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讲 歌德、席勒及十八世纪欧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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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二月九日

感慨啊!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说:作家不仁,以读者为刍狗。这样天地才能大,这样才能有伟大的读者来。最好读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读者不仁,如此,“仁”来了。

法国斯塔尔夫人第一个说出,《浮士德》是写不好的。真聪明。第二个是海涅。第三个是我——第一个说老实话,第二个说俏皮话,第三个说风凉话。

自信,必须要的,这可测试一个人高贵卑下。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大多数人是只见其名,不见其人。

歌德有格言:回到内心。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就是回到内心。

先讲刚才我在路上想到的事:世上有许多大人物,文学、思想、艺术,等等家。在那么多人物中间,要找你们自己的亲人,找精神上的血统。这是安身立命、成功成就的依托。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血统也不一样。在你一生中,尤其是年轻时,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找亲属。

精神源流上的精神血统:有所依据,知道自己的来历。找不到,一生茫然。找到后,用之不尽,“为有源头活水来”。西方也把《圣经》叫做“活水”。

伊莎多拉·邓肯被问及老师是谁,答:贝多芬、瓦格纳、尼采。

其实哪个教过她?但她找对了。只要找对了,或成功,或不成功,但绝不会失败。

听到贝多芬的一段,看到歌德的一言,心动:我也如此感觉,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说出来,或说得没这么好——这就是踏向伟大的第一步。

歌德对我的影响就是这样的。不过精神上、思想上有这血统,技术上不一定如此,要说清楚。

佛教传衣钵,接续后,就自己发挥——这当中是要换的,从这一家换到那一家,甚至会超越,那是最高的。尼采,我一跟到底。罗曼·罗兰、高尔基这类,包括纪德,早就分手了,有时还要“批判”他们。

有终生之师,有嫡亲的,也有旁系、过房。父母不能太多的——找到了,要细翻家谱,一再研究,一再接触。讲歌德,不备课,随便讲讲,也讲不完。

多年来,忘不了歌德。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寿长,横跨两个世纪,殁于十九世纪中叶。幼时爱听母亲讲神话——最初的家教,感慨啊!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这种非功利的教育,渗透孩子的心灵。如这孩子天性高,这就是他日后伟大成就的最初种子。

现在,这传统世界性地失去了。现在的电视教育,就是教人无耻——教得很成功。

歌德的父亲,正派人物,要儿子学法律。但他的兴趣在文艺、绘画、雕塑。他去作画,雕刻,恋爱,写剧本,经营剧场(他的素描不在各位之下),母亲赞成,父亲不喜。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就是歌德,也即《浮士德》(Faust )这部作品的精神。整个西方文化即浮士德精神。中国也有少数智者知道阳刚是正途,自强是正道,但一上来就趋于阴柔。

我主张正道,是正面地、直接地去阳刚,不得已时,阴柔。

西方文化是阳刚的,男性的,力夺的;中国文化是阴柔的,女性的,智取的——不过,这是指过去的传统。现在东西方文化都败落了,谈不上了。

他的相貌,体格,也完美体现浮士德精神。死后,人揭布窥其尸,无一处赘肉,无一处枯瘦。

歌德少年时画画,青年时代到意大利开眼,窥视了艺术的殿堂,从此放弃画画。说:我不是画画的。会画画的人,不画时,技巧会进步的,我一不画,就退步了。

他能自己这样想,了不起。说是退步,其实是自强。一个人能这么冷贤,第一,是能旁观自己,第二,是能知道自己,做自己的良师益友。

画画不画画,不要紧。这种公正的自我评断,才是造成大师的因素之一。

这是小事,大有深意。

读书,要确切理解作者的深意,不要推想作者没有想到的深意。上帝创造了这世界,但他不理解这世界;艺术家创造了这世界,他理解这世界。

《少年维特之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大家可以再读读。我最近又读,很好,元气淋漓。

文学要有读者,宿命的是,文学很难得到够格的读者。当时多少少年读《维特》后都自杀,这种读者我不要。至少不提倡这种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任何作者,很难看穿读者。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界上最光辉的警句:一,想到了;二,说出来了;三,讲得那么美妙),我说:作家不仁,以读者为刍狗。

