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字数:10867

【题解】

大宗师,即以道为宗为师。庄子认为,大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是产生宇宙的绝对本原,是天地之间的最高主宰,万物万众都必须绝对地以它为宗,以它为师。所以,庄子就凭空撰出博大真人,然后辅之以女偊、子舆、孟子反等人物形象,以前者为全面效法大道的理想化身,以后者为小范围内体认大道的榜样。但应当指出,本文中所竭力赞美的大道,总的说来却是一种精神实体,作者以它作为自己哲学思想的最高范畴,就不免陷进了唯心主义的泥坑。

此文先以盛赞“知”字起笔,虚将天、人分开。随之以“虽然,有患”一转,一齐将数“知”字推倒,而又捧出个博大真人,说明真知大备者,必以大道为宗为师,做到纯任天机,无为无作,浑同天、人而已。这就是所谓深悟“天与人不相胜”之理的得道者。在此基础上,文章又或喻或证,或论或议,进一步阐明大道可宗可师之旨,然后略作收束,结住总论。于是又设出“南伯子葵问乎女偊”等七大段文字,用生动的寓言故事,连证“大宗师”的旨意。

【正文】

知天之所为¹,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²,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³。虽然,有患⁴。夫知有所待而后当⁵,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⁶。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⁷?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⁸。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⁹,不雄成¹⁰,不谟士¹¹。若然者,过而弗悔¹²,当而不自得也¹³;若然者,登高不栗¹⁴,入水不濡¹⁵,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¹⁶。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¹⁷。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¹⁸。其耆欲深者¹⁹,其天机浅²⁰。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²¹,不知恶死;其出不²²,其入不距²³;翛然而往²⁴,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²⁵,不求其所终²⁶;受而喜之²⁷,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²⁸,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²⁹,其容寂³⁰,其颡³¹;凄然似秋³²,暖然似春³³,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³⁴。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³⁵;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³⁶,非圣人也;有亲³⁷,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³⁸。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³⁹,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義而不朋⁴⁰,若不足而不承⁴¹;与乎其觚而不坚也⁴²,张乎其虚而不华也⁴³;邴邴乎其似喜乎⁴⁴!崔乎其不得已乎⁴⁵!滀乎进我色也⁴⁶,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⁴⁷,謷乎其未可制也⁴⁸;连乎其似好闭也⁴⁹,悗乎忘其言也⁵⁰。以刑为体⁵¹,以礼为翼⁵²,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⁵³;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⁵⁴,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⁵⁵,是之谓真人。

【注释】

¹天:指天道。

²知:智力。所知:所知道的(养生道理)。

³盛:至,极。

⁴患:患累,问题。

⁵有所待:有所依赖。

⁶特:独。

⁷庸讵:怎么。

⁸真人:全真之人。

⁹逆:拒绝。寡:少。

¹⁰雄:夸耀。成:成功。

¹¹谟(mó):谋。士:同“事”,事情。

¹²过:过失。

¹³当:得当。

¹⁴栗:害怕。

¹⁵濡:沾湿。

¹⁶知:见识。登假:升到。

¹⁷深深:幽深沉静的样子。

¹⁸嗌(ài)言:窒塞在咽喉间的话。哇:吐。

¹⁹耆:通“嗜”,嗜好。

²⁰天机:天然的灵性。浅:低下,迟钝。

²¹说:通“悦”。

²²出:谓生。(xīn):欣喜。

²³入:谓死。距:通“拒”,抗拒。

²⁴翛(xiāo):往来自然而无拘束的样子。

²⁵始:谓生命之源。

²⁶终:谓生命之终结。

²⁷受:指接受大道所赋予的生命。

²⁸捐:当为“损”字之误。

²⁹志:专一。

³⁰寂:凝寂安闲。

³¹颡(sǎnɡ):额。(kuí):广大宽平。

³²凄然:严冷的样子。

³³暖然:和熙的样子。

³⁴极:痕迹。

³⁵亡国:亡人之国。

³⁶乐:乐意于。

³⁷有亲:有意亲爱。

³⁸役人:役使世人。

³⁹狐不偕:姓狐,字不偕,古时贤人。因不肯接受尧的禅让,遂投河而死。务光:夏末隐士,汤让天下而不受,遂负石投庐水而死。伯夷、叔齐:孤竹君二子,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而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箕子:纣王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胥馀:不详。或谓箕子,或谓比干,或谓伍子胥。纪他:姓纪名他,殷时逸人,恐汤让位于己,遂携弟子俱隐于窾水旁。申徒狄:殷时人,因慕纪他高名,遂负石自沉于河。

