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

字数:1932

四十年来家国¹,三千里地山河²;凤阁龙楼连霄汉³,玉树璚枝作烟萝⁴。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⁵。最是仓皇辞庙日⁶,教坊犹奏别离歌⁷,垂泪对宫娥⁸!东坡云: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

【注释】

¹四十句:南唐自公元九三七年开国至九七五年李煜作这词时,已近四十年。

²三千句:马令《南唐书·建国谱》,南唐“共三十五州之地,号为大国”。

³凤阁龙楼:指帝王所居的楼阁。

⁴烟萝:草树茂密,烟聚萝缠,通叫“烟萝”。以上两句是说宫殿建筑得很高,里面的树木很多。

⁵沈腰:《南史·沈约传》:“(约)与徐勉素善,遂以书陈情于勉,言己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欲谢事求归老之秩。”后来因把“沈腰”作为腰肢瘦减的代词。潘鬓:潘岳《秋兴赋》:“斑鬓发以承弁兮。”斑是斑白。后来因把“潘鬓”作为鬓发斑白的代词。以上两句是说,一旦做了俘虏,在哀愁苦恼中销磨日子,腰肢就会渐瘦,鬓发就会渐白了。

⁶辞庙:古代帝王把自己的祖先供奉在庙里,“辞庙”是表示辞别了祖先,即是离开了祖先创建的国家。

⁷教坊:唐初设置于宫禁中,掌理妓乐。唐玄宗(李隆基)开元二年(七一四)复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京都(长安)置左右教坊。

⁸宫娥:即宫女。古帝王纵情淫乐,宫娥常至数千人。《隋遗录》:“帝(隋炀帝杨广)尝幸昭明文选楼,车驾未至,先命宫娥数千人升楼迎侍。”李煜宫娥的名字,现可考见的有黄保仪、流珠、乔氏、庆奴、薛九、宜爱、意可、窅娘、秋水、小花蕊等人(据夏承焘《南唐二主年谱》。夏先生不列意可名,而所举《海录碎事》有“意可亦后主宫人也”句,现补入)。

这是李煜描述离开南唐时的一种情事。前段是说自己一辈子在南唐这样的国家里完全不懂得战争是怎么一回事。证以当时的吴国和代吴而起的南唐有较长时期不被战祸,以及李煜是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人,这种说法是符合事实的。后半是说一旦做了俘虏,在愁苦中消磨时日,身体必然是瘦削了,鬓发必然是斑白了;而尤觉难堪的是,当慌慌张张辞别太庙的时候,教坊女乐还奏起别离的歌曲,只对着宫娥流泪这一个场面。就李煜生平的生活环境和他所写的许多小词看,这种说法也可能是真实的。从这里,多少可以看出李煜的人物性格和特殊作风。有人为了要回护他在国家沦亡的关头,不该全无心肝的还在“垂泪对宫娥”,因而认为这决非李煜词;并说他当曹彬下江南时,曾令积薪宫中,誓言若国家沦亡,当携家人赴火死,来证实这词系出于后人的伪作(袁文《瓮牖闲评》)。这种离开作者的生活实践和作品的具体表现来谈作品的真伪,是不妥当的。“几曾识干戈”已经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说得出了,“垂泪对宫娥”,则尤非一般没有帝王的生活体验的士大夫们所能设想得到。李煜有没有发过誓要与国家共存亡,发过誓后是否就会实践,这一些暂且不论(马令《南唐书》是这样记载过的),但他降宋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我认为像这样鲜明地刻志着李煜的个性和作风的作品,是不应该看成是伪作的。

【校勘】

〔四十年来〕《东坡志林》(《丛书集成》本,后同)卷四《跋李王词》、《南唐拾遗记》(《昭氏丛书》本,后同)引均作“三十余年”。《希通录》引《志林》作“二十余年”(宛委山堂本、商务本《说郛》同)。《词苑丛谈》引作“三十年余”。

〔三千〕《东坡志林》、《希通录》引、《南唐拾遗记》引、《词苑丛谈》引均作“数千”。

〔里地〕《南唐拾遗记》引作“里外”。

〔凤阁〕《南唐拾遗记》引、《全唐诗》、《词林纪事》均作“凤阙”。

〔连霄汉〕萧本夺“汉”字。

〔玉树璚枝〕吕本作“琼枝玉树”。按,《东坡志林》、《希通录》、《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引东坡语在“山河”下均无“凤阁”两句。

〔识干戈〕《东坡志林》、《希通录》引、《南唐拾遗记》引、《词苑丛谈》引均作“惯干戈”。《苕溪渔隐丛话》引作“惯见干戈”(芸经楼仿宋本、《海山仙馆丛书》本同,恐衍“见”字)。萧本夺“识”字。

〔臣虏〕《词苑丛谈》引作“臣妾”,《词林纪事》作“臣仆”。

〔教坊犹奏别离歌〕“犹奏”,《花草粹编》、《全唐诗》、《词林纪事》均作“独奏”,《两般秋雨盦随笔》引作“不堪重听教坊歌”。案,梁绍壬随笔所引,恐系误记,未必别本如此。

〔垂泪〕《东坡志林》及《容斋随笔》、《希通录》、袁文《瓮牖闲评》(《聚珍版丛书》本,后同)、《“”南唐拾遗记》、《词苑丛谈》、《两般秋雨盦随笔》引东坡语均作挥泪。

【附录】

袁文《瓮牗闲评》卷五:“苏东坡记李后主去国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余谓此决非后主词也,特后人附会为之耳。观曹彬下江南时,后主豫令宫中积薪,誓言若社稷失守,当携血肉以赴火。其厉志如此,后虽不免归朝,然当是时更有甚教坊,何暇对宫娥也!”

毛先舒《南唐拾遗记》:“案,此词或是追赋。倘煜是时犹作词,则全无心肝矣!至若挥泪听歌,特词人偶然语。且据煜词,则挥泪本为哭庙,而离歌乃伶人见煜辞庙而自奏耳。”

【集评】

苏轼《东坡志林》卷四:“三十余年家国……”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

洪迈《容斋随笔》卷五:东坡书李后主去国之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以为后主失国,当恸哭于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后行,乃对宫娥听乐,形于词句。予观梁武帝启侯景之祸,涂炭江左,以至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其不知罪己,亦甚矣!窦婴救灌夫,其夫人谏止之。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梁武帝用此言而非也。

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二:讥之者曰仓皇辞庙,不挥泪于宗社而挥泪于宫娥,其失业也宜矣。不知以为君之道责后主,则当责之于垂泪之日,不当责之于亡国之时。若以填词之法绳后主,则此泪对宫娥挥为有情,对宗社挥为乏味也。此与宋蓉塘讥白香山诗谓忆妓多于忆民,同一腐论。


临江仙望江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