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伊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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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庄园里有一座阳台,上面覆盖着葡萄藤。它面朝前院,也朝着两旁种有白杨树的道路。夏天,地主夫妇常常于午饭后在这个阳台上喝咖啡。现在他们也正好坐在那里,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教区住持乌拉诺夫斯基神父、齐吉克神父和酿酒检察官斯托乌比茨基。斯科拉贝夫斯基老爷是个心广体胖的人,红脸、大胡子,他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斗。他的太太在给大家倒茶。酿酒检察官是个虚无主义者,正在和那位老住持开玩笑,他说:

“嘿,请神父大人给我们讲讲那次著名的战役吧!”

老神父把一只手放在耳朵后边,问道:

“呃,什么?”

“请你讲讲那次战役!”检察官又大声说了一遍。

“嘿,是讲那战役吗?”住持问道。他像是在沉思,然后开始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眼睛向上望着,就像在回忆什么事情似的。检察官露出一副想笑的脸容。大家都在等着听故事,尽管他们听过不止一百遍,因为他们经常逗引那位老人来讲那个故事。

老神父开始说道:

“唉,那时我还是个助理神父,教区的住持是格瓦庇什神父。我说得对,是格瓦庇什神父,就是他把那座教堂扩建了的,愿永恒的光照耀着他。有一次刚做完弥撒,我就对他说:‘长老。’他问:‘什么事呀?’我告诉他,我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他说:‘我也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们两个都在眺望。不久就看见了,从风车后面出来了一群人,有的骑马,有的徒步,还有旗帜和大炮。当时我心想:‘啊,从另一个方向出来的也许是羊群吧!’可那不是羊群,而是骑兵。他们一看到对面的人就喊道:‘停止前进!’而这一边的人也同样停住了。因为骑兵在这座森林里是不好展开的,于是这些人往右,那些人往左;这些人往左边,那些人又尾随着他们,后来他们才发现了,真难啊!于是他们向另一边人进攻了。还没有开始射击,空中就有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我说:‘长老,你看见了吗?’他说:‘我看见了。’这时候枪炮齐鸣,那边的人冲向河边,这边的人不让他们过去,这个打那个,那个又打别的人。一会儿,这边人得势,过一会儿又是那边的人占了上风。大炮轰隆,硝烟弥漫,然后是白刃战。可是我立即看出来了,这边的人攻势不行了。我说:‘长老,那边的人占了上风。’他回答说:‘我也觉察出,那边的人要取胜了。’他刚刚说完这句话,这边的人撒腿就跑,那边的人紧追不放,把他们淹死、杀死,不少人当了俘虏。我想,这场战斗要结束了,可是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唉……我说……正是……唉……”

说到这里,老人挥了一下手,便深深坐进沙发里,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只是他的头摇晃得比平时更厉害了,眼睛也比平时鼓得更突出。

检察官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长老大人,是谁在跟谁打仗?那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打的呀?”检察官问道。

这位住持神父又把手放在耳朵边,说道:

“呃,什么?”

“啊哈!我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检察官对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说道。

“来一支雪茄烟好吗?”

“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不,不要,我笑得不能吃喝了。”

斯科拉贝夫斯基夫妇也笑了起来,他们是出于对检察官的礼貌才笑的。他们照例每个星期天都要听一次这个故事,所以这种愉快是一般性的,突然它被阳台外面的一声低微胆怯的声音所打断,这声音说道:

“赞美天主!”

斯科拉贝夫斯基站起身来,走到阳台前边,问道:

“是谁在那儿?”

“是我,热巴家的。”

“有什么事吗?”

热巴老婆带着孩子,她尽量低低地弯下腰去,抱住了他的脚:

“我是来求救的,尊敬的老爷,也是来哀求怜悯的!”

