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晨来临了,光芒四射的灰白的亮光照射在这些沉睡的、被漫长旅途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脸上。士兵们横七竖八地睡在他们的座位上,有的头低垂着,有的仰靠在椅子上。朝霞升起来了,把鲜红的霞光洒满了整个大地。空气清新,生气勃勃。士兵们都醒过来了。明亮的曙光驱散了阴影和朝雾,现出了一个他们感到陌生的国度。嘿,哪里还有波格伦坪了,哪里还有上下克日夫达呀,哪里还有米日罗夫呢!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不同。四周的山丘都长满了橡树,山谷里的房屋都是红瓦盖顶,白墙上都嵌有黑色的交叉图案。房子也像地主的庄园一样华丽,上面都爬满了葡萄藤。有的地方屹立着有尖塔的教堂,有的地方可以看到喷射出紫色浓烟的工厂的烟囱。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拥挤不堪,缺少平地和农田,居民多得有如蚂蚁。城市和村镇都飞驰而去。火车经过了许多小站,一次都没有停过。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到处都挤满了人。太阳从小丘背后渐渐升起时,几个士兵开始祈祷起来,其他的士兵也跟着他们做起了晨祷,太阳的第一道金光便照射在这些农民士兵严肃而虔诚的脸上。
这时候,火车停在一个大站上,人群立即朝它围了过来,已经从前线传来了消息:胜仗!胜仗!电讯已到了好几个小时了。大家都以为要打败仗的,人们都被这胜利的喜讯所鼓舞,个个欣喜若狂。人们跳下床来,衣服还没有穿好就奔出门外,径朝车站跑去。一些房顶上已有国旗在飘扬,个个手中挥舞着手帕。他们把啤酒、烟叶和雪茄送到了车厢,其热情之高真是无法形容,人人脸上都是笑逐颜开,满面红光。“保卫莱茵河”的歌声像狂风暴雨响彻云霄。一些人高兴得哭了起来,另一些人互相拥抱祝贺。“我们的弗利茨”[7]打垮了他们,缴获了许多大炮和军旗,人们被崇高的激情所驱使,纷纷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慰劳士兵。战士们也是个个兴高采烈,放声唱起歌来,车厢都被男人们雄壮的歌声震动着,但是老百姓们听到他们不熟悉的歌声,都感到十分惊异。波格伦坪人唱的是“巴尔杜什,巴尔杜什,啊!绝不能失望!”“是波兰人!是波兰人!”人们一再地说道。人们都朝他们的车厢拥了过来。他们赞赏这些战士们的雄姿英发,又听到了许多关于波兰军团英勇作战的故事,使他们的心情格外兴奋。
巴尔特克的脸面宽大,再加上他那满脸的黄胡须,鼓出的眼睛,高大瘦削的身躯,给人以可畏的印象,人们围观他,像看一种特别的动物似的。德国人有多么强壮的保卫者啊!像他这样的人一定能打败法国人的!巴尔特克满意地微笑着,因为打败了法国人,他也感到高兴。至少这些法国人现在不会到波格伦坪去了,他们也不能调戏他的马格达了,也不可能掠夺他的土地。所以他笑了,由于他的脸还很痛,一笑反而露出了一副怪相,令人实在害怕。另外,他还有一副荷马史诗主人公的胃口,大量的豌豆香肠和一瓶瓶啤酒,都被他那无底洞似的大口吞没了。有人送给他钱和雪茄,他都一概收下了。
“这些德国人真是不错!”他对伏依特克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你看,他们把法国人打败了!”
但是,生性多疑的伏依特克却给他的高兴劲泼了一瓢凉水。伏依特克像卡珊德娜[8]那样预言道:“法国人常常在开始的时候打败仗,那是为了诱敌深入,以后他们就会集中全力,把你打得一败涂地。”
伏依特克并不知道,大部分欧洲人都与他的观点相同。他更不了解,所有的欧洲人也犯了和他同样的错误。
火车又朝前开去。目力所及,铁路两旁的房屋上都是国旗招展。在一些火车站上,火车停留的时间较久,因为到处都停满了列车。从德国四面八方调来的士兵,正急急忙忙地赶着运往前线,以接替他们打了胜仗的弟兄,所有的火车都披上了绿叶的冠圈。步兵们把人们送给他们的鲜花都插进了枪膛,这些步兵大多是波兰人,每节车厢里都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你好啊,小伙子,上帝要把你带到哪儿去呀?”
有时从疾驰而过的火车里,传来了熟悉的歌声:
在山多密什那个地方,
姑娘正和战士交谈。
巴尔特克和他的伙伴们立即齐声和唱:
战士先生,快来和我谈情说爱。
上帝保佑你,我还没有吃饭!
