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ium
Silentium [1]
她还没有被生出来,
她——是音乐,也是语言,
因此,在一切生命中间,
仍有条斩不断的纽带。
海洋的胸怀安详地呼吸,
而白昼照耀,如癫似狂,
浪花如一束束苍白的丁香,
插在暗蓝色的花瓶里。
我祝愿我的双唇,
将会获得太初的喑哑,
它生来便纯洁无瑕,
像凝聚为乐曲的水晶!
阿佛洛狄忒 [2] 啊,请保持浪花原形,
语言啊,愿你回到音乐中去,
人心啊,你从原始的生命流出,
你也该感到你愧对人心!
1910年
风帆把灵敏的听觉绷紧,
广阔的视野中空无所有,
夜半鸟群的隐隐的歌声
正越过寂静,向前泅游。
我像大自然一样可怜,
我也像天空一样单纯,
而我的自由也同样虚幻,
好比这夜半鸟群的歌声。
我眼前是一轮死气沉沉的月,
天空比一片麻布更无生机,
你的世界啊,病态而又奇特,
我愿意接受这个世界,空寂!
1910年
恰似突如其来的云朵,
飞来一位海上的贵宾,
她一闪即逝,悄声低吟,
从惶惑的岸边掠过。
巍然飞翔着一面巨大的帆;
像死去一般苍白的海浪
一遇见它便躲向一旁——
竟不敢再次去触摸海岸。
而小船,在片片秋叶似的浪花中,
潺潺作响……
1910年
我从苦难和黏涩的深潭中出世,
潭边的杂草被磨得沙沙有声,
我的生存遭到别人的禁止,
我却享受它,热烈,陶醉,多情。
我蔫萎着,谁也不注意我,
我的栖身所寒冷而泥泞,
萧瑟秋风打我身边吹过——
是短暂的秋日在把我欢迎。
我把残酷的羞辱当做幸福,
我生活着,然而我身在梦境,
我对每个人暗暗地羡慕,
我还暗暗地去爱每一个人。
1910年
树叶儿同情的沙沙声响,
我习惯用心灵把它判断,
我向树叶黝黯的花纹观望,
从中读出谦卑的心的语言。
那些思想很清晰,一片真诚——
真是一幅透明的缜密的布匹……
请把尖尖的叶儿一片片数清——
而不要再玩弄那种语言游戏。
你的树叶儿的沙沙簌簌——
晦暗不明的语言之树,
盲目昏庸的思维之树,
你将飞往何种希望的高处?
1910年
从今以后啊,我只把,
只把一种快乐赐给我的心——
沉下,沉下,再沉下,
隐秘的泉啊,请不断下沉。
一束束高高的水花,
飞起,跌落,飞起,跌落
放开嗓音哗哗啦啦,
突然间——又变得沉默。
但是请用思无邪的祭服
裹住我的整个的灵魂——
如同落叶松的大树
搭成的颤巍巍的浓荫。
1910年
沉闷的暮色遮没了我的床榻,
胸口紧张地起伏难以入睡……
或许,一只精巧的十字架,
一条秘密的小路,我最觉珍贵。
1910年
随着隆隆雷声和闪闪电光,
掠过不祥之鸟的阵阵悲鸣,
千年万年,数不清的星辰
已经掀过多少页火的篇章。
万物在神圣的惶恐中生长,
各自都以自己的灵魂——
如同燕子当暴风雨来临——
完成着自己难以描绘的翱翔。
你什么时候才融于太阳,
你哟,银光辉耀的浓云?
那时,蓝天将无比清明,
而宁静将舒展它安详的翅膀。
1910年
马儿慢腾腾地向前跑,
灯笼里只有一点儿火光!
这些陌生人,他们大约知道
该把我送往什么地方。
我相信他们会照料我
我只觉冷,只想进入梦乡。
转弯处,车子狠狠地颠簸,
使我面对星星的光芒。
滚烫的头颅颠得晃来晃去,
不知谁的手,像温柔的冰一样,
昏暗中一行行枞树的身躯,
我今生还从来无缘欣赏。
1911年
贫穷的光迈着冷冷的脚步,
把明亮洒进潮湿的树林。
我把像只灰色鸟般的愁苦
缓缓地放进我的心。
我拿这只鸟儿怎么办,它受了伤?
