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又如何? C.S.皮尔斯和威廉·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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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松鼠紧紧抓住大树的树干,树的另一边有一名猎人在找树背后的这只松鼠。但是,每当猎人沿着树干向左边移动时,松鼠也迅速地向自己的左方移动,始终紧贴着树干,每次都躲开了猎人的视线。僵持了几个小时之后,猎人始终没有找到这只松鼠。现在要问你的问题是:猎人是在围着松鼠打转吗?

你的反应也许是:“问这干吗?”同样的问题,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也曾遇到过。一次,他见到一群朋友正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他的第一反应大概和你差不多。他的朋友们无法达成一致,但是从他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态度来看,仿佛能通过讨论得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绝对真理一般。其中一些人说猎人是在围着松鼠打转,另一些人则说肯定不是。他们认为詹姆斯或许能帮助回答这个问题。詹姆斯并没有直接问朋友干吗问这个问题,而是基于他的实用主义哲学给出了详尽的回答。

他的回答是:如果“打转”的意思是猎人首先在松鼠北边,接着是东边、南边、西边,那么他的确是在围着松鼠打转;但是如果你采用“打转”的另一个意思,指猎人首先在松鼠前面,然后在松鼠的右边、后面、左边,那么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松鼠的腹部总是面对着猎人,所以猎人没有围着松鼠打转,他们总是像捉迷藏一样,隔着树干面对面,却没有视线的交错。

这个例子表明了实用主义关注的是实质性的结果,也就是思想的“兑现价值”。如果答案没有实质性结果,那么做出什么决定也就无关紧要。这完全取决于你为什么想知道答案,以及答案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在这个例子中,除了人们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以及“打转”在这里的确切含义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多的真相可言了。如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就并不存在什么真相。在詹姆斯看来,并不存在绝对的真理等着人们去发现,行之有效的即为真理,真理是那些对我们人生有益处的东西。

实用主义是19世纪末在美国流行的一种哲学方法,始于美国哲学家和科学家C. S. 皮尔斯(1839—1914),他希望让哲学变得比以前科学化。皮尔斯认为,一个真实的陈述必须有可能通过实验或观察来支持。如果你说“玻璃是脆的”,那是因为你可以用锤子把玻璃敲成碎片,而不是因为玻璃拥有什么无形的“脆性”。“玻璃是脆的”这个陈述为真,就是基于锤子敲击玻璃会造成的后果这样一个事实。同样,“玻璃是透明的”这个陈述也为真,因为你可以透过玻璃看到背后的东西,而不是因为玻璃有什么神秘的特性。皮尔斯痛恨抽象理论,认为抽象理论在实践中没有任何作用,都是无稽之谈。真相在他看来,就是在进行了所有可能的实验、做了所有的调查研究之后能够得到的结论。这与A. J. 艾耶尔的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positivism)很相似,也是第三十二章的主题。

了解皮尔斯的人不多,但威廉·詹姆斯却很出名。詹姆斯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作品并不亚于他声名远播的弟弟、小说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甚至可以说更加优秀。当詹姆斯和皮尔斯都在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当讲师时,两人在一起花了很多时间讨论实用主义。詹姆斯发展了一个自己的版本,并通过撰写论文和发表演讲进行推广,使之流行起来。他认为实用主义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行之有效的即为真理,不过,他对什么是“行之有效”却含糊其词。詹姆斯是一位早期的心理学家,但他的兴趣不限于科学,对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以及宗教问题都很感兴趣。事实上,他最有争议的作品就是关于宗教的。

詹姆斯的哲学理论与传统的真理观有很大的不同。传统上,真理意味着与事实相符。一句陈述如果准确地描述了世界上的某种情况,即为真。“猫在垫子上”这句话,当猫真的坐在垫子上的时候是正确的,而当猫不在垫子上的时候则是错误的,比如猫在花园里抓老鼠的时候这句话就不可能为真。但是,根据詹姆斯的实用主义理论,“猫在垫子上”这句话如果为真,那一定是因为如果我们相信它为真,就能为我们带来有用的实质性结果,也就是对我们有用。比如说相信“猫在垫子上”意味着我们知道在猫离开之前不要把宠物仓鼠放出来在垫子上玩。

当我们使用“猫在垫子上”作为例子时,实用主义理论似乎不会令人不安或有什么重要性,但是试着用“上帝存在”作为例子,你觉得詹姆斯的观点会是怎样?