⁴⁰義:通“峨”,高大的样子。朋:通“崩”,崩坏。

⁴¹承:承受。

⁴²与:容与。觚(ɡū):谓特立不群。坚:固执。

⁴³张:广大的样子。华:浮华。

⁴⁴邴邴(bǐnɡ):畅然和适的样子。

⁴⁵崔:动的样子。

⁴⁶滀(chù):水蓄聚的样子。

⁴⁷厉:当为“广”字之误。世:通“大”。

⁴⁸謷:通“傲”,高放傲视。

⁴⁹连:绵邈相连,不绝如缕。此指缄默不语而莫测高深。闭:闭口缄默。

⁵⁰悗(mèn):无心的样子。

⁵¹体:本。

⁵²翼:辅助。

⁵³绰:宽大。

⁵⁴丘:山丘。

⁵⁵胜:克,抵触。

【译文】

知道天道自然运化之理,也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这就算是达到了认识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道自然运化之理,就能顺应自然;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就能用他的智力所知道的养生道理,去保养他的智力所不知道的自然寿命,以此来享尽自己的天然寿命而不致中途夭折,这就算聪明的极致了。话虽然如此说,但其中仍存在着问题。人们获得知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但这条件本身却是变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不就是人呢?我所说的人不就是天呢?

一定要有了真人然后才能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因为少而拒绝,不夸耀成功,不谋虑世事。像这样的人,事有差失而不懊悔,事情合宜而不自得;像这样的人,登高不害怕,下水不觉沾湿,入火不感到炽热。这是他的认识达到了大道的境界才能这样忘怀生死安危。

古代的真人,睡时不做梦,醒时不忧虑,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舒缓。真人的呼吸直达脚跟,普通人的呼吸仅达到咽喉间。爱争辩的人理屈辞穷时,说话就像想要呕吐一般而吞吞吐吐。那嗜好欲望深重的人,他的天然的灵性就迟钝。

古代的真人,不知道对生存感到欣喜,不知道厌恶死亡;他降临人世并不欢欣,面临死亡并不抗拒;他只是自然而去,自然而来罢了。不忘记生命之源而谨守不失,不寻求归宿而一任自然;自有生命之后就常自得,欣然复归自然而忘记是死。这就叫做不用嗜欲之心去损害自然天道,不用人为的方法去添助自己的天然寿命。这就是真人了。像这样的人,他的思想专一于道,容貌凝寂安闲,额头广大宽平;表情严冷有如秋天,温和有如春天,喜怒的变化如同四时的运转一样自然,时时与万物混同为一而又找不到冥合的迹象。所以圣人出于无心的用兵,攻破敌国却不会招来怨恨;利益和恩泽施及万世,原来并非有意爱人。所以有意与物相通,就不是圣人;有意亲爱,就不是仁人;有意求合于天时,就不是贤人;不能等同利害,就不是君子;矫行求名而失去了自己的天然本性,就不是修道之士;丧失真性的,就不能成为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这些人,都是被别人所役使,使别人快活,而不能自求快活的人了。

古代的真人,他的形象高大而不崩坏,好像有所不足却不愿受之于外;容与自得超群而并不固执,心胸宽闲虚空而并不显得浮华;情貌畅然好像很高兴!有所动是出于不得已!他的容色如同水的蓄聚日见充盈,但心德却日见精粹;心胸恢宏无崖,但又高放傲视而不可制驭;好像喜欢闭口缄默,但却是出于无心而忘言。把刑律作为主体,把礼仪作为辅助,凭借智慧审时度世,以道德为遵循的原则。把刑律作为主体,就是要任刑杀伐;把礼仪作为辅助,就是以它为治世的辅助条规;凭借智慧审时度世,就是出于不得已而应付事物;把道德作为行动的原则,处世就好像与有足者一起登上小丘山那样容易,人们也真的会把他视为勤于行走的人了。所以真人浑同万物,泯灭了好恶之分把相同与不相同视作一致;处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为同类,处于差别境界时,就与世人为同类。把天和人看作是不抵触的,这就叫做真人。