大地已经死亡,它沉默不语。
不知是谁,从昏睡的钟楼上
已把那只叮咚响的大钟摘去。
空荡荡,无依无靠无牵挂,
矗立着喑哑无言的碧空,
像座白色的一无所有的塔,
那儿,只有迷雾和一片寂静。
清晨,怀着无边无际的温柔,——
它一半苏醒,一半仍在梦中,
一种难以解脱的忘情的神游——
条条思绪,如迷茫的钟声叮咚……
1911年
阴沉的空气,闷湿而嚣杂,
在林中我感到坦然,舒畅。
独自散步,这轻轻的十字架,
我又一次驯服地背在身上。
于是,像那只突然飞起的野鸭,
我又发出对冷漠的祖国的责难,——
我所有的是一种凄凉的生涯,
在这种生涯里每个人都很孤单!
一声枪响。在那昏睡的湖面,
鸭子的翅膀如今多么沉重,
湖水映出松树迷蒙的枝干,
仿佛是另一些苍翠的青松。
那是世界的迷迷蒙蒙的疼痛——
昏黄的天际的反光多么奇异——
哦,请允许我也变得同样迷蒙,
请允许我,允许我不再爱你!
1911年
树叶儿在枝头惊慌地喘息,
黑色的风使它们沙沙作响,
黝黯的天穹中,一只小燕子
画出了个圆圈儿,振翅飞翔。
一步步跨近的黄昏时分
和一只要死不活的月亮
在我的心房中轻声地争论,
我温柔的心啊,正在死亡。
这时,在傍晚的丛林树梢
升起那一轮铜黄色的月,
为什么这样地这样地静悄悄?
为什么这样缺少着音乐?
1911年
为什么灵魂这般兴奋,不得安闲;
心爱的名字几乎全都不在心中?
为什么韵律这么短暂——只是偶然,
突如其来的阿克维隆 [3] ?
它掀起一阵尘埃的云雨,
它好像纸叶般哗啦啦响,
它定将一去不再返回——或许,
它返回时已是另一种模样。
啊,广阔的俄耳甫斯 [4] 般的狂风,
你临空高飏,飞入汪洋大海——
而我,把未来的世界拥在心中,
我竟把无用的“我”全然忘怀。
我曾在一座小小的密林中流连忘返,
曾去把一处天蓝色的峭壁石洞探寻……
难道说我是真实地存在于人间,
而且,当真会有位死神向我降临?
1911年
贝壳 [5]
或许,你并不需要我,
夜晚;从宇宙的深渊,
像只不带珍珠的贝壳,
我被抛上了你的海岸。
你淡漠地让波浪泛起泡沫,
你不容分说固执地歌唱,
但是你会爱的,你会评说
这只无用的贝壳所撒的谎。
你会和它一起躺在沙滩上,
你会穿上你自己的衣裙,
你会把水浪洪钟般的声响
和它连结在一起,牢不可分。
于是,一只外壁松脆的贝壳
恰似一间空荡的心的小屋,
你会让它充满喃喃的泡沫,
充满轻风、细雨,充满迷雾……
1911年
把一根根细细的、细细的丝
绕上珍珠贝雕制的织梭,
啊,柔嫩的手指,你们便开始
传授这令人迷醉的一课!
手儿如潮水,涌来,又退去,——
总是一个动作,单调乏味,
你是在用巫术,毫无疑义,
驱除某种阳光下的淫威,
扇贝似的手掌又大又宽,
宽大的手掌烈火般炽燃,
时而熄灭,被引向昏暗,
时而又奔向玫瑰色的火焰!
1911年
啊,苍天,苍天,我定会把你梦见!
这不可能,说你会瞎了眼,
说白昼会燃烧,像白纸一片:
没多少灰烬,没多少青烟!
