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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讲 阿拉伯文学
一九九零年六月十五日
艺术的宿命,是叛逆的,怀疑的,异教的,异端的,不现实的,无为的,个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顺从的,牺牲个人的,积极的,目的论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实就是政治。
《第九交响曲》。第一、第二乐章,是判的进行;第三乐章,是预示要断;第四乐章,大断。人类历史,只有这么一次大判大断。
我是有意给大家一个印象:唐宋两课,中国诗人、词家之多,眼花缭乱,接着说起波斯,大家以为怎能与唐宋比,但上次一讲波斯,又是眼花缭乱。今天讲阿拉伯,诸位心里恐怕又在想,沙漠国家有什么文化呢?时过境迁,其实我们看看唐人街,哪有大唐气象。
凡一国正式或非正式的文艺复兴,都是浪漫的、人文的、重现实的、异端的。中国的文艺复兴,一是春秋战国,一是唐代,另一或可说是五四运动。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而麦阿里并不是真的苦命。真的悲哀者,不是因为自己穷苦。哈姆雷特、释迦、叔本华,都不为自己悲哀。他们生活幸福。悲观,是一种远见。
艺术真是最大的魔术。音乐,奇怪,什么都不像的。一个音符不对了,怎么不对呢?无法说的。对了,也无法说的。
艺术家,是世界公民、无政府主义者,对各国文学都要关心。印度和阿拉伯的中世纪文学,不怎么样的。成就在戏剧。
阿拉伯现在没落了,从前很伟大的。
世界上最伟大的宗教建筑,在阿拉伯(新旧教有区别。西方所谓宗教艺术,指天主教)。伊斯兰教艺术不表现人,画植物。今天早晨我在想,为什么画植物?可能因为看到动物,人不太会想到神,看到植物,实在奇异,会想到神。怎么会如此神奇有致?有人说,植物是上帝的语言,人,可能是造物的异化吧。
已经定义过:中世纪,指四到十四世纪左右。那时,佛教在印度很薄弱的,不是想象中那么盛,只在释迦时兴盛过。伊斯兰教徒进入,蒙古人进入,强权武力之下,以慈悲为怀的佛教实在敌不过,反倒去中国发达去了。
古印度的婆罗门教还强着,因其等级森严。
故十世纪左右,伊斯兰教、婆罗门教,是印度主要教派。
玄奘取经是七世纪的事。此后佛经大大影响中国的哲学思想、文学词汇、艺术风格。印度戏曲当时也很繁荣,未见专著,不知是否影响过中国的戏曲,很可能的。当时印度有两大戏曲家:巴瓦希底(Bhavabhuti)、开里台沙(Kalidasa)。
巴瓦希底的作品不通俗,不是为公众和评家写,只为少数和他同一水准的人写。了不起!(是啊,世界广大,时间无穷,何必着急没有读者)如果听他的剧,事先要熟读剧本,否则听不懂。作品:《梅莱底与梅台瓦》(Malati and Madhava )。女郎梅莱底养育于尼庵,是待宰的祭品,到期便要捆起来献给神了。少年梅台瓦到尼庵读书,不平,出面与教徒斗,杀了主事者,救活梅莱底,终于成婚。最后由尼姑上场背诵经典。
开氏有印度莎士比亚之称,纯印度风。剧本《莎甘泰莱》(Sakuntala ),写少年国王游猎,林中遇美女,相爱,成婚。王回国办事,留指环为信物。美女思念他,忘了向圣人献礼,圣人怒,诅咒王将不再认美女。美女沐浴时失了指环,然而生下孩子,她去寻夫,夫果然不认。正在这时,渔夫在水中觅得指环,送来,王复记忆,认了妻子。
和中国的共同点,是大团圆。东方没有悲剧,东方人比较弱。西方人强,斗争,牺牲。东方人以和为贵,妥协是上策。
急转直下,到阿拉伯。中世纪的阿拉伯很伟大。在亚洲西部,三大半岛之一,古代称大食国、天方国。凡是你们在古文中读到这两个词,就是指阿拉伯。东近波斯湾,南面阿拉伯海,西临红海,北接叙利亚、伊拉克,是世上最大的半岛。苦处,是三面大山,中间一块沙漠,苦死了,气候炎热。产骆驼。