【正文】

死生,命也¹。其有夜旦之常²,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³,皆物之情也⁴。彼特以天为父⁵,而身犹爱之⁶,而况其卓乎⁷!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⁸,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⁹!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¹⁰,相濡以沫¹¹,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¹²。

夫大块载我以形¹³,劳我以生,佚我以老¹⁴,息我以死¹⁵。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¹⁶,藏山于泽,谓之固矣¹⁷。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¹⁸,昧者不知也¹⁹。藏小大有宜²⁰,犹有所遁²¹。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²²。特犯人之形²³,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²⁴,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²⁵,善始善终²⁶,人犹效之²⁷,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²⁸!

【注释】

¹命:天地自然之理。与下文“天”字义同。

²其:指死生。有:通“犹”。夜旦:昼夜。常:运行不止。

³与:通“预”,干预。

⁴情:实理。

⁵彼:指人。

⁶之:指天。

⁷卓:指卓然超绝的大道。

⁸君:君王。愈:胜过。

⁹真:指纯真无伪的大道。

¹⁰呴(xǔ):吐口水。

¹¹濡:沾湿。

¹²化其道:与大道化而为一。

¹³大块:指大地,也可指造物或自然之道。

¹⁴佚:安逸。

¹⁵息:安息。

¹⁶壑:山谷。

¹⁷固:牢固,可靠。

¹⁸负:背。

¹⁹昧者:愚昧的人。

²⁰小:指舟与山而言。大:指壑与泽而言。

²¹遁:逃,亡失。

²²大情:至理。

²³特:一旦。犯:通“范”,铸造。

²⁴极:穷尽。

²⁵善:认为……是好的。妖:通“夭”,少。

²⁶始、终:指生、死。

²⁷效:效法。

²⁸系:归属。待:依赖。

【译文】

人的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就好像昼夜的不停运行一样,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人对于自然规律是无法干预的,这都是事物变化之实理。人把天当作自己的生命之父,就终身爱戴它,何况是那派生天地的大道呢!世人认为君王的身份高出自己,就愿意为他尽忠舍身,何况是纯真无伪的大道呢!

泉水干枯了,鱼就共同困处在陆地上,用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就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而自在。与其称誉尧而非难桀,就不如善恶两忘而与大道化而为一。

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把我的生看成美事的,也必须把我的死同样看成美事。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山隐藏在深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的了。然而夜半三更造化的大力士背着它们迁移走了,愚昧的人却还不知道。把小物体隐藏于大物体中是很得当的,然而还有亡失。假若任物自然存在于天下是不会亡失的,这是天地万物永恒的至理。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了人形,就欣喜若狂。人的形体,是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的,那么像这样成人形而可欣喜的事以后还计算得清楚吗?所以圣人游心于无所亡失的境域而与大道共存。乐观地看待生命的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又何况是万物所归属与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正文】

夫道,有情有信¹,无为无形²;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³;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⁴,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⁵,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⁶,以挈天地⁷;伏戏氏得之⁸,以袭气母⁹;维斗得之¹⁰,终古不忒¹¹;日月得之,终古不息¹²;堪坏得之¹³,以袭昆仑¹⁴;冯夷得之¹⁵,以游大川¹⁶;肩吾得之¹⁷,以处大山¹⁸;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¹⁹,以处玄宫²⁰;禺强得之²¹,立乎北极²²;西王母得之²³,坐乎少广²⁴,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²⁵,上及有虞²⁶,下及五伯²⁷;傅说得之²⁸,以相武丁,奄有天下²⁹,乘东维³⁰,骑箕尾³¹,而比于列星。