上帝真的存在吗?你怎么认为?对这个问题主要就那么几个可能的回答:“是的,上帝确实存在”,“不,上帝不存在”,以及“我不知道”。如果你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话,答案无非其中之一。这三种立场各有名称,分别是有神论(theism),无神论(atheism)和不可知论(agnosticism)。回答“是的,上帝确实存在”的人通常是说他们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哪怕世界上没有一个活人,哪怕人类从来没有出现过,“上帝确实存在”的说法也是真的。“上帝存在”和“上帝不存在”到底是真还是假,与我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无关。我们认为它们是真是假并不能改变它们是真是假的事实,我们只能希望自己的想法恰好是对的。

但是,詹姆斯对此的分析却截然不同。他认为上帝存在,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有用的信念。他是通过分析相信上帝存在能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来得出这个结论的。在詹姆斯看来,宗教信仰可能产生的广泛影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他1902年出版的著作《宗教经验之种种》(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就专门研究了这个问题。他认为,说上帝确实存在,仅仅意味着相信上帝存在对信徒们有好处。这是一个奇特的理念,有点像第十二章中帕斯卡的观点:不可知论者能够通过相信上帝存在而受益。但是,帕斯卡认为“上帝存在”为真,是因为上帝真的存在,而不是因为相信上帝能让人感觉更好或者能让人变得更好,他的“帕斯卡的赌注”理论只是为了说服不可知论者接受他所认为的真理而采取的一种方式。但是在詹姆斯看来,“上帝存在”为真的原因,不过是基于一个假定的事实,即相信上帝存在能够“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

要弄清楚他的这个理念,还可以用“圣诞老人存在”作为例子。真的有圣诞老人吗?是不是每个圣诞节前夜都会有一个笑眯眯、红脸膛的大个子男人从你家烟囱里滑下来,带着一袋子礼物?如果你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就别接着读下面这一段了。不过,我猜你不是真的相信有圣诞老人,尽管你可能觉得如果真有圣诞老人也挺好的。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曾经以这个例子来嘲笑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理论,说如果依照詹姆斯的理论,他必须相信圣诞老人是存在的,因为詹姆斯认为一个陈述是否为真的唯一原因是相信这一陈述会带来的实质性影响。至少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相信圣诞老人是件好事,这让圣诞节成为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让孩子们听话守规矩,也让他们在圣诞节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有一个关注的焦点。总而言之,在很大程度上,相信圣诞老人存在对孩子们有好处,所以根据詹姆斯的理论,圣诞老人存在必须为真。问题在于,某个说法是真的,与如果某个说法是真的也挺好,是两种不同的情况。詹姆斯可以为自己辩解说,虽然相信圣诞老人对小孩子有好处,但这并不适用于每个人。如果父母相信圣诞老人会在平安夜送礼物,那么他们就不会在圣诞节之前去给孩子们买礼物了。只要等到圣诞节的早晨,人们就能明白单单相信“圣诞老人确实存在”并没有实际的用途。但如果这样的话,那是不是说对于小孩子来说圣诞老人存在是真的,但对于大多数成年人来说却是假的呢?这难道不会让真理变得主观吗?真理成了我们对事物的感受而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再举一个例子。我怎么知道别人是否有思想?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僵尸,我有自己的思考和意愿,等等。但是我怎么知道周围的人是否有思想呢?也许他们没有意识,他们会不会是没有思想、只会机械运动的僵尸呢?这就是哲学家们长期以来一直操心的“他者思想”问题(Problem of Other Minds),很难解决。詹姆斯的回答是,别人有头脑这一点肯定是真的,否则我们就不能满足自己被别人认可和欣赏的愿望。这是一种奇怪的说法,让他的实用主义听起来非常像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也就是,相信你希望成为真实的东西,无论其究竟是否为真。但是,如果仅仅因为赞美你的人拥有思想而不是没有意识的机器,这一点能让你开心,并不能说明他们确实真有思想,他们仍然可能是没有任何内心活动的一种东西。

在20世纪,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1931—2007)继承了这种实用主义思想。和詹姆斯一样,他认为文字是一种工具,为我们所用,而不是某种反映周围世界的符号。语言让我们应对世界,而不是复制世界。他宣称“真理是你同代人容忍你得逞的东西”,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比其他时期更接近真理。罗蒂相信,当人们描述世界时,就像文学评论家对莎士比亚的戏剧进行解读一般,不存在一种我们都应该同意的正确阅读方式,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对文本有不同的理解。罗蒂认为不存在什么永远正确的观点,或者至少这是我对他作品的理解。罗蒂大概认为,对于他的观点也不存在正确的解读,就像猎人是否在围着松鼠打转一样没有正确答案。

对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著作是否有正确的解释?这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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