这样天地才能大,这样才能有伟大的读者来。最好读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读者不仁,如此,“仁”来了。

歌德写《少年维特》时,很高兴,二十五岁,正是心智最旺盛时。“写得其时”,是他的福气(我写过:老得很早,青春消逝得很迟,是艺术家)。

之后十二年间,写许多剧本。《艾格蒙特》(Egmont )、《依非吉尼》(Iphigenie auf Tauris )、《塔索》(Torquato Tasso ),此三本最好。后来穷五十八年写《浮士德》。情节太多,不讲了。

音乐上的浮士德节目,可以开单子——

李斯特:《浮士德交响乐》,可以听。

马勒:《第八交响乐》第二部分。

柏辽兹:歌剧《天谴》,写浮士德。

博伊托:歌剧《梅菲斯托菲勒斯》(Mefistofele )。

古诺:歌剧《浮士德》。

布索尼:歌剧《浮士德博士》(Doktor Faust )。

舒曼:管弦乐、独唱、合唱,统称《浮士德场景精选》。

瓦格纳:《浮士德序曲》。

我只写了《浮士德的哈欠》。太难写了,吃力不讨好。庞大的主题常会引起我对哲理性的欲望,可是我数过《浮士德》,一共一万两千行,简直是座大山!小时候初读,读不进去,成年时再读,也只喜欢“序曲”、“书斋”这些开头部分,直到去年才一口气读完。歌德写了五十八年,我读了五十八年,他成功了,我失败了——写不好呀,这样的题材,用这样的方法,注定写不好的。

诗靠灵感,灵感哪来一万两千行!法国斯塔尔夫人第一个说出,《浮士德》是写不好的。真聪明(她是拿破仑的死对头,据说拿破仑的一个军官进到她的客厅,两小时后从那儿出来,就反拿破仑)。第二个是海涅。第三个是我——第一个说老实话,第二个说俏皮话,第三个说风凉话。

讲个典故:海涅访歌德。歌德问:“在写什么近作?”海涅讽:“写《浮士德》。”歌德窘怒,说:“你在魏玛还有什么事?”海涅边退边说:“进阁下殿,诸事已矣。”——都不让。

艺术不是以量取胜。但解决了量的问题后(求质),则量越多越好。一个人有无才能,是一回事;有才能,能不能找到题材,又是一回事。许多人才高,一辈子找不到好题材,使不上好方法,郁郁终生。

圣伯夫(Sainte-Beuve)给了福楼拜题材。福楼拜先写过《圣安东尼的诱惑》,宗教一类。圣伯夫请福楼拜看纪实新闻,遂成《包法利夫人》。

在座各位,就是苦于找不到题材,找不到方法。怎么找法?只有拼命去找。找不到,自我埋没;找到了,自强,参悟。

歌德最后的作品《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写得不好(找对以后,还是会找错的)。还有一本《亲和力》,或译《爱力》,写得非常好。两对男女,游乐中发现“你的太太与你不合而合于我”,对方也是,都找错。最后一个死,一个殉情。我以为这是他最好的小说。

如果把《浮士德》看成全世界文学顶峰,全世界错。

浮士德是北欧民间传说中的炼金术士,性格模糊,形象也窝囊,近乎妖道。歌德借了这题材,把浮士德提高到整个欧罗巴文化的精神象征,这是他了不起的功绩,我由衷钦佩。从文学角度说,《浮士德》不成功;从文化现象讲,《浮士德》伟大。

我承认《浮士德》在命题上的伟大。

约翰·克里斯朵夫,算是一种“典型”的期望。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典型是牵强附会的,见树不见林的,一厢情愿的。如果艺术不伟大,不可能表达民族。血是艺术家自己的血,血管是民族文化的血管——才行。

伟大的艺术来自伟大的性格,艺术是无法培养的。

“与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性格交友要锻炼到如此。

歌德所谓自强:他最会自我教育。约八十次恋爱,可是都成功,因为他迷途知返。我说:“恋爱总是成功的。”为什么呢?你爱,那就成功了。歌德曾说:“假如我爱你,与你无涉。”全世界欣赏这句话。

他有格言:回到内心。其实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就是回到内心。要学会自我教育,才能有良师益友。生活上可以做光棍,精神上可别做光棍。