【注释】

¹情、信:实在。

²无为:恬淡寂寞。无形:没有形态,视之不见。

³固存:本来就存在着。

⁴太极:指天地未判之前的清虚浑沌之气。先:上。

⁵六极:指天、地与四方。

⁶狶(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之:指大道。

⁷挈(qiè):提携,协助。

⁸伏戏氏:即伏羲氏。

⁹袭:合。气母:元气的生育者。

¹⁰维斗:即北斗星。

¹¹忒(tè):差误。

¹²不息:运行不停。

¹³堪坏:昆仑山之神。

¹⁴袭:入。昆仑:神话中的山名。

¹⁵冯夷:黄河之神,姓冯名夷,又名冰夷、无夷。

¹⁶大川:指黄河。

¹⁷肩吾:泰山之神。

¹⁸大山:即泰山。

¹⁹颛顼(zhuānxū):黄帝之孙,号高阳氏,得道为北方之帝。

²⁰玄宫:北方之宫。因玄为北方之色,故称。

²¹禺(yù)强:传说为黄帝之孙,水神。

²²乎:于。北极:北海。

²³西王母:传说中的神人。

²⁴少广:西极山名。

²⁵彭祖:传说为颛顼之元孙,善养生,是得道者。这里与《逍遥游》、《齐物论》、《刻意》诸篇中的彭祖形象不同。

²⁶有虞:即舜,姓姚,有虞氏,名重华。

²⁷五伯:即五霸,指夏朝的昆吾,殷朝的大彭、豕韦,周朝的齐桓公、晋文公。

²⁸傅说:殷商时代的名士。

²⁹奄有:包有。

³⁰东维:星名。

³¹箕尾:星名。

【译文】

道是真实的存在,恬淡寂寞且没有形态;可以精神领悟而不可以双手授受,可以心神体认而不可以耳目闻见;它自生自长,没有天地之前,就一直存在着;它使鬼与上帝变得神灵起来,产生了天和地;它在太极之上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深,生于天地之前不算久远,长于上古也不算古老。狶韦氏得到了道,用来整顿天地;伏羲氏得到了道,用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到了道,就永远不会出差错;日月得到了道,就可永远运行不息;堪坏得到了道,就入主了昆仑山而为神;冯夷得到了道,就游大川而为黄河之神;肩吾得到了道,就处东岳而为泰山之神;黄帝得到了道,就能登天成仙;颛顼得到了道,就处玄宫而为北方之帝;禺强得到了道,就立于北海而为神;西王母得到了道,就常坐在西极的少广山上,不知道有生死的变化;彭祖得到了道,就从上古虞舜时代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了道,就做了殷高宗武丁的国相,统治天下,死后乘骑在东维、箕尾两星之间,与亢角等星并列在一起。

【正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¹:“子之年长矣²,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³。”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⁴,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⁵?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⁶;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⁷;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⁸;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⁹;朝彻,而后能见独¹⁰;见独,而后能无古今¹¹;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¹²。杀生者不死¹³,生生者不生。其为物¹⁴,无不将也¹⁵,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¹⁶。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¹⁷,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¹⁸,洛诵之孙闻之瞻明¹⁹,瞻明闻之聂许²⁰,聂许闻之需役²¹,需役闻之於讴²²,於讴闻之玄冥²³,玄冥闻之参寥²⁴,参寥闻之疑始²⁵。”

【注释】

¹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见《齐物论》篇注。女偊(yǔ):古时怀道者。一说是妇人。

