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

字数:2254

【题解】

此篇与《骈拇》篇同旨,在着意宣讲恢复人的自然本性。所不同者,此篇主要以马设喻,谓马属性自然,只知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摩,怒则分背相踢。由于伯乐施之各种约束,以致马死过半。因此马也学会“诡衔窃辔”等盗智,此皆伯乐之罪。由马及人,远推所谓“至德之世”(原始社会),禽兽成群,草木遂长,人与禽兽为伍,与万物并生,无知无欲,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没有君子小人之别,处于“常然”,“是谓素朴”世界。逮至儒家圣人,提倡仁义礼乐,以匡正天下,使民自矜好诈,争归于利,真是罪大恶极!

作者反对“圣人”标举仁义礼乐,禁锢人的自由思想,主张个性解放,在当时来说,自然具有很大的进步意义。但是,作者因主张恢复人的自然本性,而向往愚昧无知的原始社会,显然,这种愤激思想又带有严重的消极虚幻性。

【正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¹,翘足而陆²,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³,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⁴,刻之⁵,雒之⁶,连之以羁馽⁷,编之以皁栈⁸,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⁹,而后有鞭策之威¹⁰,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¹¹,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¹²,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¹³。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¹⁴;一而不党¹⁵,命曰天放¹⁶。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¹⁷,其视颠颠¹⁸。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¹⁹;禽兽成群,草木遂长²⁰。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²¹。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²²,族与万物并²³,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²⁴,其德不离²⁵;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²⁶,蹩躠为仁²⁷,踶跂为义²⁸,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²⁹,摘僻为礼³⁰,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³¹,孰为牺尊³²?白玉不毁,孰为珪璋³³?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³⁴,怒则分背相踶³⁵。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³⁶,齐之以月题³⁷,而马知介倪³⁸、扼³⁹、鸷曼⁴⁰、诡衔⁴¹、窃辔⁴²。故马之知而態至盗者⁴³,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⁴⁴,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⁴⁵,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⁴⁶。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⁴⁷,而民乃始踶跂好知⁴⁸,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¹龁(hé):啃,咬。