当时生活在阿拉伯地区的民族叫做闪族,也称塞姆族、闪米特族(Semites),是高加索人的一个分支。头型长,身材高,肤褐色,事农牧业。多为小部落,穆罕默德统一后,定首都于麦加。历代主教是传播伊斯兰教,到处扩充,版图很大,成立阿拉伯伊斯兰教国家。直到十一世纪才可分成许多小邦,归土耳其人统治。
穆罕默德是英雄,又是主教。南行扩张到西班牙,故今西班牙伊斯兰教仍盛。穆罕默德朝强盛了几个世纪,直到成吉思汗出现,这才没落。但伊斯兰教一直留了下来。
思考题:政权只一时,宗教势力长久。
阿拉伯文学在伊斯兰教还没有兴起时,是个繁盛期,长达一百二十年左右。中世纪的东方,文星高照。
唐朝、波斯、阿拉伯,尽出诗人。个人有运,国有国运,地球有球运。中世纪的东方真是交了文曲星。那时哪家出了个诗人,别的邻族都来道贺,宴会长达几天。
诗是全体民众的心声,情感、见解的表达,诗是代言。他们说,比剑还快的,是诗,飞越沙漠。诗人,当时带有神巫的超自然的意义。阿拉伯世界对诗人的优待,比别国好。
阿拉伯诗,分为泉歌、战歌、祷歌、情歌、挽歌、讽歌。
为什么有泉歌?沙漠太干了,泉水可贵。
七大诗人:伊摩鲁、泰拉法、阿摩尔、赫里士、安泰拉、萨赫尔、拉比特。
伊摩鲁(Imru’u’ I-Qayo)有许多浪漫传说。少顽,被父亲逐出家,四处流浪。后来父亲被杀,他得知消息,叫道:“你毁了我的青春,又把复仇重任压在我身上。今天喝酒,明天办事!”大醉七天七夜,起誓:不饮、不肉、不色、不洗发,直到报仇。然后去抽签,签曰:不报仇。伊摩鲁对着神怒斥:“你父亲被杀,你不报仇吗?!”
但最终没有报仇——这是抗争和命运的矛盾。
为什么后来没有报仇?他自己被杀了。他在宫中与公主通奸,于是被派往巴勒斯坦做官,行前被赐锦袍,袍有毒,上身即死。他是伊斯兰教创始前最伟大的阿拉伯诗人。穆罕默德称他是“到地狱之门的人的领袖”。
据说他的长诗辞藻华丽。
泰拉法(Tarafa)是别一种性格。机智,调皮,傲慢,讽刺的天才。自小就写讽诗,敌友皆讽。家人不喜欢他,逐出,后来才允许他回家。得到富人赞助,后来与君主相伴,得宠,受嫉妒。宫中出现讽帝诗,人诬告是他所写。帝怒,使其送信,他不知信的内容是死信,命收信者杀死他。死年不足二十岁。
阿摩尔(Amr ibn Kulthum)又是一种风格。人格高尚,勇气可惊,他母亲也是女中强者。诗名隆盛后,得国王召见,恩准母子赴宫廷宴饮。太后看不起,命母取盒,母说:“谁要东西自己拿。”太后故意不听,继续说:“我要盒,拿来!”母亲高喊:“受侮辱啦!救命啊!”阿摩尔取刀趋前,杀皇帝与太后——后来如何,查不到,不详。
赫里士(Harith b.Hilliza),资料不详。
安泰拉(Antarah ibn Shaddad),擅武,以力著称。母为黑奴,故子亦为奴,得父亲承认,才算自由人。某日与父出,骆驼遭劫,父与强盗战,安泰拉若无其事。父怒斥,儿子说:“一个奴隶只知喂骆驼和上鞍缰,打仗是不懂的。”其父立即叫道:“你自由了。”安泰拉拔刀而起,大发威风。强盗死的死,逃的逃。安泰拉喜欢写战争,他的长诗可定名为战争的风景画卷。
萨赫尔(Zuhayr ibn Abi Sulma),歌咏战后的和平。其用功,比我厉害:四个月,一诗写成,此后,修改四个月,与朋友讨论四个月,一年成一诗——我写诗,顶多改四天。创作过程太长,艺术要死的。莫扎特、肖邦,都不肯过分雕琢。《浮士德》,写太久了,不成功。
拉比特(Labid Ibn Rabia),爱写沙漠。阿拉伯诗人中,他的诗最富于诗味。改信伊斯兰教后罢诗,说:“《可兰经》已换取了我的诗句。”
自由、宗教,不相合的。自由是怀疑的、独立的,宗教是盲从的、专制的。蒙田、帕斯卡,个人是怀疑的、自由的,但活在宗教的环境中,活得很苦。
艺术家的精神是酒神的,行为是舞蹈的。软骨病不能跳舞。艺术的宿命,是叛逆的,怀疑的,异教的,异端的,不现实的,无为的,个人的,不合群的。
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顺从的,牺牲个人的,积极的,目的论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实就是政治。
一个艺术家笃信宗教后,是写不出东西的(请看艾略特)。
那好,文艺复兴如何解释?不是艺术和宗教一体吗?