²年长:年已老。

³闻道:谓得道。

⁴卜梁倚:姓卜梁,名倚。才:指聪明智慧之能。道:指虚淡凝寂之性。

⁵庶几:或许,差不多。果:果真。

⁶参:同“三”。外天下:把天下遗忘掉。

⁷外物:遗忘人事。

⁸外生:忘我。

⁹朝彻:犹“彻悟”。

¹⁰见独:谓窥见到卓然独立的至道。

¹¹无古今:谓破除古今的观念。

¹²不死不生:谓无死生。

¹³杀:灭。

¹⁴其:指道。

¹⁵将:送。

¹⁶撄宁:谓外界的一切纷纭烦乱,都不能扰乱我心境的安宁。撄,扰乱。宁,宁静。

¹⁷诸:之于。副墨之子:指文字。因为文字是用墨书写,它仅为道理的副贰,所以叫做副墨;而且后来的文字都是由古文字所生,故名为副墨之子。

¹⁸洛诵之孙:谓诵读者。对前辈诵读者而言,后世的诵读者即为其孙。洛诵,反复诵读。洛,通“络”,绵络,连络,即反复之意。

¹⁹瞻明:见解洞彻。

²⁰聂许:谓耳闻小语,心即许之。聂,附耳小语。

²¹需役:谓待时行使以成实际。需,通“须”,等待。役,行使。

²²於讴:吟咏嗟叹之意。於,嗟叹。

²³玄冥:幽渺深远的样子。玄,深远。冥,幽寂。

²⁴参寥:参悟寥廓。参,参悟。寥,空虚。

²⁵疑始:谓大道自本自根,不能推测它的起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岁很高了,而面色却象孩童一样,为什么呢?”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得吗?”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属于那种能够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外用的才能却没有圣人内凝的道,我虽有圣人内凝的道却没有圣人外用的才能。我想用圣人之道教导他,或许他可以成为圣人吧?即使不能,但以圣人之道指导有圣人之才的人,领悟起来也应该是很容易的了。我仍然坚持诱导而不离去,三日之后就能把天下遗忘掉;已经遗忘了天下,我又坚持诱导,七天之后就能把人事遗忘掉;已经遗忘了人事,我再坚持诱导,九天之后就能把自身遗忘掉;已经遗忘了自我,然后才能彻底领悟;彻底领悟了,然后才能窥见卓然独立的至道;能窥见卓然独立的至道,然后才能破除古今的观念;破除了古今的观念,然后才能破除死生的观念。道能使万物死灭而自己却不死,能使万物生息而自己却不生。道对于天下万物,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在纷纭烦乱中保持心境的安宁。”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学到了道呢?”女偊说:“我是从文字那里得来的,文字是从诵读者那里得来的,诵读者是从见解洞彻那里得来的,见解洞彻是从耳闻心许那里得来的,耳闻心许是从待时行使那里得来的,待时行使是从吟咏嗟叹那里得来的,吟咏嗟叹是从幽渺深远那里得来的,幽渺深远是从参悟寥廓那里得来的,参悟寥廓是从不能推测大道的起始那里得来的。”

【正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¹:“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²,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³。”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⁴,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⁵,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⁶!”曲偻发背⁷,上有五管⁸,颐隐于齐⁹,肩高于顶¹⁰,句赘指天¹¹。阴阳之气有沴¹²,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¹³,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¹⁴。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¹⁵,予因以求时夜¹⁶;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¹⁷,予因以求鸮炙¹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¹⁹,以神为马²⁰,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²¹!且夫得者时也²²,失者顺也²³,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²⁴;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²⁵,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²⁶,其妻子环而泣之²⁷。子犁往问之,曰:“叱²⁸!避²⁹!无怛化³⁰!”倚其户与之语³¹,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³²,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³³。彼近吾死而我不听³⁴,我则悍矣³⁵,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³⁶,金踊跃曰³⁷:‘我且必为镆铘³⁸!’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³⁹,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⁴⁰,蘧然觉⁴¹。

