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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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杯(1)

绝代佳人难得[1]。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2]。不忍更思惟[3]。  闲掩翠屏金凤[4]。残梦。罗幕画堂空[5]。碧天无路信难通(2)[6]。惆怅旧房栊(3)[7]。

【校记】

(1)吴钞本、张本作“荷叶杯二首”。《金奁集》入“双调”。韦作与温庭筠《荷叶杯》三首、顾夐《荷叶杯》九首皆单调者不同,雪本析此双调二首为单调四首。

(2)难通:《词谱》作“沉沉”。

(3)栊:晁本、陆本、影刊本作“拢”。

【笺注】

[1]绝代二句:谓绝代佳人有倾城倾国之貌。东汉班固《汉书·外戚传》记《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绝代:同绝世,冠绝当代,举世无双。南朝宋颜延之《请立浑天仪表》:“肆观奇密,绝代异宝。”唐高适《画马篇》:“感兹绝代称妙手,遂令谈者不容口。”佳人:美貌女子。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佳人,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倾国:形容女子美色足以倾动全国。南朝梁何逊《南苑逢美人》:“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

[2]愁黛:愁眉。唐吴融《玉女庙》:“愁黛不开山浅浅,离心长在草萋萋。”远山眉:古代妇女的一种眉妆样式。参卷一温庭筠《菩萨蛮》(“雨晴夜合玲珑日”)注〔六〕。

[3]思惟:思量,念想。东汉班固《汉书·张汤传》:“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唐薛能《戏题》:“思惟不是梦,此会胜高唐。”

[4]翠屏金凤:绿屏风上绘有金凤图案。

[5]罗幕:丝罗帐幕。晋陆机《君子有所思行》:“邃宇列绮窗,兰室接罗幕。”画堂:饰有彩绘的华丽堂舍。南朝梁萧纲《饯庐陵内史王修应令》:“回池泻飞栋,浓云垂画堂。”唐王昌龄《王家少妇》:“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6]碧天句:谓距离遥远,难通音信。碧天无路:唐徐氏《玄都观》:“莫道穹天无路到,此山便是碧云梯。”

[7]房栊:泛指房屋。晋张协《杂诗》之一:“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李周翰注曰:“栊亦房之通称。”唐王维《桃源行》:“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集评】

蒋一葵《尧山堂外记》:韦端己思旧姬,作《荷叶杯》词云(略)。又《小重山》词云(略)。流传入宫,姬闻之,不食死。(又见《古今词话·词评》上卷、《历代诗余》卷一二三、《词苑萃编》卷十引)

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一:“不忍更思惟”五字,凄然欲绝。姬独何心能勿肠断耶?

华钟彦《花间集注》卷二:韦相词二首,皆怀念宠姬之作。

《百家唐宋词新话》傅庚生评语:韦庄的《荷叶杯》多半用的是舌端唇齿音字,在声音上摹绘出“伊人”的妩媚;当是一别音容,神驰梦想,曩日偎依娇憨的情态,凝聚成这时音韵的轻盈。“远山”、“闲掩”、“罗幕”、“无路”的叠韵,“惆怅”的双声也替这一阕词生色不少。“不忍更思惟”的“更”字若改为“再”字,该愈加倩美些;但这“更”字的声音独能宣达出作者心上的凄苦,喉中的哽咽,比“再”沉重得多。臆想中的宠姬尽管轻盈,自己心头的实感到底又是沉重的啊!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白雨斋好言寄托,于此五字,亟称道之,乃作鸳鸯蝴蝶派论调,抑何故耶?

其二

其二(1)

记得那年花下(2)。深夜。初识谢娘时[1]。水堂西面画帘垂[2]。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3]。相别。从此隔音尘(3)[4]。如今俱是异乡人(4)[5]。相见更无因[6]。

【校记】

(1)《记红集》调名作“画帘垂”。此首《词律》卷一作皇甫松词,误。

(2)那年:彊村本《金奁集》作“他年”。

(3)音尘:王辑本作“香尘”。无因:吴钞本作“无音”。

(4)合璧本无夹批“惨”字。

【笺注】

[1]谢娘:此指所思宠姬。参卷一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注〔五〕。

[2]水堂:临水的厅堂。《北齐书·河南王孝瑜传》:“孝瑜遂于第作水堂、龙舟,植幡槊于舟上,数集诸弟宴射为乐。”唐刘希夷《北邙篇》:“云起清盈骄画阁,水堂明迥弄仙舟。”