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骨子里是异教的,内心是希腊的,有自觉和不自觉的两面。文艺复兴是希腊精神被中世纪扼杀后再生的意思。
文艺复兴是一笔糊涂账。宗教把艺术全算到上帝账上,艺术家把功劳归自己。我以为赢家是艺术家,上帝也没输,输的是银行。
到欧洲去,不要做旅游者,要做世界文化的观察家和仲裁者。思想的力量,就是仲裁权。
耶稣的权是上帝给的。穆罕默德的权是真主给的。统治者的权,宣称是天下给的。马列的权,说是人民给的。艺术家的权,是思想给的。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在”!
思想是判断,判,是客观的,断,是主观的。艺术家,在最高的意义上,是要“断”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想断,没断好。有没有艺术家“判”也成功,“断”也成功?
《第九交响曲》。第一、第二乐章,是判的进行;第三乐章,是预示要断;第四乐章,大断。
人类历史,只有这么一次大判大断。
贝多芬伟大。艺术要能既判又断,大判大断,无人能与贝多芬比肩。
他是第一个宣称、标榜“艺术家”的人。他迎面朝皇家直走过去。皇家让他。
好了,回到沙漠。阿拉伯文学,我们这里翻译有限,以上七位之外,还有诗人——
我是有意给大家一个印象:唐宋两课,中国诗人、词家之多,眼花缭乱,接着说起波斯,大家以为怎能与唐宋比,但上次一讲波斯,又是眼花缭乱。今天讲阿拉伯,诸位心里恐怕又在想,沙漠国家有什么文化呢?时过境迁,其实我们看看唐人街,哪有大唐气象。
再介绍几位阿拉伯大诗人:
那比加、阿莎、阿尔卡马、康莎、阿克泰尔、法拉兹达、加劳尔。
那比加(Nabigha),生于伊斯兰教创始前,得国王宠,应命成诗,赞美王后。诗写得太好了,国王吃醋(上当啦。这是精致的心理学课题,美暗示爱,颂赞美暗示占有,别人的妻子、丈夫、情人,诸位要是大加赞赏,可要小心呢)。
人比动物弱。人要信仰。信仰是种怪僻。人脚站起来之后,思想也要站起来。
阿莎(A’sha),职业行吟诗人。走遍阿拉伯,恭维施者,等于乞丐。讽刺诗极有名,人不敢拒绝他的需求,否则就被讽刺。他在阿拉伯诗史上是很前卫的诗人,善写酒和宴会。
阿尔卡马(Alqama b.Abada),生平不可考,他最有名的诗是寄给获胜的敌方,恳求释放他的同族。
康莎(Khansa),女诗人,善写挽歌,名篇是悲悼她两位战死沙场的兄弟,据说极动人。
此后的诗人,大抵生于伊斯兰教兴起后——伊斯兰教初胜时期,政权忙于平定、扩张,文学撂在一边。历史上,宗教、政治、军事莫不如此,哪里有文学、艺术为政治服务的说法?
希伯来思潮:理性、禁欲、苦行、理想……
希腊思潮:感性、自由、行动、现世……
世界史不成文的规律,就是这两种思潮的消长起伏。糟糕的是:中国例外。目前超稳定结构,再过五十年,会更糟。
到了倭马亚王朝(Umayyad Caliphate,约661—750),古代异教精神复活,出乌麦尔(Umar Ibn Abi Rabi’ah)。富家子,专写情歌,歌颂尘世的肉欲。以伊斯兰教徒看,是有罪的,但他成为诗人的领袖,可见当时异教思想之普遍。
阿克泰尔(Akhtal),基督徒,别的教欲收买,不遂。
法拉兹达(Al-Farazdaq),一生多恋爱,对象总说是表妹。表妹嫁法拉兹达,后悔,离异,忏悔,回来了,又后悔——王尔德说,由于误解,结婚了,由于理解,离开了。
加劳尔(Jarir ibn Atiyah),据说最差的诗也比别人写得好。有一位诗人巴喜夏(Bashar ibn Burd)故意写诗讽刺他,不获理睬,巴喜夏叹道:“唉,如果他能讽刺我,我就成了世界上著名的诗人了。”
法拉兹达和加劳尔都是自由派,标榜除了情场,不打别的仗。
自公元750年阿拔斯王朝(Abbasid Caliphate)立基,到1258年蒙古入侵,整整五百年,出了许多大诗人、大学者、历史学家、哲学家,这就是阿拉伯回文学的黄金时代。
凡一国正式或非正式的文艺复兴,都是浪漫的、人文的、重现实的、异端的。中国的文艺复兴,一是春秋战国,一是唐代,另一或可说是五四运动。
阿拉伯文学黄金期五百年左右,全是宫廷诗人(带有文学弄臣的色彩)。代表诗人有:
莫底(Muti b.lyás)
阿皮诺瓦士(Abu Nuwas)
阿皮阿泰希耶(Abu’l- Àtahiya)
摩泰那比(Al-Mutanabbi)
麦阿里(Abu‘l-Àláal-Ma‘arri)
莫氏的作品神秀清逸。
阿皮诺瓦士贫寒,非纯阿拉伯血统,浪游沙漠,恃才傲物,大胆到与京都宫廷诗人群赛诗,大获全胜。到处得罪人,几次下狱。晚年忏悔,诗云:
噢,一杯。斟满它,
告诉我,它是酒,
若我能在光明里喝,
我绝不在暗处。
我醒时穷,
醉时就是富翁。
……
如果快乐,就把面纱去掉,
面纱有什么用?