【注释】

¹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皆为虚构的人物。

²尻:脊骨的末端。

³与之:与他。

⁴逆:违背。

⁵俄而:不久。

⁶拘拘:曲背的样子。

⁷曲偻:伛偻曲腰。发背:背骨发露,即背弯。

⁸五管:五脏的穴位。此句与《人间世》篇“五管在上”意同。

⁹颐:面颊。齐:通“脐”,肚脐。

¹⁰顶:头顶。

¹¹句赘:发髻。

¹²沴(lì):凌乱。

¹³跰(piánxiān):行步艰难的样子。鉴:照。

¹⁴亡(wú):犹“否”。

¹⁵浸:渐渐地。假:使。

¹⁶时夜:通“司夜”,报晓。

¹⁷弹:弹弓。

¹⁸鸮(xiāo)炙:鸱鸮的烤肉。

¹⁹轮:车轮。

²⁰神:精神。

²¹更驾:另找车驾。

²²得:生。

²³失:死。

²⁴县解:犹言“解人于倒悬”,即超乎死生。县,通“悬”。

²⁵物:指人力。天:指天命。

²⁶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²⁷妻子:指妻子和儿女。环:围。

²⁸叱:呵斥声。

²⁹避:令哭者退避到一边。

³⁰无怛(dá)化:不要惊动正在变化的人。怛,惊。

³¹之:指子来。

³²父母于子:是“子于父母”的倒装句。下文“阴阳于人”句用法与此同。

³³不翅:不啻。

³⁴彼:指造化。近:迫。

³⁵悍:违逆。

³⁶大冶:冶金工匠。

³⁷踊跃:跳跃。

³⁸镆铘:古代的良剑名。

³⁹犯:通“范”,铸成。

⁴⁰成然:安然。

⁴¹蘧然:忽然。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共同谈论,说:“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骨,谁能认识到死生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交朋友。”四个人相互望着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共同结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问候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的人啊!”腰曲背弯,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面颊缩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阴阳二气乖戾不调,子舆仍闲逸自适而不以病重为累,行步艰难地走到井边照着自身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的人啊!”子祀说:“你厌恶这种变化吗?”子舆说:“不,我哪里厌恶呢!造物者使我的左臂渐渐地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使我的右臂渐渐地变成弹弓,我就用它来打下鸮鸟烤肉吃;使我的尾骨渐渐地变成车轮,使我的精神变成骏马,我就坐上它,哪里还会另找车驾呢!况且我生下来,是应时而生,我死去,是顺时而去,安于时遇而顺应自然,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能侵入内心,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一切的牵累;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那是有外物束缚着他。况且人力不能胜过天命由来已久了,我又为什么要厌恶呢!”

不久,子来生病了,呼吸急促地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和儿女围着他哭。子犁前往问候他,对子来的亲属说:“去!走开!不要惊动正在变化的人!”他靠着门户对子来说:“造物者真伟大啊!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把你送到哪儿去呢?要把你变成鼠肝吗?要把你变成虫臂吗?”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东西南北,都要听从父母之命。人对于阴阳造化,与对父母没有区别。造化令我死亡而我不服从,那我就算忤逆不顺了,造化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把我的生看成美事的,也必须把我的死同样看成美事。现在冶金工匠铸造金属器物,那金属跳跃起来说:‘我一定要成为镆铘宝剑!’冶金工匠必定认为这是块不吉祥的金属。现在造化一旦把人铸成人的形体,人便喊叫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认为这是个不吉祥的人。现在一旦把天地当作冶炼的大熔炉,把造化当作大铸工,往哪里去不可以呢!”子来说完后就安然睡去,又忽然醒来。

【正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¹,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²?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³,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⁴。

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⁵。或编曲⁶,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⁷!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⁸,而我犹为人猗⁹!”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¹⁰!”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无有¹¹,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¹²。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¹³,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¹⁴,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¹⁵,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¹⁶,以死为决溃痈¹⁷。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¹⁸,逍遥乎无为之业¹⁹。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²⁰,以观众人之耳目哉²¹!”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²²。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²³。”孔子曰:“鱼相造乎水²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²⁵;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²⁶。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²⁷。”子贡曰:“敢问畸人²⁸。”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²⁹。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¹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皆为虚构人物。

²相为:相助。

³挠挑:宛转。无极:谓太虚。

⁴莫然:淡漠无心的样子。

⁵侍事:助办丧事。

⁶编曲:编次歌曲。

⁷来:语气助词。

⁸而:通“尔”,你。反:通“返”,返归。

⁹猗(yī):叹词,犹“啊”。

¹⁰礼意:礼的真意。

¹¹修行无有:即“无有修行”,指不按礼仪修养德行。

¹²命:名,称。

¹³方:礼法。

¹⁴女:通“汝”。

¹⁵方且:正要。为人:谓为偶,为友。

¹⁶赘:多生的肉块。县:通“悬”。疣(yóu):瘤结。

¹⁷决:破裂。(huàn):皮肤上的小肿块。痈:多生于颈、背部的脓疮。

¹⁸芒然:无所系累的样子。彷徨:与“逍遥”同义,即自得逸乐。

¹⁹业:事业。

²⁰愦愦(kuì)然:烦乱的样子。

²¹观:给人看。

²²戮民:因受礼仪束缚,无异于受天之刑,故称。

²³方:方法。

²⁴造:至,到。

²⁵穿池:谓掘地成池。

²⁶无事:无为。生定:心性安静。

²⁷道术:即大道。

²⁸畸:异。

²⁹侔(móu):合。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共同结交,说:“谁能相交出于无心,相助出于无为呢?谁能超然万物之外,游于太虚,忘记生死,与大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三个人相互望着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淡漠相交,共同结为朋友。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到后,就让子贡前往助办丧事。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次歌曲,一个在弹琴,他们相互唱和道:“唉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返归大道了,而我们尚且在人间啊!”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说:“请问面对着尸体歌唱,合乎礼仪吗?”二人相互望望笑着说:“你这种人哪里会知道礼的真正含意呢!”

