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令

字数:1764

帘外雨潺潺¹,春意阑珊²。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³。独自莫凭阑!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⁵!《西清诗话》云:后主归朝,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遂作此词,含思凄惋,未几下世。

【注释】

¹潺潺:雨声。

²阑珊:见前《阮郎归》注。苏轼《蝶恋花》词:“春事阑珊芳草歇。”句意更明显,可互相印证。

³一饷:见前《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注。以上三句是说,罗衾薄,寒气重,已感不支了,在梦中竟不知已客居异地(作了俘虏),还以为像旧日做帝王时一样,贪片刻的欢乐。

⁴无限二句:借“别易会难”的说法来表示对国家的依恋,意思是说,拥有无限关山的南唐,自和它分别后,已难得再见它了。

⁵流水二句:承上句说明别易见难的程度,好像落花随流水飘荡,大好春光一去不复返了,一在天上,一在人间,永没有会面的机缘了!一说像流水飘着落花般把春光全部带走了,不知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表示迷离惝恍的心境。

这词的情意很悲苦,应是李煜被俘后感到十分哀痛时写出来的,《西清诗话》的说法可信。前段实写当时的生活和感受:听雨声,伤春意,感寒重,都是很不好过的。但梦中竟不识趣,忘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囚徒,一时间还贪恋着帝王般的欢乐生活。在这种截然不同的苦和乐的生活情况对照之下,就越发感到心上的创伤不断剧痛起来,从而认识到旧日的情事,是不堪回首的了,一回首,只有加深自己的悲痛。因此,后段就自己警告自己说:“独自莫凭阑!”为什么?无限关山,已难再见,正像落花随流水,一去不复回,天上人间成永诀,难道还堪凭阑眺望吗?凭阑眺望,势必回想前事,只有增加悲痛。这在梦里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受了梦里的经验教训之后,可以自己控制的现实生活,难道还可以很莽撞地不加控制吗?这是李煜不敢凭阑望的真正的苦衷。正因为他不敢凭阑望,才越发体现出他对故国的灭亡是具有何等悲痛的心情!有人认为李煜在当时只回想旧日的欢乐,贪图旧日的欢乐,把他“梦里不知”的情事看成他有意回想的情事,把他害怕接触到的境界看成他十分愿望的境界,这是不符合于这词的具体表现和作者的真情实意的。

【校勘】

调名,吕本无“令”字;除《词谱》外,各选本都无“令”字。毛订、《正集》、宋校均题作“怀旧”,《正集》旁注:“作‘春闺’,非。”

〔阑珊〕吴本、吕本、侯本、萧本、无名氏《金玉诗话》(《说郛》本)均作“将阑”。

〔罗衾〕《正集》“衾”下注:“一作‘衣’,误。”按,现存各本没有作“罗衣”的,可见沈氏所见的本子已遗失了。

〔不耐〕吴本、吕本、侯本、《西清诗话》(见《说郛》本《西清诗话》、《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诗话总龟后集》引,《金玉诗话》“李后主词”条虽不标明引《西清诗话》,恐同出一源)、《花庵词选》、妙选、陈校、《花草粹编》、《花间集补》、《啸余谱》、毛订、《正集》、《词综》、宋校均作“不暖(煖、)”。《正集》“煖”下注:“一作‘耐’。”宋校旁批:“一作‘耐’,较稳。”

〔是客〕《花草粹编》作“似客”。

〔一饷〕吕本、侯本、《花草粹编》、《词综》、《词律》、《全唐诗》、《历代诗余》、《词谱》、《词林纪事》均作“一晌”。吴本作“一向”。

〔莫凭阑〕《金玉诗话》作“倚栏杆”。《花间集补》、《词综》、《全唐诗》、《词林纪事》均作“暮凭阑”。

〔关山〕《花庵词选》、《草堂诗余》、《花草粹编》、《花间集补》、《啸余谱》、《诗余图谱》、毛订、《词综》、《词律》、《全唐诗》、《历代诗余》、《词林纪事》均作“江山”。

〔春去〕吴本、吕本、侯本、萧本、《花庵词选》、《花间集补》、《正集》、《词综》均作“归去”。《西清诗话》作“何处”。吴本、侯本注:“一作‘何处’。”吕本在“也”字下注:“一作‘何处也’。”《正集》在“归”字下注:“一作‘春’,误。”宋校篇末附识引陈眉公(继儒)云:“花归而人不归,寓感良深。若作‘春去’,便犯‘春意’句矣。”

篇末注,“归朝”,吴本、吕本、萧本、《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等引《西清诗话》、妙选、陈校、《正集》附录《西清诗话》均作“归朝后”。侯本无注。

【集评】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梦觉”语妙,那知半生富贵,醒亦是梦耶?末句,可言不可言,伤哉!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七:徐士俊云:花归而人不归,寓感良深,若作“春去也”,便犯春意句。

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二:结句“春去也”,悲悼万状。

贺裳《皱水轩词筌》:南唐主《浪淘沙》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宣和帝《燕山亭》则曰:“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其情更惨矣。呜呼!此犹《麦秀》之后有《黍离》也。

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二:绵邈飘忽之音,最为感人深至。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所以独绝也。

许昂霄《词综偶评》:《浪淘沙》全首语意惨然。

谭献《词辨》卷二:雄奇幽怨,乃兼二难。后起稼轩,稍伧父矣。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结得怨惋,尤妙在神不外散,而有流动之致。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凭栏远眺,百端交集,此词播之管弦,闻者定当堕泪。

张德瀛《词徴》卷一:李后主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张蜕岩词“客里不知身是梦,只在吴山”,行役之情,见于言外,足以知畦径之所自。

陈锐《褒碧斋词话》:古诗“行行重行行”,寻常白话耳。赵宋人诗亦说白话,能有此气骨否?李后主词“帘外雨潺潺”,寻常白话耳。金元人词亦说白话,能有此缠绵否?

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前编:高妙超脱,一往情深。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言梦中之欢,益见醒后之悲。昔日歌舞《霓裳》,不堪回首。结句“天上人间”三句怆然欲绝,此归朝后所作。尚有《破阵子》词,则白马迎降时作。其词之末句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挥泪对宫娥。”人讥其临别之泪,不挥宗社而对于宫娥。讥之诚当,但词则纪当时实事,想见其去国惨状。《浪淘沙令》尤极凄黯之音,如峡猿之三声肠断也。


虞美人李璟李煜词补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