²翘:扬起。陆:跳跃。

³义台:即仪台,天子、诸侯行礼之台。路寝:即正寝,正室。

⁴剔(tì)之:剪剔马毛。

⁵刻之:凿削马蹄。

⁶雒(luò)之:用红铁烙火印,作为标识。

⁷羁:马络头。馽(zhí):牵绊马足的绳子。

⁸皁(zào):马槽,饲马饮食的地方。栈:以木排成的地板,马居其上,可以避湿,俗名“马床”。

⁹橛(jué):马口中所衔的横木。饰:马络头上的装饰物。

¹⁰鞭、策:都是打马的工具。

¹¹埴(zhí):粘土,可烧制陶器。

¹²钩:木工划曲线的工具。

¹³意:以为。

¹⁴同德:共同的天然的本能。

¹⁵党:偏私。

¹⁶命:叫作。天放:放任自乐。

¹⁷填填:脚步迟重的样子。

¹⁸颠颠:愚朴直视的样子。

¹⁹乡:住所。

²⁰遂长:繁茂地生长。

²¹窥:从孔隙中窥望。

²²同:混杂。

²³族:聚在一起。

²⁴同:无知的样子。

²⁵德:指人的自然本性。离:离散,丧失。

²⁶圣人:这里指儒家所说的“圣人”。

²⁷蹩躠(biéxiè):行走困难的样子。引申为勉强用心力的意思。

²⁸踶跂(zhìqǐ):踮起脚尖。意同“蹩躠”。

²⁹澶(dàn)漫:放纵逸乐。

³⁰摘僻:烦屑拘泥的样子。

³¹纯朴:原始的木材。残:雕斫。

³²牺尊:刻有牛形花纹的酒器。尊,通“樽”,盛酒器。

³³珪璋:玉器。上锐下方者为珪,形似半珪者为璋。

³⁴相靡:互相磨擦,表示亲顺。

³⁵相踶:用后脚相踢。踶,通“踢”。

³⁶衡:辕前横木。扼:通“轭”,叉马颈之木。

³⁷月题:马额上的装饰物。

³⁸介倪:损折车。

³⁹(yīn)扼:曲颈企图从轭下逃脱。,弯曲。

⁴⁰鸷曼:指马狂突不羁,试图挣脱。鸷,猛。曼,突。

⁴¹诡衔:狡猾地吐出衔子。

⁴²窃辔:偷偷地啃咬辔头。

⁴³態(tài):此处借作“能”,能够。

⁴⁴赫胥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⁴⁵哺:口中所含食物。熙:通“嬉”,嬉戏。

⁴⁶以:通“已”,止。

⁴⁷县跂:高高悬起,使人企而望之。县,通“悬”。跂,企望。

⁴⁸踶跂:勉强企求的样子。

【译文】

马,蹄子可以用来践踏霜雪,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吃草饮水,翘足跳跃,这就是马的真性。即使有高台大殿,对它也没有用处。等到伯乐出现,他说:“我会调教马。”于是他就烧灼马身,剪剔马毛,凿削马蹄,火烙马身以作标记,同时给马络上笼头,套上足绊,又用绳索把马群纠集起来,编入马槽,这样,马便死去十分之二三了;然后使马忍受饥渴,快速奔驰,步伐整齐,前面有口衔饰物的灾患,后面有皮鞭竹策的威胁,这样,马就死掉大半了。陶工说:“我会烧制陶器,使圆的合乎圆规的标准,方的合乎矩器的规格。”木匠说:“我会削木,使曲的合乎曲尺的弯度,直的合乎墨线的直度。”那陶土、树木的本性,难道要合乎圆规、矩器、曲尺、墨线的要求吗?然而世世代代都称赞说:“伯乐会调教马,而陶工木匠会制作陶土木材。”这也是那些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啊!

我以为会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人民有自然的本性,他们织出布来穿,种出粮食来吃,这就是共同的本能;浑然纯一,而无所偏私,这就是放任自乐。所以至德的时代,人民的行为持重,朴拙无心。在那个时候,山中没有路径通道,水上没有船只桥梁。万物都生长在一起,居住的地方互相毗连;飞禽走兽成群结队,花草树木繁茂生长。因而禽兽可任人牵着到各处游玩,鸟鹊的窠巢可以攀援上去窥望。在至德的时代,人与禽兽混杂而居,和万物生活在一起,哪里有君子小人的区别呢?人们都不用智巧,本性就不会离失;人们都不贪欲,所以都纯真朴实;纯真朴实便能保持人民的本性了。等到圣人出现,勉强用力,挖空心思地推行仁义,天下的人们才开始疑惑;放纵逸乐,烦屑拘泥地追求礼乐,天下的人们才开始变坏。所以原始的木材不被雕斫,怎么会有酒器?洁白的璞玉不被毁坏,怎么会有珪璋?道德不被废驰,哪会有仁义?真性不被离弃,哪会用礼乐?五色不被搅乱,怎会有文采?五声不被错乱,怎会合六律?损坏原木来做器具,那是工匠的罪过;毁坏道德来推行仁义,这是圣人的过错。

马,在陆地上生活,吃草饮水,高兴时脖颈相靠互相摩擦,发怒时背面相对用后脚相踢。马的智力仅限于此而已。等到给它加上了车衡颈扼,装饰了额前佩物,于是马就懂得了损折车、曲颈脱轭、狂突不羁、吐避衔子、偷咬辔头。所以说马的智力竟能达到违人意而做坏事的程度,那是伯乐的罪过。在赫胥氏的时代,人民安居而不知道干什么,悠游而不知道去哪里,口中含着食物而嬉戏,腆着肚子去游玩,人民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圣人出现,便用屈曲折旋的行礼来匡正天下人的形体,用标榜的仁义来安慰天下人的心灵,于是人民才开始竭力去追求巧智,竞逐私利,而不能制止。这也是圣人的过错啊!


骈拇胠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