子贡回来,把这件事告诉给孔子,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不按礼仪修养德行,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对着尸体歌唱,脸上全无哀戚的容色,真不知该称他们为何等人物。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是逍遥于尘世之外的人,而我是处在礼节虚文的尘世之中。尘世内外是彼此不相干的,而我竟然让你前往吊丧,我实在是太固陋了!他们正要与大道为友,而游于万物之初的混茫境界。他们把生命看作是附生在身上的赘瘤,把死亡看作是脓疮的溃破。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死与生的先后次序呢!假借不同的外物,而与之混同为一体;忘记了内部的肝胆,遗忘了外面的耳目;生死往复循环,而不去追究它们的头绪;无所系累地自得于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遨游于无为之中。他们又怎能烦乱自扰地拘守世俗的礼仪,以此让众人听闻和观看呢!”子贡说:“那么先生遵循什么道术呢?”孔子说:“我是受天刑罚的人。虽然如此,我将与你共游于方外。”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孔子说:“鱼同游于水里,人同游于道中。游于水中的鱼,挖个池子来供养补给;游于道中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安静。所以说,鱼游于江湖之中就会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就会忘掉一切。”子贡说:“请问游于方外而与世俗相异的人是怎样的呢?”孔子说:“他们就是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所以说,天道把拘于礼仪者当作小人,世俗却把他们尊为君子;世俗把拘于礼仪者尊为君子,天道便把他们当作小人。”

【正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¹,其母死,哭泣无涕²,中心不戚³,居丧不哀⁴。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⁵,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⁶?回壹怪之⁷。”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⁸,进于知矣⁹,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¹⁰,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¹¹!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¹²?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¹³,有旦宅而无情死¹⁴。孟孙氏特觉¹⁵,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¹⁶。且也相与吾之耳矣¹⁷,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¹⁸?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¹⁹,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²⁰,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²¹,献笑不及排²²,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²³。”

【注释】

¹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

²涕:泪水。

³中心:心中。戚:忧伤。

⁴居丧:服丧,守丧期间。

⁵盖:覆盖,即闻名。

⁶固有:岂有。

⁷壹:语气助词,表强调。

⁸尽之:尽处丧之道。

⁹进:超过。

¹⁰若:顺。

¹¹已乎:如此而已。

¹²其:恐怕。

¹³彼:指孟孙才。骇:惊。

¹⁴旦宅:通“怛侘”,惊恐。情:精神。

¹⁵特:独自。

¹⁶乃:如此。

¹⁷吾之:这是我。

¹⁸庸讵:怎么。

¹⁹厉:通“戾”,到达。

²⁰不识:不知道。

²¹造:至。

²²献笑:突然发笑。排:安排。

²³寥天:虚空寂寥的天道。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忧伤,守丧不哀痛。没有这三种表示,但却被看成是善于处丧的人而闻名鲁国,难道有不具其实而能博得虚名的吗?我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氏已尽到了处丧之道,超过了所谓知道丧礼的人,虽然想简化繁复的服丧之礼很难,但他实际上已有所简化了。孟孙氏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求先生,不知道寻后死,顺从地被大道化为他物,对待今后所不能预知的变化也不过这样罢了!况且正要变化,怎能知道不变化呢?正要不变化,又怎能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可我和你,恐怕在梦境中还没有觉醒啊!孟孙氏看到母尸,虽为之一惊而不曾为之伤心,虽然惊恐而并不因此丧神。孟孙氏独自清醒,别人哭泣他也哭泣,这就是他因世情不能不哭而装出那样子罢了。世人看到自己暂时有身形,就互相称说‘这是我’,怎么知道暂时有形的‘我’是属于‘我’呢?再说你梦为鸟而飞到高空,梦为鱼而潜入水中。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我,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心情忽然达到舒适的时候是来不及笑的,笑声忽然从内心发出是来不及事先安排的,安于大道的安排,去掉那因死亡的变化而产生的悲哀,这样就可以进入空虚寂寥的天道之中,并与之混为一体了。”

