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会不会是在做梦呢? 勒内·笛卡尔
闹钟响了,你关掉,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吃完早餐,准备迎接新的一天。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你醒来了,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在做梦。在梦中,你醒来,开始一天的生活,但实际上,你仍然蜷缩在被子下酣睡。如果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这通常被称为“假醒”(false awakening),往往栩栩如生。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尔(1596—1650)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因此开始思考,怎么才能肯定自己不是在梦中呢?
哲学是笛卡尔众多学术兴趣中的一个。他是一位杰出的数学家,最出名的也许是他发明的“笛卡尔坐标系”(Cartesian co-ordinates),据说是他看到一只苍蝇在天花板上爬行,于是想到应该如何描述它在不同点上的位置。科学令他着迷,他既是天文学家也是生物学家。作为哲学家,他的声誉主要来自所著的《沉思录》(Meditations)和《谈谈方法》(Discourse on Method):他在这两部书中探索了自己认知的极限。
跟大多数哲学家一样,笛卡尔喜欢在相信某一样东西之前,先问问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他也喜欢问一些别人意想不到、难以招架的尴尬问题。当然,笛卡尔明白,生活中不可能无休止地质疑一切。大多数时候,你都必须信任一些东西,否则生活将举步维艰,第三章中的皮浪一定意识到了这种艰难。但是笛卡尔认为,在自己的一生中,至少值得做一次尝试,弄清楚什么东西是可以确信无疑的,如果这样的东西存在的话。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发明了一种方法,也就是被称为“笛卡尔怀疑论”的方法论(Method of Cartesian Doubt)。
这个方法非常简单明了:对任何事物,如果对其真实性有一丁点怀疑,就不要相信。想象有一大袋苹果,你知道其中一些发霉了,但不确定是哪些,但是你只想要好苹果,怎么办呢?一个办法是把所有苹果都倒在地上,逐个检查,只把绝对确定是好苹果的放回袋子里。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扔掉一些好苹果,因为它们看起来好像里面有点发霉。这样做的结果是只有好苹果才能进入袋子里。这差不多就是笛卡尔的怀疑方法论。如果你相信什么事情,比如“我现在正在读这篇文章”,对这个想法进行检验,只有在确定不可能是错的、没有误导性的情况下才接受。哪怕有一丁点的怀疑,就不要接受。笛卡尔用这个方法检验了一系列他曾经相信的事情,质疑自己是否绝对相信这些事情的真实性。世界真的是他眼中的样子吗?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吗?
笛卡尔想要实现的,是找到一件自己确信无疑的事,成为他掌控现实的起点。这么做的风险是可能陷入怀疑的旋涡,最终得出结论是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确信的。他采取了一种怀疑主义的方法,但又与皮浪及其追随者不同。皮浪一派意图表明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确定的,而笛卡尔想要表明的是,有些看法即使用最严苛的怀疑方法来检验也是无法动摇的。
笛卡尔寻找确定性的努力,从对感官的思考开始: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听觉,这些感觉我们可以相信吗?他的结论是不可以。感官有时会欺骗我们,而我们自己也会犯错。以视觉为例,你的视力是否一定可靠?你总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一根直直的棍子伸到水里,如果从侧面看,棍子似乎变弯了。一座方塔从远处看像是圆的。我们都时不时会看错。笛卡尔指出,如果感官曾经误导过你,继续相信来自感官的证据是不明智的。他拒绝将通过感官获得的信息作为确定性的证据来源,因为他无法肯定自己的感官没有在欺骗自己。大部分时间可能没有,但是因为存在被欺骗的可能,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使得他无法完全信任感官。在这种情况下,他有什么办法呢?