《歌德对话录》,是我们艺术家的福音。我最早的自信来自歌德,心中暗暗大喜。纪德说得好:歌德不是高山,不是大海,他是阳光充足雨露滋润的半高原。

海涅一贯调皮,得理不饶人。他说:“歌德老是坐着的,好多事需要他站起来,才能解决,但歌德坐着也是对的。”庙堂里的佛像都是坐着的,如果站起来,岂非庙堂的顶要破。

前年初春,我忽然记起歌德和海涅的旧事,写了一篇《浮士德的哈欠》——交朋友,要交大朋友;较量,也要找这样的大人物。歌德和海涅见面,我看,两个都是冠军。

自信,必须要的,这可测试一个人高贵卑下。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歌德去见拿破仑,拿破仑站起来,向群臣说:“看,这个人。”

这是当年耶稣出现时,罗马总督彼拉多说的话,尼采拿来作书名(《瞧,这个人》)。

大多数人是只见其名,不见其人。

歌德死于1832年,寿八十三岁。

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1759—1805)。父为军医。席勒初进军医学校,后学法律。性情寡合,漂游,一生做过军医、编辑、剧场经理、历史教授。在与歌德见面之前,双方都不以为然。初见,话不投机,后来见面,渐渐谈拢,谈了几天几夜。

据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丹钦科见面,谈了四天四夜。这很幸福。初不以为然,终以为然:友谊也是有顿悟的。我们读书可惜不能面见作者。现实中遇到知音,多幸福!

席勒的主要作品是剧本。当时剧本中的对话,以诗成文。纯诗他也写。特点:技法精明,情节动人。他是个“热情家”,不是热在儿女情长,而热在自由、斗争。

第一个剧本是《强盗》(Die Räuber ),首演即获成功。其他代表作如《华伦斯坦三部曲》(Wallenstein ),《奥尔良的女郎》(Die Jungfrau von Orleans ),写贞德。

《威廉·退尔》(Wilhelm Tell )是他最后最大的作品,取材瑞士民间半真实半传说的英雄故事。歌德与席勒谈到他想为威廉·退尔写一部史诗,迟迟不成。席勒说:我来写吧。结果得了大成功。剧中以阿尔卑斯山作背景,为国献身的英雄引吭高歌,牧人和樵夫齐声伴唱,旭日,黎明,胜利的消息……反正十八世纪的欧洲人最爱看这种戏。

席勒的叙事诗也写得好。与歌德合出诗集。

他身体差,精神旺,最后边吐血边写作。我专题写过一篇席勒死前的痛苦,写精神强、肉体弱的悲剧:

他知道飞去哪里,但羽毛散落了,从云间跌下来。

我们都要注意身体。灵魂是演奏家,身体是乐器。身体好,才能公正、全面地思考问题。

世上有几对伟大的朋友,席勒与歌德是模范,至死不渝。每年元旦,两人都要写信祝贺,1805年,歌德无意中写上“最后的一年”,惊觉不对,换了纸重写,又出现“我们二人中,总有一个是最后之年”。

席勒终于是年死。

歌德平时喜怒勿形色,唯得知席勒死讯,双手掩面如女子般哭泣,后来说:“我一半的生命死去了。”

这等友谊哪里去找啊。我苦苦追寻不得,只剩一句俏皮话:“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那么我一个人也可以了。”

寿四十六岁。通常铜像都独自站,歌德、席勒的铜像在一起。你们以后去魏玛,好好看看。

十八世纪,南欧重又醒来。

意大利曾是文艺复兴中心,之后却不复兴了。由此看人类历史,不是什么进步退步,而是进进退退的。这就是历史的景观。十五世纪,意大利复兴了,那么一直兴下去呀,可是后来不兴了。她曾是欧洲知识与智慧的领袖,十八世纪就要向英法借光。

意大利的哥尔多尼(Carlo Osvaldo Goldoni,1707—1793)。被称为“意大利的莫里哀”,是演员,戏剧家,又是文学家。

生长于威尼斯,温和开朗,多写喜剧,一生写了一百多本。歌德曾在威尼斯看过哥尔多尼的戏,说观者的笑声从头到尾不断。晚年迁居巴黎,到大革命时期,死于贫穷,人们忘了哥尔多尼和他喧哗的欢乐。