【正文】

意而子见许由¹,许由曰:“尧何以资汝²?”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³。’”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⁴?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⁵,而劓汝以是非矣⁶,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⁷?”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⁸。”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⁹,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¹⁰。”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¹¹,据梁之失其力¹²,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¹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¹⁴?”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¹⁵:吾师乎¹⁶!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¹⁷,泽及万世而不为仁¹⁸,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¹意而子:虚构的人物。

²资:教。

³躬服:亲自实行。明言:辨清。

⁴而:通“尔”,你。轵(zhǐ):通“只”,语助词。

⁵黥(qínɡ):用刀在犯人面额上刻刺,然后涂上墨的一种刑罚,亦称墨刑。

⁶劓(yì):割去鼻子的刑罚。

⁷遥荡:逍遥放荡。恣睢:从容自适。转徙:变化。涂:通“途”。

⁸藩:边缘地带。

⁹与:参与欣赏。

¹⁰黼黻(fǔfú):古时礼服上所绣的斧形花纹。观:华美。

¹¹无庄:虚构的美人。失:忘记。

¹²据梁:虚构的大力士。

¹³捶:通“锤”,锤炼。

¹⁴乘:载。成:完整的身躯。

¹⁵大略:大概。

¹⁶师:指大道。

¹⁷(jī):碎粉,引申为调和。不为:不自以为。

¹⁸泽:恩泽。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用什么来教诲你呢?”意而子说:“尧教导我:‘你一定要亲自实行仁义并且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呢?尧既然用仁义毒害你,又用是非毒害你,你将怎样遨游于逍遥自适的变化境界呢?”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游于大道的边缘地带。”

许由说:“不是这样的。盲人无法欣赏眉目姣好的面容,瞎子无法欣赏礼服上青黄的颜色和斧形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忘记了自己的美貌,据梁忘记了自己的力气,黄帝忘记了自己的智慧,这都是造物者锤炼的结果,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长好我被刺破的皮肉、补回我被割掉的鼻子,使我有着完整的身躯来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不知道造物者是否能满足你的愿望。我给你说说它的大概吧:我的宗师大道啊!我的宗师大道啊!它调和万物而不认为是行义,恩泽及于万世而不认为是行仁,先于上古而不认为是老,包容天地、雕刻万物的形状而不认为是技巧。这就是我所游的地方。”

【正文】

颜回曰:“回益矣¹。”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²。”仲尼蹴然曰³:“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⁴,黜聪明⁵,离形去知,同于大通⁶,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⁷,化则无常也⁸。而果其贤乎⁹!丘也请从而后也¹⁰。”

【注释】

¹益:谓以损为益。

²坐忘:端坐而忘一切。

³蹴(cù)然:惊而改容的样子。

⁴堕(huī)肢体:谓忘其身。堕,通“隳”,毁坏。

⁵黜(chù)聪明:谓忘其智。

⁶大通:大道。

⁷无好:没有好恶之情。

⁸常:谓滞执不变。

⁹而:通“尔”,你。

¹⁰从而后:跟在你的后面。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已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好的,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入道境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已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好的,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过了些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入道境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端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惊奇地说:“什么叫坐忘?”颜回说:“毁坏形体,泯灭聪明,形智皆弃,与大道混同为一,这就叫坐忘。”孔子说:“与道混同为一就没有好恶之情,与变化同游就不会滞执守常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愿意跟在你的后面学习了。”

【正文】

子舆与子桑友¹,而霖雨十日²,子舆曰:“子桑殆病矣³!”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⁴。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⁵。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注释】

¹子桑:即子桑户。

²霖雨:连绵细雨。

³病:谓因饥而病。

⁴不任其声:谓其气力不足,而歌声微弱。趋举其诗:谓其歌唱诗句急促,不成调子。

⁵极:绝境。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朋友,一连下了十天的连绵细雨,子舆说:“子桑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就带着饭送给子桑吃。到了子桑的家门口,就听到里面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哭泣,子桑弹着琴唱道:“使我贫困者是父亲呢?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他的歌声微弱而诗句急促。

子舆进去,说:“你歌唱的诗句,为什么如此不成调子?”子桑说:“我在思索使我陷于这等穷困绝境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父母难道愿意我贫困吗?天广庇万物,地普载万物,天地难道会偏私不公使我贫困吗?探求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那么使我达到这么穷困的绝境的,是天命吧!”


德充符应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