你作为读者,一定相当确信“我现在正醒着读这篇文章”。我希望你没有看着这本书就睡着了。你为什么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醒着的呢?但是我们在前面提到过,梦中的你可能以为自己是醒着的。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也许你觉得经历非常真实、详细,不可能是在做梦。但是,很多人都做过真实感非常强的梦,你确定自己现在不是正在做着这样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吗?你怎么知道呢?也许刚刚掐了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睡着了。如果没有,掐一下试试。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证明。你也许梦见掐了自己一下,所以你仍然可能是在做梦。我知道感觉上不像是这样,而且也不太可能是这样,但你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一定存在着一点怀疑的空间。因此,应用笛卡尔的怀疑方法论,你必须拒绝接受“我现在正在读这篇文章”这一论述的真实性,因为你无法完全确定。
所以说我们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觉,我们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是,笛卡尔指出,即使在梦中,2加3还是等于5。笛卡尔采用了一个思想实验,通过一个虚构故事来阐明这个观点,把怀疑尽可能推得更远,提出了一个比“我是不是在做梦?”更严格的测试。想象一下,有一个魔鬼,他威力强大、聪明无比,但又非常狡猾。这个魔鬼可以让你每次做2加3的时候,结果看起来都应该是5,虽然2加3实际上等于6。你不会知道这是恶魔对你的脑子做了手脚,你只是在天真地把数字加起来。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很难证明这种情况不是正在发生。也许这个极其狡猾的恶魔让我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正坐在家里用笔记本电脑打字,而实际上我正躺在法国南部的海滩上。或者我只是恶魔实验室架子上一罐液体中的一个大脑。他可能在我的大脑里植入了电线,给我发送电子信息,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事,而其实却是在做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也许这个恶魔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输入一些有意义的词,而实际上我不过在一遍又一遍输入同一个字母。我们无从得知这是真是假。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谬,你都无法证明这种情况不是正在发生。
这个思想实验正是笛卡尔将怀疑推向极限的方式。如果我们可以肯定,有那么一件魔鬼再狡猾也是不能欺骗我们的事情,那就实在太神奇了,而且也可以回应那些声称我们无法确切知道任何事情的人。
他进一步的推论引出了哲学界最著名的一句话,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并不一定真正理解其含义。笛卡尔指出,如果这个恶魔存在,并一直在欺骗他,那么恶魔一直在欺骗的必须是一个存在的东西。只要他会思考,那么他,笛卡尔,就必定存在。如果他不存在的话,魔鬼不可能让这个不存在的他相信自己的存在,因为不存在的东西不可能有思想,不可能去相信什么。于是笛卡尔得出了“我思故我在”(拉丁语为cogito ergo sum)这个结论。我在思考,所以我必须存在。你也可以自己试一下这套推理,只要你能思考或有感觉,你就不可能不存在,至于你是什么,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你可以怀疑你是否拥有身体、视觉或者触觉,但是不能否认你是某种有思考能力的存在,因为否认这一点将导致自相矛盾。如果你能够怀疑自己的存在,这种行为本身就证明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存在。
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能够确信自己的存在,在笛卡尔看来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表明那些怀疑一切的人,即皮浪怀疑论者(Pyrrhonic Sceptics)是错的。这也是笛卡尔二元论(Cartesian Dualism)的起点,之所以称之为二元论,是因为在这种理论中,思想和身体是彼此分离并相互作用的两类东西。20世纪的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将这种观点嘲讽为“机器中的鬼魂”:身体是机器,灵魂栖息在机器中。笛卡尔认为,思想能够对身体产生影响,反之亦然,因为两者在大脑中的某一点——松果体上交互作用。但是他的二元论也给他自己留下了难题:如何解释一个非物质的东西,称之为灵魂、心灵或思想都行,但这个非物质的东西是如何使物质的身体产生变化的?
相对于身体的存在,笛卡尔对于思想的存在更为确定。他可以想象没有身体,但他无法想象没有思想。如果他想象自己没有思想,这就意味着他仍然在思考,证明了他有思想,因为如果他没有思想,他根本就不可能思考。这种认为身体和思想可以分离,心灵和精神是非物质的、不同于血肉之躯这样的观点,在宗教人士中非常普遍。许多信徒希望心灵或灵魂在肉体死后仍能继续存在下去。
不过,单单凭借“我思故我在”并不足以驳倒怀疑论,笛卡尔需要进一步的确定性来避免在哲学沉思中陷入怀疑论的旋涡。他认为一定存在着一个善良的上帝,他采用类似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见第八章),向自己证明上帝的存在:上帝必须存在,而且一定是善良的,不然就不会是完美的,就如同一个三角形的内角加起来必须是180度,不然就不是一个三角形。他的另一个论点是“印记论证”(Trademark Argument):我们知道上帝的存在,是因为他在我们的头脑中植入了这个想法,那么如果上帝不存在,我们的头脑中就不会有关于上帝的想法。一旦他确信上帝的存在,笛卡尔思想的建构就变得容易多了。一个善良的上帝不会在最基本的事情上欺骗人类,因此,笛卡尔认为世界或多或少就是我们所经历的样子。当我们有清晰明确的感知时,这些感知是可靠的。他的结论是: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存在的,并且差不多就像看起来的那样,虽然我们有时候在感知事物方面会犯错误。然而,一些哲学家认为这是一厢情愿,笛卡尔思想实验中的魔鬼可以很容易地欺骗他,让他相信上帝存在,就像骗他自认为在写“2+3=5”一样。如果不能确信存在一个善良的上帝,笛卡尔的理论就只能停留在明白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存在这一层次上。笛卡尔相信自己指出了一条摆脱完全怀疑论的道路,但是他的批评者却对此持怀疑态度。
综上所述,对于上帝是否存在,笛卡尔采用“本体论论证”和“印记论证”给出了自认为满意的答案,对于同样的问题,他的法国同胞布莱瑟·帕斯卡(Blaise Pascal)却有着非常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