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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冠子
女冠子(1)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2)。别君时(3)。忍泪佯低面[1],含羞半敛眉(4)[2]。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校记】
(1)《金奁集》入“歇指调”。《草堂诗余别集》调下题作“闺情”。吴钞本、张本作“女冠子二首”。吴钞本二首均不分片。
(2)今日:钟本作“春日”,页眉朱校“‘春’一作‘今’”。
(3)别:吴钞本作“荆”。
(4)半敛:张本朱笔校描。
【笺注】
[1]忍泪:唐杜甫《送郭中丞》:“渐衰那此别,忍泪独含情。”低面:白居易《西凉伎》:“有一征夫年七十,见弄凉州低面泣。”
[2]敛眉:皱眉。北周庾信《伤往》之一:“见月长垂泪,花开定敛眉。”
【集评】
钟本评语:淡语无限深情,胜丽语多多许。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直书情绪,怨而不怒,《骚》、《雅》之遗也。嫌与题义稍远,类今日之博士家言。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四徐士俊评语:冲口而出,不假妆砌。
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一:月知不知都妙。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起得洒落。“忍泪”十字,真写得出。
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一:一往情深,不着力而自胜。
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前编:不知得妙,梦随乃知耳。若先知那得有梦?惟有月知,则常语矣。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以句法看,(“别君时”)当连上“四月十七”为一句;以韵脚论,仄韵换平韵,“时”与“眉”叶;就意思论,“时”字承上,“别君”启下离别光景;此等地方,句读只可活看。单看上片,好像是一般的回忆,且确说某月某日,哪知却是梦景。径用“不知”点醒上文,句法挺秀。韦另有《女冠子》,情事相同,当是一题两作,那首结句说:“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就太明白了。结句以“天边月”和上“四月十七”时光相应,以“没人知”的重叠来加强上文的“不知”,思路亦细。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不同风格的温韦词》评《女冠子》二首:第一首的上片写情人相别,下片写别后相思。第二首的上片是因相思而入梦,下片结句写梦醒。两首写一件事,这和敦煌曲子词的两首《凤归云》相似,都是“联章体”。
又:第一首的开头明记日月毫无修饰,这是民间文学的朴素的风格,在文人词中是很少见的。整首词略有作意的只是末两句:“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含意也是明白易懂的。
华钟彦《花间集注》:端己《女冠子》二首,皆为怀念宠姬而作。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上片,记去年别时之苦况。一起直叙,点明时间。“忍泪”十字,写别时状态极真切。下片,写思极入梦,无人知情,亦凄婉。
唐圭璋《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纯用白描,明晰如话,而自情深一往。此类抒情之词,求之于飞卿词中,不得而见也。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端己词,直达而已。如“去年今日”,全是直抒胸臆,如出水芙蓉,了无雕饰。曰“纡”曰“郁”,都是厚诬作者,硬欺读者。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四月十七”,直而且拙,正因直拙,益见其深挚之情。后主《捣练子》“谁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贺方回《迎春乐》“三月十三寒食夜”,读之皆能感人,直拙何足病哉!
其二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1],频低柳叶眉(1)[2]。 半羞还半喜(2),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3],不胜悲。
【校记】
(1)频低:吴钞本“频”字后空一格,无“低”字。
(2)半喜:钟本作“半语”。
【笺注】
[1]桃花面:古时女子一种梳妆样式。唐宇文士及《妆台记》:“隋文帝宫中梳九真髻红妆,谓之‘桃花面’。”元李材《解酲语》:“御史中丞祝公,有张京兆之风,尝为妻合脂与粉,调以涂之,号‘桃花面’。”泛指美人容貌。
[2]柳叶眉:古代女子一种柳叶状眉式。隋陈子良《新城安乐宫》:“柳叶来眉上,桃花落脸红。”
[3]觉来:醒来。唐李白《春日醉起言志》:“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
【集评】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韦相《女冠子》“四月十七”一首,描摹情景,使人怊怅。而“昨夜夜半”一首稍为不及,以结句意尽故也。若士谓与题意稍远,实为胶柱之见。唐词不尽本题意,何足为病。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二首乃追念其宠姬之词。前首是回忆临别时情事;后首则梦中相见之情事也。明言“四月十七”者,姬人被夺之日,不能忘也。“忍泪”、“含羞”,皆迫于强权,抑制情感之状。魂断、梦随,则情感萦系无已之语。次首乃从梦后忆梦中。“分明”二字,言记忆甚真也。“羞”与“喜”并在一句,“欲去”与“又依依”亦并在一句,遂使心中复杂矛盾之情均能表达,既喜又羞,既不敢留又不忍去,写来甚工细而出语却自然。此种手法,与温飞卿异曲同工。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论韦庄词》:第一首的上片写情人相别,下片写别后相思;第二首的上片写由相思而入梦,下片结句写梦醒后的悲苦。两首合起来只写一件事。前人论文有“密不容针”、“疏可走马”的说法,这正可用来分别评论温庭筠、韦庄两位词家的某些小令的不同风格。
唐圭璋《词学论丛·唐宋两代蜀词》:《女冠子》两首,写梦中之情景,亦真切生动。词云(略)。前首记去年离别之情,后首记梦中相遇之情,皆刻画细微,如见其面,如闻其声。两结句重笔翻腾,畅发尽致,尤觉哀思洋溢,警动无比。蜀自李白以还,若韦氏者,可谓第二大词人矣。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通篇记梦境,一气赶下。梦中言语、情态皆真切生动。着末一句翻腾,将梦境点明,凝重而沉痛。韦词结句多畅发尽致,与温词之多含蓄者不同。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女冠子》(二首)亦皆为忆故姬之作。
《詹安泰词学论稿》下编第二章:妙语生成,丝毫不见雕琢的痕迹,而款款深情,自然流露出来……这二首应该是同时写的,前首由作别时的情态写到别后的难堪,“空有梦相随”;后者紧接着由“梦相随”的情态写到梦觉后的难堪,“不胜悲”,线索分明,结构严谨。前首的“忍泪”两句和后首的“半羞”两句,从形象的精细刻画中来展现出无比深切的爱情,尤其具有十分动人的感染力。
华钟彦《花间集注》卷三:按端己《女冠子》二首,皆为怀念宠姬而作。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两词于换韵时,俱用“时”字,《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一首亦同。皆承接极稳。“四月十七”,“昨夜夜半”,“那年”、“深夜”,皆“时”也,读者于此等处,亦宜细味之。《花间》诸家《女冠子》词,皆用本意,独韦相二首不同,首句音节亦小异。临川“嫌与题意稍远”,栩庄谓“为胶柱之见”,仆初读此二首,亦与临川同感,盖此调在唐五代时,创调未久,作家尚悉遵本意,韦相不宜独异。窃谓他家之作,文调切合,乃为文造情,未必真依事实。韦相文不符调,乃为情造文,反出真意。疑韦相所恋之人,乃真女冠,事真情真,又不能不深讳其人,故暗寓其人于调,作者之用心,善读者宜能知之。如所揣不诬,则实者反虚,而虚者反实。若徒从字面着眼,转为作者所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