艺术家别在乎读者。把衣食住行的事安排好,而后定心只管自己弄艺术。别为艺术牺牲。为艺术牺牲的艺术家太多了。牺牲精神太强,弄得艺术不像话了。哥尔多尼八十岁时写一部自传,内容真真假假,评家以为不老实。

诗人帕里尼(Giuseppe Parini,1729—1799)。生性快乐多才,有长诗《一日》(Giorno ),讽刺社会,分早、午、傍晚、夜四部分,写贵族少年的一日活动。

意大利十八世纪最重要的诗人是阿尔菲耶里(Alfieri,1749—1803)。从十六世纪开始,意大利悲剧家接二连三,但少有传世作品,阿尔菲耶里最成功。他生于意大利北部,少时游欧,回来一无所成,到二十五岁才顿悟,努力。

少年人一定要好的长辈指导。光是游历,没有用的。少年人大多心猿意马,华而不实,忽而兴奋,忽而消沉。我从十四岁到廿岁出头,稀里糊涂,干的件件都是傻事。现在回忆,好机会错过了,没错过的也被自己浪费了。

阿尔菲耶里写成十九部悲剧,六部喜剧,许多短歌,不仿莫里哀,近希腊传统。

西班牙文坛自塞万提斯后,到这里,始有活气。

维加(Lope de Vega,1562—1635)。诗人,剧作家,青年时任贵族秘书。少有人如维加,能在当时就受到大赞赏(上帝给人礼物,要么在前,要么在后,不会前后都给的)。他写过一千八百多本剧本,但大多数被遗忘了。

卡尔德隆(Pedro Calderón de la Barca,1600—1681)。生于马德里。过了一个时期的兵营生活,也做过牧师。他的诗极富想象力,结构精巧。他也写剧本,英国雪莱曾译过他的剧作。

快快转到葡萄牙。卡蒙斯(Luís de Camões,1525—1580)。被称为“葡萄牙诗人之王”。十六世纪,葡国统御海上势力,出海盗船,卡蒙斯曾任水手(我从小迷恋那种三桅大帆船,一看见,心跳出喉咙来)。他的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Os Lusíadas ),歌颂航海者达伽马远航印度的事迹。

往北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现在那儿好极了,当时一片荒凉,文学乡巴佬。到十七世纪出了一个霍尔堡(Ludvig Holberg, 1684—1754),丹麦/挪威人(当时为一国),留学英国,戏剧家。

十八世纪后半是丹麦戏剧启蒙时期,出悲剧家欧伦施莱厄(Adam Oehlenschläger,1779—1850)。其诗《有一处好地方》(Der er et yndigt land ),后来是丹麦的国歌。

再赶到瑞典。瑞典也才刚醒来,哪有诺贝尔奖委员会?谢恩赫尔姆(Georg Stiernhielm,1598—1672)是第一位诗人,有史诗《赫拉克勒斯》(Hercules )。请注意,欧洲无论南、北、大、小国族,都有史诗。另一位达林(Olof von Dalin,1708—1763),是批评家、诗人,有英雄诗篇《瑞典的自由》(Svenska friheten )。最重要的贡献,是著四卷本《瑞典国史》(生前完成三卷)。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Gustav III,1771—1792年在位)是个文艺的保护者,建瑞典学院、瑞典剧场,自己也写不差的剧本。

俄罗斯,十九世纪是文学泱泱大国,但是十八世纪的俄国几乎谈不上文学。除了流传的史诗、史记,没有小说,连抒情诗也没有。最早的启蒙人物是罗蒙诺索夫(Mikhail Lomonosov,1711—1765)。曾留学德国,功劳是拿莫斯科方言改订国语,制作了俄文的文法,被称为俄罗斯文化的奠基人。

十八世纪,俄国最大的作家是卡拉姆津(Nikolay Karamzin,1766—1826)。写成八大本《俄国史》,诚巨作。也写过小说《可怜的丽莎》,写村姑爱贵族而自杀云云,当时感动许多少年,远途跋涉到书中主角丽莎自杀的池旁,哭泣凭吊。

到了下一世纪,千古不朽的俄罗斯文学登场了。

本课笔记内页:“到十八世纪,又有一个历史契机到来——也给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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