如果说,在出发的时候,这些波格伦坪人还是心情悲伤,那么现在,他们都显得异常兴奋而又精神倍增。然而从法国开来的第一列运送伤病员的列车却把他们的兴奋心情给扰乱了,这列火车停在德茨车站,以便给那些急需开赴前线的列车让路。可是等这些列车过完科伦大桥,需要好几个小时。于是巴尔特克和其他新兵都跑去看那些伤病员。他们有的躺在闷罐车里,有的则躺在敞篷车里,只有这些伤员才能看得清清楚楚,巴尔特克看了第一眼,他的英雄气概顿时就短了半截。
“你到这边来看看,伏依特克。”他惊恐不安地喊道,“你看看那些法国人把我们的同胞砍杀成什么样子呀?”
这真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那一张张苍白的憔悴疲困的脸孔,有的被火药和创伤弄黑了,有的则血迹斑斑。面对车外群众的欢笑声,他们只有用呻吟来回应。有些伤病员在诅咒战争,诅咒法国人和德国人,乌黑焦灼的嘴唇时时喊着要水喝,两眼无神地转动着。在伤病员中间处处都可以看到那些垂死者的僵硬的脸孔,有的显得平静,眼睛周围显出一道紫青色的圆圈;有的则被痉挛扭曲了,睁着一双吓人的眼睛,露出咬紧的牙齿。巴尔特克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战争的血的成果。他的心里又是一片混乱。他睁大着眼睛呆望着,张着嘴巴,木偶似的站立在人群中,被人们挤来挤去,背上还挨了宪兵的一棍子,他用眼睛寻找着伏依特克,终于见到了他,对他说道:“伏依特克,愿上帝保佑我们啊!真是可怕!”
“你也会这样的!”
“耶稣,马利亚!人们就是这样互相残杀的啊!要是平时一个农民这样打了另一个农民,警察就会把他抓进牢里,交付法庭审判的。”
“不过现在,谁杀人最多,谁就是英雄。你在想什么,傻瓜,你以为战争像军训那样,只用火药射击,或者只打靶子不打人吗?”
在这儿,理论与实践的区分一清二楚。尽管我们的巴尔特克已经是个战士,参加过军训和演习,还放过枪,也知道战争就是要杀人。然而现在,当他看到血肉模糊的伤病员,看见这些战争的可怕景象,他就觉得浑身难受,像要虚脱的样子,两条腿都快支撑不住了。他对法国人又产生了畏惧之心,直到他们过了德茨桥到达科伦之后,这种畏惧之心才有所消除。在中央车站,他们第一次看到了俘虏。俘虏四周围观着许多士兵和群众,他们骄傲地望着这些俘虏,但并不怀有敌意。巴尔特克用胳膊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朝车厢里一望,顿时感到无比惊讶。
一大群法国士兵,身穿破烂的军装,既瘦小肮脏,又面容憔悴,把车厢挤得满满的,就像一桶腌青鱼。许多人都伸出手来接受群众送给他们的东西,只要卫兵不阻拦。与他从伏依特克那里听到的情况相比较,巴尔特克现在对法国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了,他的心里又恢复了勇气和自信心,他环顾四周寻找伏依特克,发现伏依特克就站在他身边。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巴尔特克问道,“他们不过是些可怜虫,我只要把他们中的一个人杀死,就会有四个人吓得昏死过去。”
“准是他们倒霉了!”伏依特克回答说,他也有点感到意外。
“他们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话呀?”
“当然不会是波兰话!”
看到这种景象而放下心来的巴尔特克,便顺着车厢一节一节地看了下去,当他巡视完这些正规兵之后,便嘟哝了一句:“真是够惨的啊!”
不过,最后几节车厢里装的都是佐夫兵[9],这些人却给巴尔特克留下了更多的思考余地。由于他们都坐在有篷盖的车厢里,无法看清他们的身体是否是那样的魁梧:一个人能抵得上两个或者三个普通人。不过,从车窗里望进去,却可以看见这些长着长胡子的士兵,他们肤色黝黑,眼里露出了凶光,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满脸杀气,表情凛然,巴尔特克又害怕了起来。
“这些人真吓人!”他低声说道,好像怕他们听见似的。
“你还没有看到那些没有被我们俘虏过来的士兵是什么样子呢!”伏依特克应了一句。
“但愿上帝保佑我们!”
“你等着瞧吧!”
他们看过了那些佐夫兵,又继续朝前走去,刚刚走到最后一节车厢,巴尔特克便突然后退了几步,像是被火燎了一下似的。
“啊!伏依特克,让上帝救救我们吧!”
从敞开的车窗,可以看见一个土尔科斯兵[10],他脸色漆黑,眼睛翻动着,一定是受了伤,因为他脸上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你怎么啦?”伏依特克问道。
“这哪里是兵,一定是个魔鬼。上帝啊,请宽恕我的罪过吧!”
“你再看看他有一副多好的牙齿!”
“让魔鬼把他抓走吧!我再也不要看他了!”
巴尔特克闭口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伏依特克?”
“怎么啦?”
“朝他画个十字,是不是会有用处?”
“这些异教徒对这种神圣的信仰是无法理解的!”
响起了上车的信号,过了一会儿,火车又继续朝前开动了。直到夜幕降临,这个土尔科斯兵的那张黑脸,还有他的那双可怕的眼睛,却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着。如果以这个波格伦坪战士眼下的心情来判断,他是很难预计到自己将来会有一番作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