叙楚州蔡婆家道颇丰,夫亡,有一子。窦秀才向蔡婆借银数十两,到期不能偿还,将女儿端云给她作媳,改名窦娥。蔡婆赠资,秀才上京应举。
第一折,便转入波澜。赛卢医借了蔡婆的钱不能还,将她诱至郊野要绞杀,恰值张驴儿与父撞见,赛卢医逃离。张驴儿以救命恩人之身份,欲使其父娶蔡婆而自娶窦娥。娥夫已死,而娥守节不渝。
第二折,张驴儿遇赛卢医,迫使其给毒药,欲害蔡婆而可强占窦娥。其父误食而死,张驴儿诬指窦娥下毒杀其父,告官定了死罪。
第三折,高潮。窦娥临刑高喊冤枉,誓言斩首后她的颈血将飞溅丈二白练。时为大暑六月,上法场时,竟大雪纷飞。她说她死后,这个地方将大旱三年,颗粒无收。果然都应验了。
第四折,窦娥父亲中举后做了廉访使,到楚州调阅案卷,窦娥托梦诉冤。便捉了张驴儿、赛卢医,各定罪名。
还不是全悲剧,最末还是团圆,不过是负面性的团圆——要是改写,就要写告官、告民,均不通,这才真实、深刻:窦娥求官不应,民众也都说她有罪,她的冤扩大到个人与群体的对立,而官方民方竟都相信恶人张驴儿,激起她的大恨,发大诅咒,誓与暴吏暴民斗到底——这是个人与民间、民间与官方的双重对立。最后六月大雪,血溅白练,一片寂静,尾声是楚州灾景。
关汉卿《续西厢》,续的是王实甫《西厢记》。王氏《西厢》写到莺莺和张生分别,两人在草桥惊梦为止。关氏续为“张君瑞庆团圞”。董解元《西厢》原也是团圆的,但王实甫就高明了,不肯照搬。
关汉卿太老实,乡巴佬,去做这件傻事,被金圣叹(中国独一的大批评家)大骂山门,指斥狗尾续貂。
我也认为《续西厢》在文字上不乏佳作,但关汉卿怎会不理解王实甫的高明?中国人有个情结,姑称之为“团圆情结”,不团圆,不肯散,死乞白赖要团圆,不然观众要把作者骂死。希腊人看完悲剧,心情沉重,得到了净化。中国人看完了大团圆,嘻嘻哈哈吃夜宵,片刻忘其所以。
可怜的中国人!到现在只好逃亡,反不得团圆。
我少年时一读王实甫《西厢记》,就着迷。当然,《西厢记》原作是唐人传奇《会真记》,境界更高,是元稹自传性的短篇小说,顶刮刮古典写法。而王实甫又有浪漫主义又有现实主义的表现力,他凭一本《西厢记》,即可永垂不朽。
王实甫《西厢记》有四本,十六幕。四本连台好戏,上演起来很耐看。
古代爱情很好玩,都是一见钟情,我看简直是不见也钟情。关汉卿不及王实甫写得妙。如张生见莺莺后,王写:
我和她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又如:
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
其实就是讲气话。另外有初次做爱的细节描写,大胆而精致,仍然守得住诗意,课堂不好讲,你们自己去看吧。比×影带不知精彩多少倍。
马致远(约1250—约1321),善写神话传说,笔致潇洒。代表作《汉宫秋》,写王昭君故事,汉元帝成了主角,昭君是配角。其中写毛延寿潜逃匈奴,游说单于指名要王嫱做妻。汉廷官吏怕动刀兵,力劝元帝舍王嫱送匈奴和亲。元帝卒许之。番邦的使者护着昭君渐渐远了,元帝唱:
呀,俺向着这迴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关凝重,王委婉,马潇洒。
白朴(白仁甫,名朴,1226—1306),后于关汉卿(约1220—1300)、王实甫,作剧十五种,今存二种:《梧桐雨》、《墙头马上》。《墙头马上》写裴少俊与李千金之恋,有趣的喜剧。《梧桐雨》写唐明皇、杨贵妃故事,不妨看一段古本:
(正末扮明皇,做睡科,唱)【倘秀才】闷打颏,和衣卧倒,软兀剌方才睡着。
(旦上云)妾身贵妃是也,今日殿中设宴,宫娥,请主上赴席咱。
……
(正末唱)妃子,你在那里来?