1911年
我善于让我自己的灵魂
摆脱外在的束缚得到解放:
歌唱——这是血液的沸腾,
一听到它,我会顿时癫狂。
我的与生俱来的实体
仿佛在哪儿已受尽折磨,
早已断裂的原始的联系
如今又一环环重新接合。
我们的本质飞上九天,
升入那无所偏倚的太空——
星星的重锤将直落人间,
击碎一只只颤栗的酒盅;
人的一生中最大的希望
在于命运的极大的欢乐:
肉体回忆起它的家乡——
永远忠贞不渝的故国。
1911年
请别问我:你自己知道,
柔情来时并不通知谁,
你怎样评说我的心跳,
对我反正都无所谓。
为什么我要表白。
当事情已无可逆转:
关于我的存在,
这问题已归你掌管。
请把手给我。什么情意?
不过是舞动着的蛇蝎。
它们的权力的奥秘——
就在于致命的磁铁!
我不敢制止
蛇蝎激荡的舞动,
我只顾凝视
姑娘光辉的面容。 [6]
1911年
我在我自己心中蛇一样藏躲,
我在我自己身上藤一样缠裹,
我飞出我自己,青云直上,——
我寻求我自己,飞向我自己,
我用两扇黑色的翅膀拍击,
我展翅飞翔在大海汪洋……
于是,我像只吓坏了的秃雕,
飞回来,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巢,
它已被人捣毁,抛入深渊,——
我沐浴着闪电的火焰,
一边在把惊雷呼唤,
随即消失在凛冽的云端。
1911年
蜻蜓迅捷地上下翻飞,
激起池中黑色的闪光,
池塘四周长满芦苇,
蜻蜓飞过,池水鼓荡。
它们时而身后拖一条长丝,
仿佛蜘蛛在织它们的网,
时而劈开漩涡,沉入深池,
再把水浪合拢,成丧服模样。
而我,不知怎的,心情不好,
懒洋洋地,一跤跌进荒草丛,
在我灵魂深处,我似乎感到
寒冷,什么东西在把我刺痛……
1911年
我冷得浑身颤抖,——
变成哑子吧,我真想!
黄金在空中跳舞,
它命令我放声歌唱。
歇息吧,惊惶的歌手,
去爱,去回想,去痛哭,
从昏暗的天体抛下一只轻球,
赶快去把它抓住!
瞧它,一个神秘的世界
和我们的真正来往!
什么样的重压和悲哀,
什么样的灾难从天而降!
怎么办,如果这颗星
永远闪烁,反常地一个哆嗦,
用它的生锈的别针
竟然触到了我?
1912年
我恨这种星的光芒,
这些星辰单一沉闷。
你好,我昔日的梦想,——
利箭一般的塔身!
顽石啊,请化作饰物,
请你变成一面蛛网,
去把苍天的空胸脯
用你的细针刺伤!
不久我也难免,——
我已感到翅膀的扇动。
来吧,活跃的思想之箭
何处是你的行踪?
或者,结束了行程
和期限,我将归来:
在那儿——我欲爱不能,
在这儿——我真怕去爱……
1912年
你的形象,飘浮不定,令人痛苦,
我透过迷雾,不能把它清晰地触摸。
上帝!——我错了,我脱口而出,
我心里原本并不想这样说。
如同一只巨大的鸟,
神的名字,飞出我的前胸。
我前面,是层层的浓雾缭绕,
我身后,是一只空空的牢笼。
1912年
不是,不是月亮,不是它照耀着我,
是只发光的刻度盘,而我有什么错,
只为我察觉到银河中暗淡的星群?
巴丘什科夫 [7] 的傲慢令我反感,
这里人们问他:“现在几点?”
他对好奇的人们回答说:“永恒。”
1912年
[1] 拉丁语:静默。
[2] 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3] 阿克维隆,罗马神话中凛冽凶猛的北风之神。
[4] 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歌手,他的歌声能使山石移动,鸟兽驯从。
[5] 本诗作者生前未发表,此据按手稿刊出的1973年版的原文。
[6] 本诗作者生前未发表,此据按手稿刊出的1973年版原文。
[7] 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诗人。以形象优美、富有音乐感的抒情诗闻名,属唯美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