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 voix aigre et fausse...”P.Verlain
“Ma voix aigre et fausse...”P.Verlain [1]
我要对你吐一吐隐衷,
毫不掩饰:
全是白日梦呀,白日梦,
我的天使。
美向古希腊人在这里
闪着光辉,
耻辱向我从小黑洞儿里
张开大嘴。
希腊人抢走了海伦,
从大海上,
而我只能用嘴唇
舔舔咸浪。
抹在我嘴巴上的东西,
一分钱不值,
贫困还对我恶言相逼,
做下流手势 [2] 。
哎呀,爱呀,灌呀,扭呀,
反正都一样,
天使玛丽亚,喝你的鸡尾酒吧,
灌你的黄汤!
我要对你吐一吐隐衷,
毫不掩饰:
全是白日梦呀,白日梦,
我的天使。
1931年3月2日
我要当家长还不知哪一天,
我的年纪还不能享受尊敬,
人家还会面对面用丑话骂我,
尽用一些电车上吵架的语言,
既是十分的粗鄙,也毫无意义:
“没出息的货色”,好吧,我就道歉,
然而在内心深处我毫无改变。
当你想,你和世界有怎样的联系,
那么你自己也不敢相信:全是胡闹!
半夜里别人家房门上的一把钥匙,
还有口袋里一枚十戈比的银币,
再就是一张违禁的赛璐璐底片。
我,像只小狗崽子,每当响起
那歇斯底里的铃声就向电话冲去:
电话里在说波兰话:“谢谢,太太”,
是别个城市传来的打情骂俏,
或是一个永不兑现的诺言。
你老是在想,到处是烟火花炮,
找个东西当爱好,哪怕上瘾也行,
等你心平气和时,一瞧,你眼前,
只有失业景象,一片乱七八糟:
请吧,请你就跟这些凑合凑合!
时而冷冷一笑,时而胆怯地摆出架势,
拿一根柔嫩的树枝当手杖,我走出门,——
我听见一条条胡同里奏鸣曲的声音,
我在每一个小食摊前舔我的嘴唇,
躲在巨大的门道里一页页地翻书,
我不是在活着,我也总算在活着。
我去找麻雀们,去找新闻记者们,
去找大街上照快相的摄影师,
用个小夹子从个小水桶里一捞——
于是,五分钟,我便得到我的肖像,
背景是一座圆锥形蓝紫色的巍巍大山。
而有时,我下定决心出去跑一跑,
跑进那些闷人的热气蒸腾的地下室,
那儿,一些尊贵的诚实的中国人,
用两根筷子从面团里夹出个小团子,
他们喝烈酒,玩切成长条儿的纸牌,
他们像一群扬子江上飞来的燕子。
我喜欢坐在咔喳咔喳的电车里出游,
喜欢马路上一团团的阿斯特拉罕柏油,
路面上铺着一层稻草编织的席片,
令人想起装意大利豆蔻酒的草篮,
和开始建造那些列宁式大楼的年代
建筑物上常用的鸵鸟毛形状的装点。
我走进各家奇异的博物馆的洞穴,
伦勃朗 [3] 的守财奴们在那儿大睁着眼睛,
紧盯着跑圈儿的驯马皮肤的闪光,
我惊叹提香 [4] 笔下主教角状的法冠,
也惊叹丁托列托 [5] 那花里胡哨的技法,——
超过了成千只吵吵嚷嚷的学舌鹦鹉。
我多么希望能够尽情地寻欢作乐,
能够放开嗓子说话,把真理说出来,
把心头的忧郁送入云霄,叫它见鬼去,
抓起不管谁的手说:“放亲热点儿吧,”
我对他说,——我跟你是同路人呀……
1931年5月至9月
别再垂头丧气,把稿纸塞进书桌,
我如今被抓在可爱的魔鬼手中,
好像理发师弗兰沙用他的香波
把我的头美美儿地洗了一通。
我敢打赌,我还没有死亡,
我敢像骑手一样,用脑袋担保,
我能够在赛跑的跑道上,
当一个十分出色的惹祸包。
现在是一九三一年,我牢记在心,
一个在丁香花中盛开的美好年头,
我记住,蚯蚓一条条地长成,
整个莫斯科都在小快艇上遨游。
别激动:急躁——是一种奢侈。
我要逐渐逐渐地把速度加快,
我踏上小径,迈着冷冷的步子,
我要让我的距离依然存在。
1931年6月7日
什么样的夏天!鞑靼人的
闪闪发光的年轻工人的脊背,
脊柱上一条女孩用的布带,
神秘的窄窄的肩胛骨
和孩子的锁骨。
你好啊,你好,
强壮的未受洗礼的脊骨,
有了它我们将活过不止一个世纪,不止
两个……
1931年6月25日
哦,我们本喜欢隐瞒真情,
我们毫不费力地遗忘:
童年时,比起长大成人,
我们更加靠近死亡。
孩子睡眼惺忪,尚未清醒,
便抱着盘子吃,还觉委屈,
而我已经不会怪罪任何人,
任何一条路我都将独自走去。
1932年4月
把蜻蜓给丘特切夫 [6] ,——
你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把玫瑰花给维涅维金诺夫 [7] ,
而宝石戒指——给谁也不行!