(旦云)今日长生殿排宴,请主上赴席。
(正末云)吩咐梨园子弟齐备着。
(旦下)
(正末做惊醒科,云)呀,元来是一梦,分明梦见妃子,却又不见了。
郑光祖,传于今的剧本有四:《王粲登楼》、《倩女离魂》、《 梅香骗翰林风月》、《辅成王周公摄政》。以《倩》剧最为人称道:倩女与王文举恋,王赴京应举,倩女的魂儿离躯体而同去。
乔吉甫,作剧本十一种,流传三种:《金钱记》、《扬州梦》、《玉萧女》(全名《玉箫女两世姻缘》)都是叙唐诗人的恋爱史。
元灭,朱元璋征定中原,攻陷北京,明朝起。元曲的杂剧渐衰,继之是长篇剧本。先称“南戏”,后称传奇。最盛行的叫“荆、刘、拜、杀”,即《荆钗记》、《刘知远》(即《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还有就是《琵琶记》,作者是高明。
《白兔记》很通俗,作者不详,是民间优伶编排的。我们想象到从前的人认真演,认真听、看,同情李三娘,骂其兄嫂,觉得很有人情味。《杀狗记》上次已讲过,《荆钗记》是无巧不成书的公式,《拜月亭》也是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值得一讲的是《琵琶记》。
《琵》剧题材据一民间传说,将一个大人物附上,耸人听闻。有人认为高明是讽刺其友王四(“琵琶”二字拆开了,头上就是“王四”),似乎有道理。但正统说法是取宋时流行的蔡中郎故事写此杰作,有一首宋诗:
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诗好,我所以记得。故事是说:蔡邕与赵五娘结婚才二月,父命其进京应举,不得已离别爱妻。到京后,以高才硕学中了状元,牛太师招赘,蔡邕不从。牛太师请天子主婚,蔡邕只好做了牛家女婿。此时蔡家已穷得见底,牛太师又不准女婿回,赵五娘一人侍奉二老,老人吃粥,她咽糠秕(民间皆知五娘吃糠),公婆死,她剪发卖了事葬(剪发卖发更为人道),然后背着公婆的画像,抱了琵琶,一路求乞上京。至牛府,始知丈夫并非贪图名利,而是受了逼迫。蔡邕知父母双亡,与五娘抱头大哭,同回故里祭墓。此后五娘与牛小姐相安,全剧告终。
这种中国式的剧情,要中国式地理解它。赵五娘日后广受中国民间爱戴——五娘和我结婚,倒是差不多。
其实呢,不合情理:蔡邕可以暗中接济老家,也可写信向五娘解说。牛小姐既是好人,蔡邕可争取她的同情,先把老家安排好。反正中国古代的悲剧都是因为笨,因为没有电话,没有银行汇款。
单以文学评价,此剧高明。赵五娘吃糠时唱:
糠和米本是相倚依,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相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奴家恰便是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这是有莎士比亚水准的。传说中,作者高明在沈氏楼中深夜写到这里,两枝蜡烛的火光突然相交,成为奇观,后来此楼名瑞光楼,真是千古美谈(汤显祖的《牡丹亭》也有过奇迹显现)。我是写到后来只有蟑螂爬上书桌。希望以后写出好东西,收到电话:“木先生,我们感到你在写好东西。”这就比双烛交辉更有意思。
总之,北曲、南曲、杂剧、传奇,一路下来。朱元璋是个喜欢听剧的粗人。他的孙子朱有燉,就是剧作家。到了十五世纪以后,又出许多剧作家:沈受先、姚茂良、苏复之、王雨舟、邱浚、沈采,等等,就不一一介绍了。
中国戏剧以后还要讲。一个问题,中国戏剧是官方也提倡,民间也热衷,为什么没有出世界性的大作品?
中国戏曲虽然起步迟于希腊,却早于英国。英国十六世纪先出剧作家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是莎士比亚的前辈,影响了莎氏和歌德(莎氏之时是十六至十七世纪)。中国第一期剧作家数量远远超过希腊和英国,而六大家的才华和剧本产量都很高,没有一个达到莎氏的高度。原因在哪里?
很简单,就是没有莎士比亚这份天才。但这话一句闷死,还得谈谈客观原因、社会背景、历史条件: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起感化教育作用,在古代有益于名教、风化、民情。有了这种观念,容易写成红脸白脸、好人坏人,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世界观,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这些,都是和莎士比亚精神背道而驰的。
莎士比亚的作品,无为。剧中也有好人坏人,但他关心怎么个好法,怎么个坏法,所以他伟大。人性,近看是看不清的,远看才能看清。人间百态,莎士比亚退得很开。退得最远最开的,是上帝。莎士比亚,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莎士比亚为什么退得开,退得远?因为他有他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所有伟大人物,都有一个不为人道的哲理的底盘。艺术品是他公开的一部分,另有更大的部分,他不公开。不公开的部分与公开的部分,比例愈大,作品的深度愈大。
我爱艺术,爱艺术家,是因为艺术见一二,而艺术家是见七八。但艺术家这份七八,死后就消失了。你能和活着的大艺术家同代而交往,是大幸。
莎士比亚的宇宙观,横盘在他的作品中,如老子的宇宙观,渗透在他说的每一句话中。但不肯直说、说白。
中国中世纪剧作家,没有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只有伦理——艺术家的永久过程,是对人性深度呈现的过程。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好像在说:你们要知道啊,还有许多东西,作品里放不进去呀!
