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密涅瓦的猫头鹰 格奥尔格·W.F.黑格尔
“密涅瓦(Minerva)的猫头鹰只在黄昏时飞行。”这是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的观点(1770—1831)。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读者在阅读黑格尔作品时常常会这样问。他的作品晦涩难懂,其中一个原因是他跟康德一样,经常在作品中使用非常抽象的语言来进行表述,而且文中的术语还常常是自己发明的。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他的作品,甚至是黑格尔自己。上面这句有关猫头鹰的话还属于比较容易理解的,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只有到了晚期,当人们回顾已经发生的事件时,才能洞察、产生理解,就像只有到了黄昏才能回顾白天发生的事一样。
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通常与智慧猫头鹰联系在一起。黑格尔到底是一个睿智还是愚笨的人,人们一直争论不休,但他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却毫无疑问。黑格尔认为,历史将以一种特定的模式发展,这一观点启发了卡尔·马克思(Karl Marx,见第二十七章)。马克思主义激发了20世纪早期欧洲的革命浪潮,因此可以说黑格尔的哲学改变了历史。但是黑格尔也让许多哲学家厌烦,一些哲学家甚至以他的作品为例来说明使用术语不精确可能造成的危害。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见第三十一章)对黑格尔的作品充满鄙夷,而A. J. 艾耶尔(A. J. Ayer,见第三十二章)则宣称黑格尔作品中大多数句子根本言之无物,连无聊的韵文所包含的信息都比黑格尔的文章多,而且读起来更有乐趣。其他人,包括彼得·辛格(见第四十章),认为黑格尔的思想极有深意,并表示他的作品之所以难懂,是因为黑格尔与之挣扎、纠缠的,是极具开创力和难以把握的思想。
1770年,黑格尔出生于现德国境内的斯图加特(Stuttgart),他成长期间正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君主政体被推翻,新的共和国建立起来。他称之为“光辉的黎明”,和同学们一起种下了一棵树来纪念法国大革命。那个时期政治的不稳定和激进的变革影响了他的一生。当时的人们有一种深切的感受,就是最基本的假设都可以被推翻,一些看似亘古不变的东西也并非牢不可破。黑格尔由此引申出的一个观点是,我们的观念与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如果从历史背景中抽离出来,则无法充分理解。黑格尔相信,在他所处的时代,历史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关键阶段。在个人层面上,他经历了从默默无闻到名声显赫的过程,他的职业生涯以给富裕人家当家庭教师开始,后来成为学校校长,最终被聘为柏林一所大学的教授。他的一些著作最初是为了帮助学生理解自己的哲学思考而写成的课堂讲稿。他去世时已经是当时最负盛名、最受敬仰的哲学家。他的作品如此晦涩难懂,能够成名真是令人相当惊讶。但是,他有一群热忱的学生致力于理解和讨论他所教授的东西,并在政治和形而上学的层面上揭示其意义。
黑格尔曾深受康德形而上学(见第十九章)的影响,但是后来对康德所提出的本体存在于现象世界之外这个观点,黑格尔并不接受。他认为并没有一个超越感知的本体让我们产生对世界的体验,而是得出结论说,我们体验到的就是真正的现实,在这背后并不存在任何其他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实处于一种固定的状态。在黑格尔看来,一切都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中,而这种变化的形式是自我意识的逐渐增强,个人的自我意识,是由所生活的时代决定的。
把整个历史想象成一张以某种方式折叠起来的长长的纸。直到纸张完全展开,我们才可能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最里面写的是什么,但是这张纸有一种特定的、逐渐打开的方式。在黑格尔看来,现实在不断地向着理解自身的目标推进,历史绝不是随机的,它正在向某个方向发展。只有回头细看历史的时候,才会明白它是如何展开的。这是一个奇特的想法,许多人如果是第一次听到,大概都不会同意黑格尔的这个观点。对大多数人来说,历史更接近于亨利·福特(Henry Ford)所描述的那样:“该死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这一系列事情并没有预先设定好的计划大纲。我们研究历史时,可能会发现某一事件发生的原因,并预测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就像黑格尔想象的那样有一个不可避免的发展模式,一定会朝某个方向发展。而且,这肯定并不意味着历史正在逐渐产生自我意识。