“我的热巴太太,你还是让我安安静静地过一个星期天吧!”斯科拉贝夫斯基打断了她的话,用的是这样一种口气,使人觉得她每天都来打搅他似的,“你不是也看见了,我现在有客人,我不能为了你,而撇下他们不管。”

“那我愿意等等。”

“好吧,那你就等着吧!可是,我是无法让自己分成两个人的。”

斯科拉贝夫斯基说完,转身回到了他在阳台上的原先位置上。热巴老婆也退到了花园篱笆前面,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可是她等了很长的时间,贵族夫妇都在和客人谈笑取乐,时时有欢快的笑声传到她的耳朵里,这使她心里很难过,因为她这个不幸的女人不是来这里听笑声的。过了一会儿,维克多先生和雅德维佳小姐也一道回来了,随后大家都进了大厅。太阳渐渐西沉。仆人雅舍克,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常常把他叫作“没出息的”,来到了阳台,开始布置起喝茶的桌子来。他换了桌布,摆上玻璃杯,又将小勺子乒乓作响地放进玻璃杯里。热巴老婆等呀,等呀!她曾经想,不如先回家去,等一会儿再来,可是她害怕会来晚!于是她便在篱笆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给她的孩子喂奶。孩子吮着奶便睡着了,可是睡得不太安稳,因为从早晨起,孩子的身体就不太好。她也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发寒发热,有时她也感到全身酸痛,可是她没有在意,只是耐心地等着。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月亮已经出现在天空的圆穹上。喝茶的桌子都已摆放停当,阳台上也点起了灯烛,可是那些人还没有出来,因为雅德维佳小姐正在弹奏钢琴。热巴老婆在篱笆下开始念起晚祷“主的天使”来,然后她在猜想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会怎样来帮助她,尽管她不十分了然,但她知道,贵族就是贵族,而且和警察局长、和县长都是老相识,只要他一句话,一切都解决了,再加上天主的帮助,她就能逢凶化吉。同时她也想到,如果佐乌齐凯维奇和镇长出来反对,那么这位老爷知道该向什么地方去寻找公正。她心中暗忖道:“这位老爷是个好人,对人向来是仁慈友善的,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她想得确实不错,因为斯科拉贝夫斯基确实是个富于人性的人。热巴老婆又想起,这位地主老爷对热巴一直是另眼相看的,再者,她那过世的母亲还曾给雅德维佳小姐喂过奶,于是她的心里感到了宽慰。“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她对自己说道,“一个人遇到了不幸,不到地主老爷那里求助,还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求助呢?”因此,在这里等待几个小时,在她看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了。这时候,那些人又回到了阳台上,热巴老婆透过葡萄叶子看到,雅德维佳小姐正拿着一把银茶壶在倒茶,正如她死去的母亲所说,“这种水是那样的香甜,你喝了满嘴都是香的。”随后大家便喝起茶来。他们交谈着,时时发出愉快的笑声。这时候,热巴老婆的脑子里才想起,地主阶级永远比平民更幸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然而不久,眼泪又被另一种印象所取代了,正好这时候,那个“没出息的”仆人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来到阳台上,她才想起她已经饿了,因为午饭她什么也没有吃,只是在早上喝过一些牛奶。

“唉,要是他们给我一块骨头啃啃也好啊!”她想道。她知道,他们一定肯给她的,而且不单给骨头,可是她不敢去要,怕因此而得罪他们,要是当着客人的面闯进去,斯科拉贝夫斯基老爷一定会生气的。

晚餐终于结束了,检察官立即走了,半个小时后,两个神父也坐上了主人家的马车,热巴老婆还看见地主老爷扶着长老坐好了,这时她觉得是时候了,于是她便朝阳台走去。

马车驶走了,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对已经上了路的赶车人大声说道:“若是在堤坝上翻了车,我就要把你也掀翻在地。”随后他抬头看天,想观测一下明天的天气。末了,他终于看见了热巴老婆那件在黑暗中闪闪发白的衬衫。

“那是谁呀?”

“热巴家的。”

“啊,是你!你要什么就快点说吧,因为现在很晚了。”

热巴老婆又把事情的经过向他叙述了一番,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一边听着,一边吸着他的烟斗,末了他说道:

“我的热巴太太,要是我能够的话,我倒是非常愿意帮助你。可是我有言在先,不再过问村里的事了。”

“我知道,尊敬的大人!”热巴老婆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可是我心想,大人,你是会可怜我们的……”

她的话突然被打断,斯科拉贝夫斯基先生说道:

“这一切都是对的。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为了你去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也不能为了你去找县长,因为他已经说过,我经常用一些私人的事情去麻烦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再说一遍,现在我对你,你对我都毫无关系……你有自己的镇公所,如果镇公所不能解决你的问题,那你和我一样,都知道到县长那里去的路。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今天你到那里说话比我更起作用,现在可不是过去那样的时代了。热巴太太,好了,愿主与你同在!”

“愿天主报答你!”热巴老婆抱住了老爷的双脚,用嘶哑的声音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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