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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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荆公伯夷论谓韩子之颂为不然。曰:伯夷尝与太公闻西伯善养老而往归焉,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邪?及武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邪?抑来而死于道路耶?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耶?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下太公哉!荆公之论,与此颂相反,学者其审之。伊川曰:伯夷颂只说得伯夷介处,要说得伯夷心,须是圣人语: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补注〕姚鼐曰:用意反侧荡漾,颇似太史公论赞。曾国藩曰:举世非之而不惑,此乃退之生平制行作文之宗旨。此自况之文也。又曰:读原毁、伯夷颂、获麟解、龙说诸首,岸然想见古人独立千古,碻乎不拔之概。张裕钊曰:介甫书李文公集后从此出,而气太劲,神太迫,韵度迥不及此。按:用笔全在空际取势,如水之一气奔注,中间却有无数回波,盘旋而后下。后幅换意换笔,语语令人不测,此最是古人行文秘密处也。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¹。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²。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崪乎泰山不足为高³,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¹〔补注〕姚鼐曰:“皆”字冒下宾主四层。

²“举世非之”下,方从杭、粹及范文正公写本无“力行”二字;“千”下,有“五”字,云:自周初至唐 贞元末,几二千年,公言千五百年,举其成也。今按:此篇自“一家一国”以至“举世非之而不惑者”,泛说有此三等人,而伯夷之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又别是上一等人,不可以此三者论也。前三等人,皆非有所指名,故举世非之而不顾者,亦难以年数之实论其有无,而且以千百年言之,盖其大约如此耳。今方氏以伯夷当之,已失全篇之大指;至于计其年数,则又舍其几二千年全数之多,而反促就千五百年奇数之少,其误益甚矣。方说不通文理,大率类此,不可不辨。〔补注〕张裕钊曰:上面累势甚重,故著此极力语压之。

³“崪”,音“捽”。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¹;武王 周公圣也²,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³: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 叔齐者⁴,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⁵。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⁶。

¹事见史记 宋世家。“去”下,或无“之”字。

²“圣”下,一有“人”字。

³“从”,或作“率”。“与”,或作“从”。

⁴伯夷姓墨,名允,字公信;叔齐名智,字公达:孤竹君之二子。伯,长也;叔,少也;夷、齐,谥也。见春秋少阳篇。

⁵〔补注〕张裕钊曰:作两层顿挫。

⁶“明”下,或有“者”字。〔补注〕张裕钊曰:断制截。

今世之所谓士者¹: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²。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³。夫圣人乃万世之标準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⁴。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¹或无“所”字。

²“一凡人”,诸本两句皆作“凡一人”,唯范本并作“一凡人”,乃与下文“非圣人”者相发明。诸本非是。

³〔补注〕张裕钊曰:止一语,含蓄深妙,下即随手转换,运掉自如。

⁴“準”,方作“准”。今按:“準”字从水隼声,俗作“准”。方本误也。又按此篇之意,所谓圣人,正指武王、周公而言也。既曰圣人,则是固为万世之标准矣,而伯夷者,乃独非之而自是如此。是乃所以为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与世之以一凡人之毁誉而遽为喜愠者,有间矣。近世读者,多误以伯夷为万世标准,故因附见其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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