黑格尔的历史研究并非独立于哲学思考之外,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是主要的部分。在他看来,历史和哲学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他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一想法的人,宗教通常将历史解释为通向某个终点,比如基督再临(Second Coming)。黑格尔是一名基督徒,但其论述却远非正统。在他看来,历史最终的结果并不是基督再临,他认为历史确实有一个终极目标,过去人们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通过理性的推进,历史将逐渐但不可避免地走向“精神”(Spirit)自我意识的实现。
但是什么是“精神”呢?它变得有自我意识又意味着什么?黑格尔在其著作中用的是德语Geist。学者们对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意见不一,有些人更倾向于翻译成“心灵”(Mind)。黑格尔的意思似乎指是全人类的单一心智。黑格尔是一名唯心主义者,他认为“精神”或“心灵”是根本,在物质世界中以某种方式表现出来(相反,唯物主义者认为物质才是根本)。黑格尔以个人自由逐渐增加作为重述世界历史的线索。我们从个体自由开始,经由一部分人享有自由,而另一部分人没有自由,进而发展进入人人享有自由并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政治国度。
黑格尔认为,我们在思想上取得进步的一种方式,是让思想与其对立面进行交锋。他相信,可以通过辩证法逐渐接近真理。一个人提出一个论点,称为“正题”(thesis[1]),然后有人提出与之相对的论点,即“反题”(antithesis[2]),与之交锋。在这两个论点的冲突中,将诞生更为复杂的第三种论点,兼顾正题与反题,是两种论点之合,称为“合题”(synthesis[3])。通常,当合题形成时,就成为新的正题,于是整个过程便又重新开始。如此不断持续,直到“精神”的自我意识得以实现。
黑格尔认为,历史的主要进程即为“精神”理解其自由的过程。他将历史回溯到古代中国和印度,那些“东方人”(Orientals)生活在暴君统治之下,在他们的社会中,只有最高统治者才能体验到自由,而普通人根本没有自由的意识。古波斯人对自由的理解相对深入一些,古希腊人打败了他们,也带来了对自由理解的进步。与之前的人相比,古希腊和后来的古罗马人更多地意识到自由,但却仍然保留着奴隶,表明他们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自由属于全人类,而不仅仅是富人或有权势的人。黑格尔在1807年出版的《精神现象学》(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一书中有一段著名的论述,讨论了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斗争:奴隶主希望被人认可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他需要通过拥有奴隶来实现这一点,但却不接受奴隶也需要被认可。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导致双方之间的斗争,其中一方奄奄一息。但这样的斗争是违背自身利益的,于是最终奴隶主和奴隶认可彼此相互需要,应该尊重对方的自由。
但是,黑格尔声称,只有基督教才能让真正的自由成为可能,因为基督教启发了人们对精神价值的认识。在黑格尔生活的时代,历史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精神”意识到了自身的自由,社会也因此被理性原则所支配。黑格尔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真正的自由只能来自一个组织良好的社会。许多黑格尔的读者担心,在他所想象的那种理想社会中,那些在社会观方面与强势阶层意见相左的人,将会在自由的名义下,被迫接受“合理”的生活方式。用卢梭提出的一句自相矛盾的话来说,他们将被“强迫自由”(见第十八章)。
一切历史的最终结果,原来是黑格尔本人对现实结构的认识。他似乎认为在自己一本书的最后几页中实现了这一点。这就是“精神”第一次产生自我意识的时刻。和柏拉图(见第一章)一样,黑格尔也认为哲学家地位特殊。你应该还记得,柏拉图认为,他的理想国的国王应该是一位哲学家。与柏拉图不同,黑格尔认为哲学家可以实现一种特定的自我理解,这种自我理解同时也是对现实和对所有历史的理解,诠释了德尔斐阿波罗神庙上镌刻的“认识你自己”(Know Thyself)这句话的含义。他认为,人类事件发展的终极方式是由哲学家认识到的。哲学家领会到使用辩证法能够达成渐进式的觉醒,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清晰,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阶段也变得明了,“精神”进入一个自我觉悟的新阶段。至少黑格尔的理论是这么认为的。
黑格尔有很多崇拜者,但是阿图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4])不在其中。叔本华认为黑格尔根本不是真正的哲学家,因为他在探讨哲学问题时不够严肃诚实。在叔本华看来,黑格尔的哲学理论根本是一派胡言,而黑格尔则将叔本华形容为“讨厌、无知”。
[1]也译为“论点”“正旨”。——译注
[2]也译为“反论点”“反旨”。——译注
[3]也译为“综论”“合旨”。——译注
[4]也译为“亚瑟·叔本华”。——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