作品里放不下,但又让人看出还有许多东西,这就是艺术家的深度。
蒙田不事体系,深得我心。我激赏尼采的话:体系性是不诚恳的表现。但你们不能这么说。我这样说,我内里有体系,不必架构:这是第一层。如果你们来说,先已不诚恳,成体系,岂非更不诚实?第二层次、第三层次,不说。
我是庖丁解牛,不是吹牛。
莎士比亚能退远是非善恶,故能恶中有善,善中有恶。他到晚年,靠《哈姆雷特》露了一点点自己。
其实,还有作者主观上的问题。中国吃了地利上的大亏——天时,全世界差不多。地利,中国吃亏太大。中国与西方完全隔离。苏俄国土有一端在欧洲。
人和,则儒家这一套弄得中国人面和人不和。
可是,中国又是全世界独一无二开口就叫“天下”的国家。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常常是从海南岛到长白山,从台湾到西藏。
所以,中国人的视野的广度,很有限。
莎士比亚写遍欧洲各国,中国人写不到外国去。莎士比亚心中的人性,是世界性的,中国戏剧家就知道中国人?中国人地方性的局限,在古代是不幸,至今,中国人没有写透外国的。鲁迅几乎不写日本,巴金吃着法国面包来写中国。当代中国人是中国乡巴佬。中国人爱说“守身如玉”,其实是“守身如土”。古代呢,就是三从四德。
莎士比亚,放之四海而皆准。中国元曲,放之四海而不准。
再其次,中国戏剧的唱词、念白,互不协调。唱有诗意,念则俗意。莎士比亚的唱词、念白,通体是诗。罗密欧、朱丽叶在阳台上的对话,是世界上最美的情诗,全世界听得懂。
元曲,唱(虚)念(实),太虚太实之间,不够相称,在艺术原理上是不太通的。京剧中不文不白的唱词,也有问题——现代电影已是话剧范畴,可是中国电影还有一个主题歌——所以,中国传统戏剧要发展,欠缺前途。
对人生,艺术家的理解很局限。
一句老话,中国没有出天才。龚自珍有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中国长久以来不降天才,降歪才。歪才一多,人才,正才,被歪才包围。
总之,一,剧作家缺乏高度,二,地利上自我隔绝,三,文白不协和。
再讲讲艺术家的深度。为什么要有深度?
艺术家纯粹是人间的,不是天堂地狱的。天堂地狱,没有深度。只有在天堂地狱之间,人间这一段看深度。谁把这深度处理好了,能上天堂,处理不好,下地狱。
抱着希望进天堂的艺术家,是二流的(被奉为一流)。一流艺术家知道没有天堂地狱,知道并无其事,当做煞有介事,取其两点成一线,这一线,就是他的作品的深度。这种人,我称之为在绝望中求永生。
要划分,世上大艺术家都是在绝望中求永生。贝多芬就是。
许多人都有神的观念,有神,就有希望。无神,绝望,怎么办呢,求永生。
人到底是进化还是退化?达尔文是错的。如果进化,希腊、巴比伦、埃及,不会亡。法国人家家看书,现在呢,看电视。
共产主义给了一个信仰,一个希望,一个天堂。西方很多大知识分子吸进去。
要拯救世界,先要高唱人文的整体性。
人类前大半部分的历史,是有神论,后来的历史,是有真理论。我以为有真理,就是有神论。到了说没有真理,人,真正站起来了。
科学弄到现在,有高倍望远镜观察宇宙,或是人类智能最高的时候,天才却不降生,思想家也不降生。
政治家,从来难有人谈到宇宙。他们没有宇宙观。现在,上没有宇宙观,下不通人性。要改,就是承认人性,很起码的东西,很起码的进步。
希望大家——规模大一点小一点,速度快一点慢一点,都无妨——超越自己。三年前的你,是你现在的学生,你可以教训那个从前的自己。
停课两个月,小别两个月,临别赠言——超越自己。
不是派、党、集团。一群人在一起,我比作一个星座。天上星座本来互相无关,是天文学家连起线来——留下的是还能闪烁的星,实在太少,许多星跌下去了,当初都很优秀的。
现在也是一个星座,看谁做恒星,谁做陨星。互相不要碰。
说来说去,给大家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
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
现在再看毕加索、马蒂斯,过时啦!看希腊,不过时。为什么?很简单。服装要过时的,裸体不过时——两个乳房,过时?
论原理,艺术最好是像裸体。盐巴,总是咸的。艺术,最好的是人的——人性,人的本性。这世界,妖气魔气已经很重——过去是神气仙气——很多现代艺术是妖气魔气,后来变成鬼怪气。
回到莫扎特,不是真的回到莫扎特,是朝那个方向去。
如果真的有救,如所谓“第三波”说法——先是农业社会(第一波),后是工业社会(第二波),第三波是回到高的农业社会,人和自然又在一起了——那当然好,又有希望了嘛!不过我不太相信,不乐观。
归根到底,知道是什么病,好一些。一个高明的医生,面对绝症——越是绝望悲惨的年代,思想才真的亮。白天,不太亮的。夜里,灯满足于自己的亮度。
我写过:二十世纪,不是十九世纪希望的那样。
二十世纪条件最好,长大了,可是得了绝症。特别是近三四十年,没有大的战争,应该出大艺术家、大思想家。没有。
坏是坏在商业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