他鼓吹享乐,叫别人不要害怕享乐过度。我记得他有一句话,诡辩,而且异端得厉害,大意是:
“尽情享乐吧,上帝的慈悲比人所能造的罪恶大得多。”(海涅说:上帝在天国里等我,我到了,他拿出糖果给我吃)
阿皮阿泰希耶,内向。作诗献于帝,得重酬,定年俸。爱上了女奴,女奴不爱他,阿皮阿泰希耶去修道,诗风变,成冥想诗,凭经验反省抒情。写死亡,不写复活永生(很像西方音乐家,借宗教抒自己的情。欧洲两千年艺术的精华,都是表面基督教,核心异端。中国孔孟之道,杰出的艺术家也是孔教的异端。阿拉伯也不例外),写死后幻想、快乐、空虚、无助,写得纯真朴素。他有定义:“我的诗谁看?是那些爱他们所懂得的东西的人。”他的文字平淡:
人坐在那儿,
好像狂饮者拿起杯子,
世界给他的是一杯死的酒。
人们见先知就走开。
……
船在陆地上是不动的。
也许信仰是一切悲哀的妙药,
也许怀疑扬起一点点灰尘。
摩泰那比(al-Mutanabbi,即Abu’l-Tayyib Ahmad b.Husayn,915—965),自命先知,信徒众多,事情闹大了,入狱,释放后四处流荡。后得国王宠爱,入宫后又与王不谐,逃往埃及,仍不适,流浪到巴比伦,为强盗所杀。我没读过他的好诗,但读过以下三段。诗曰:
在夜里,她松下三鬈黑发,
立刻造成四个黑夜,
当她抬头看天,
就有了两个月亮。
另有一诗:
我不过是一箭飞过空中,
落在地上找不到藏身之处。
又一诗:
那些久与世界熟悉的人,
一回首,
只觉外表美观,
余皆虚空,
圣人总是愚蠢,
只有愚者最快乐。
麦阿里(Abu‘l-Àláal-Ma‘arri,973—1057),生在叙利亚,盲人。淡泊自守,多产,名重于京都。母病,回家,在静修中度余生,冥想沉思。
我们笑,我们有什么要笑的呢
我们哭,只能哀哀地哭,
我们像碎了的玻璃。
从此不再铸造。
墓志铭:“这个错误,父亲已经给我做了,我不再做。”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麦阿里并不是真的苦命。真的悲哀者,不是因为自己穷苦。哈姆雷特、释迦、叔本华,都不为自己悲哀。他们生活幸福。悲观,是一种远见。
阿拉伯没有伟大的史诗,比不上希腊和波斯。但阿拉伯有自己的诗体韵文。
纪德说,对他影响最大的两本书,是《圣经》和《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是许多人、许多作品整合起来的。《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谭》的别称),大灵感找得好!英译本共十七册,伯顿(Richard Burton)翻译。你们没有读过《可兰经》,却多少听到过《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月光宝匣》、《阿拉丁神灯》、《渔父与魔鬼》、《会飞的鸟》,证明艺术比宗教更有生命。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就参加演《芝麻门开》。《天方夜谭》在世界上不知有多少译本。
总之,阿拉伯是曾经光荣。前几年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阿拉伯某地扫黄,取缔色情书刊,竟把《一千零一夜》列入其中——可怜的,自己挖掉自己的眼睛:“一”和“零”代表男和女,挖去后,只剩八个数字了。
本课笔记内页:“从不破格,乖乖的。西方、中国,都如此,在格式里拼命翻跟斗,不想到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