巴拉登斯基 [8] 的鞋后跟
激怒着许多世纪的骨灰。
他那儿从来没有彩云,
以及诸如此类的点缀。
还有折磨我们的莱蒙托夫 [9]
他随心所欲地超越了我们,
而费特 [10] 的铅笔又黑又粗,
还老是要犯气喘的病。
1932年5月至6月
我应该活着,虽然我两次死亡,
而城市由于水而呆呆地张望,——
它多么好,多么快活,颧骨多高,
肥沃的土层在犁头上兴致多好,
草原在四月的转换期多么静谧……
而天空,天空——你的布奥纳罗齐 [11] !
1935年4月
是的,我躺在地上,双唇微微发颤,
而我说的话,每个学生都会牢记:
在红场上地球比哪儿都圆,
它那自觉自愿的斜面也变得坚硬,
在红场上比哪儿都圆啊,地球,
它的斜面宽阔得令你吃惊,
向后一仰——便倒向稻麦田头,
当地球上还存在最后一个奴隶。
1935年5月
我现在面对严寒,毫无怯意,——
它——无处不在,我——无法脱身,
这片雪原,呼吸着的奇迹,
平整,起伏,却不带一丝皱纹。
太阳眯起眼睛,上过浆似的贫乏、生硬,
它的一对眯缝眼安详而令人快慰,
意味深长的树林——几乎还是那个树林……
而雪地喳喳响,像白净的庄稼,纯洁无罪。
1937年1月16日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
这位靠近天堂的人,我请教你!
但丁的九只大力士手中的圆盘 [12]
叮当作响对你们更是十分容易。
请别把我和生活掰开,——它往往
梦中杀人,又马上来把你抚爱,
只为使你的耳朵、眼睛,甚至眼眶,
都感受到一种佛罗伦萨的悲哀。
请别给我的额头上,请别这样
扣上一顶让我非常舒服的桂冠,
最好还是,请你来把我的心房
撕成一堆发出蓝色声响的碎片!
当我鞠躬尽瘁,与世永远别离,——
我活着时曾经和一切人友好,——
我要用我胸膛中所有的元气
把天堂的回声传播得更远更高!
1937年3月19日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
这位靠近天堂的人,我请教你!
但丁的九只大力士手中的圆盘,
叮当作响,变黑,变蓝、窒息,
对你们来说更加显得容易……
假如我不是个过时的、无用的老朽,
你,这位高高在我之上的先生,
假如你有权给我的杯中注酒,
请求你让我敢于开怀畅饮,
祝福那飞旋的高塔长寿,——
祝福那搏斗着的任性的碧云。
鸽子窝、椋鸟笼,一片黑沉沉,
最蓝最蓝的阴影的模式,
解冻的冰,上乘的冰,春天的冰,
朵朵白云——充满魅力的战士——
注意!乌云正在被加以扼制! [13]
1937年3月19日
噢,我多么希望,
不曾有人知情,
追随逝去的光,
飞向无我之境!
请你照个圆形——
唯此才有好运,
请你教会星星
世间何谓光明。
我要对你述说,
我悄悄说的话,
向光悄悄拜托,
求它把你收下。
1937年3月27日
[1] 法语:我的声音刺耳又虚伪——P·魏尔伦。引自法国象征派诗人魏尔伦的诗《小夜曲》。
[2] 下流手势,一种握拳并从食指与中指间伸出拇指的手势,通常暗示下流行为。
[3] 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
[4] 提香(1489—1576),意大利画家。
[5] 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画家。
[6] 丘特切夫(1803—1873),俄国诗人,抒情风景诗的大师。
[7] 维涅维金诺夫(1805—1827),俄国诗人,以浪漫主义的哲理诗闻名,这里暗指其《三朵玫瑰》一诗。
[8] 巴拉登斯基(1800—1844),俄国诗人,以心理描写著称。
[9] 莱蒙托夫(1814—1841),俄国诗人,富有反抗精神和叛逆性格,他的诗歌在俄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中影响很大。
[10] 费特(1820—1892),俄国诗人,善于捕捉瞬息间的情感变化。
[11] “而天空”句,这里指天空云彩的轮廓与米开朗基罗·布奥纳罗齐的不朽的浮雕相类似。
[12] “但丁”句,这里指但丁《神曲》中地狱的九层。据阿赫马托娃说,曼德尔施塔姆能用意大利语背诵但丁的《神曲》。第二节末句与此有关。
[13] 这首诗与上一首写于同一天,开头四行也基本相同,两首诗互相补充,表达同一种情绪与感受。
亚美尼亚(之三)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