[3]晓莺残月:指拂晓分别时情景。唐温庭筠《更漏子》:“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

[4]音尘:音信,行踪。东汉蔡琰《胡笳十八拍》之十:“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南朝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5]如今句:韦庄《江上别李秀才》:“莫向樽前惜沉醉,与君俱是异乡人。”

[6]相见句:唐孔氏《赠夫三首》:“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无因:无缘。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情景逼真,自与寻常艳语不同。

又“如今俱是异乡人”句夹批:惨。

吴衡照《莲子居词语》卷一:韦相清空善转。殆与温尉异曲同工。所赋《荷叶杯》,真能摅摽擗之忧,发踟蹰之爱。

许昂霄《词综偶评》:《荷叶杯》二阕,语淡而悲,不堪多读。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古今词话》称韦庄为蜀王所羁,庄有爱姬,资质艳美,兼工词翰。蜀王闻之,托言教授宫人,强夺之去。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诸词,情意凄怨。《荷叶杯》之第一首言含怨入宫,次首回忆初见之时。《小重山》词则明言“一闭昭阳”,经年经岁,“红袂”、“黄昏”等句,设想其深宫之幽恨。《望远行》亦纪送别之时。四词中《荷叶杯》之前首及《小重山》,尤为凄恻。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浣花集》悼念亡姬之作甚多,《荷叶杯》、《小重山》当属同类。杨湜宋人纪宋事且多错忤,其言不足据为典要。即如此词第二首纯为追念所欢之词,亦不似《章台柳》也。

又:“惆怅晓莺残月,相别”,足抵柳屯田“杨柳岸,晓风残月”一阕。

郑文焯云:钟仲伟云:“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于韦词益谅其言。(《花间集评注》引)

唐圭璋《词学论丛·唐宋两代蜀词》:此词伤今怀昔,亦是纯用白描,自“记得”以下直至“相别”,皆回忆当年之事。当年之时间,当年之地点,当年之情景,皆叙得历历分明,如在昨日。“从此”三句,陡转相见无因之恨,沉着已极。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伤今怀昔。“记得”以下,直至“相别”,皆回忆当年初识时及相别时之情景。“从此”以下三句,言别后之思念,语浅情深。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此两首为一组,皆想念情人之作,但次序颠倒。“记得那年花下”,为第一首,忆旧之作。清真《少年游》即用此章法,惜后人多不知耳。“花下见无期”,为第二首,对比上首。“一双”以下为想像伊人念我之状,即“想君思我锦衾寒”之意。

《詹安泰词学论稿》下编第二章:这两首词,《花间集》和以后的选本都把前后的次序倒转过来,就比较难以看出它们有所联系的迹象,照我们这样的排列(按,即一、二首倒换),韦庄在这词里所怀念的是一个什么等样的女人以及前后不同的情况就明显得多了。韦庄这词所指的是一个什么等样的人呢?是一个深夜在花下“携手暗相期”的女人,不用说,这是一种幽会的场合,并不是自己的“宠姬”,到了天色微明一别之后,就“俱是异乡人”了。把这个女人看成是韦庄的“宠姬”,这首先就是错误的。由于“花下见无期”,就愈觉得那人的容华绝代,倾城倾国,就愈感到那人临别时的眷恋深情(“一双愁黛远山眉”)和别后彼此难通消息的惆怅不堪,魂销肠断,这和“悼念亡姬”(直至现人夏承焘、华连圃、李冰若还是这样说)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因此,说《荷叶杯》是韦庄为被王建夺去的宠姬而作或者是悼念亡姬之作,都是不能成立的。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真情实语,字字亲切,故与泛泛虚套者不同,读之令人一唱三叹。前半用“花下”、“深夜”、“水堂”、“画帘”,全神贯注,在一“暗”字。《荷叶杯》三换韵,其换头处衔接无痕,方是妙手。此词“夜”、“时”与“列”、“尘”之间,一气不断,信是难得。试与前首相较,有上下床之别矣。芷斋所云,是矣,犹未达一间也。


应天长清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