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王

字数:4205

【题解】

此篇是针对帝王而言,因此谓之《应帝王》。庄子认为,作为帝王应当“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这样天下方能大治。如果像儵与忽那样,想有所作为,去替浑沌开凿孔窍,就会把浑沌凿死,就会贻害天下。

文章在揭示出主旨之后,又连设数喻,层层推进,最后终止于万象俱寂的浑沌境界,再次暗寓无为任化的绝妙意趣。而篇末以“南海”、“北海”作结,又与《逍遥游》开篇“北冥”、“南冥”遥相呼应,说明内篇结构严谨,文意连贯,不愧为庄子的精心设制之作。

【正文】

缺问于王倪¹,四问而四不知。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²。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³?有虞氏不及泰氏⁴。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⁵,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⁶。泰氏其卧徐徐⁷,其觉于于⁸;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⁹,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释】

¹缺、王倪:皆为虚构的人物。

²蒲衣子:虚构的人物。

³而:你。

⁴有虞氏:指舜。姓姚,有虞氏,字重华。泰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⁵藏仁:怀仁于心。要人:要结人心。

⁶未始:未曾。非人:欺伪之人。

⁷徐徐:安稳的样子。

⁸于于:自得的样子。

⁹情:实。

【译文】

缺向王倪请教,问了四次而四次都回答说不知道。缺因此高兴地跳起来,去把这件事告诉了蒲衣子。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了吗?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尚且怀有仁爱来要结人心,虽然也能使人心归顺,但未能高出欺诈虚伪之人。泰氏睡觉时安稳平静,醒来时自得逍遥;任人呼自己为马,任人呼自己为牛;他的思想真实无伪,他的品德纯真高尚,从来没有陷入欺诈虚伪的人之中。”

【正文】

肩吾见狂接舆¹,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²?”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³,人孰敢不听而化诸⁴!”狂接舆曰:“是欺德也⁵。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⁶?正而后行⁷,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⁸,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⁹,而曾二虫之无知¹⁰!”

【注释】

¹肩吾、接舆:见《逍遥游》篇注。

²日中始:虚构的人物。

³君人者:国君。经、式、义、度:均指法度。

⁴诸:语助词。

⁵欺德:欺诳不实之德。

⁶治外:以经式义度绳之于外。

⁷正:谓顺从万物性命之正,即不损害万物的自然真性。

⁸矰(zēnɡ):鸟网。弋(yì):系丝之箭。

⁹鼷(xī)鼠:小家鼠。神丘:社坛。熏凿:烟熏和挖凿。

¹⁰而:汝,你。知:知道。

【译文】

肩吾见到狂士接舆,狂士接舆说:“日中始跟你说了些什么呢?”肩吾说:“他告诉我:做国君的凭自己的意志制定法度,人民谁敢不听从而归化呢?”狂士接舆说:“这是欺诳不实之德。他这样治理天下,就好像要在海里挖凿河道,让蚊子背负大山一样不可能办到。圣人治理天下,哪里只是用法度绳之于外呢?他顺从万物的自然真性而后治世,确实是遵循这样的自然之理罢了。况且鸟儿高飞来躲避罗网和弓箭的伤害,小家鼠在社坛底下挖洞来避开烟熏和挖掘的祸患,你竟不知道这两种小东西尚且能避害全身吗?”

【正文】

天根游于殷阳¹,至蓼水之上²,适遭无名人而问焉³,曰:“请问为天下⁴。”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⁵,何问之不豫也⁶!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⁷,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⁸,以出六极之外⁹,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¹⁰。汝又何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¹¹?”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¹²,合气于漠¹³,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¹⁴,而天下治矣。”

【注释】

¹天根:虚构的人物。殷阳:殷山的南面。

²蓼(liǎo)水:水名,在赵国境内。

³适遭:恰逢。无名人:虚构的人物。

⁴为:治理。

⁵鄙人:指鄙陋的人。

⁶不豫:使人不快。

⁷为人:为友。

⁸莽眇之鸟:指清虚之气。

⁹六极:指上下和四方。

¹⁰圹埌(kuànɡlànɡ)之野:旷荡无垠的虚寂境界。

¹¹何(yì):何故。感:触动。

¹²淡:指恬淡之境。

¹³合气于漠:谓气息恬适不迫,与自然冲漠之气合为一体。

¹⁴无容私:不容参杂一毫私意。

【译文】

天根在殷山的南面游玩,走到了蓼水的河岸上,恰好碰到无名人而向他请教,说:“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无名人说:“走开吧!你这个鄙陋的人,为什么问这样使我不愉快的问题呢!我正要同造物者交为朋友,厌烦了,就乘坐像鸟一样的清虚之气,超脱于六极之外,遨游于虚寂无有的地方,居住在旷荡无垠的世界。你又为何用治理天下来触动我的心呢?”

天根再一次请教。无名人说:“你要游心于恬淡之境,使气息与自然冲漠之气合为一体,顺应事物本性而不参杂私念,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正文】

阳子居见老聃¹,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²,物彻疏明³,学道不倦⁴。如是者,可比明王乎⁵?”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⁶,劳形怵心者也⁷。且曰虎豹之文来田⁸,猿狙之便⁹、执之狗来藉¹⁰。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¹¹:“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¹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¹³;有莫举名¹⁴,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¹⁵。”

【注释】

¹阳子居:即杨朱,战国时魏国人。其学说与墨家“兼爱”相背异,主张“贵生”、“重己”,故孟子谓其“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

²向疾:如声响之疾,比喻其敏捷。向,通“响”。强梁:强悍。

³物彻:洞彻万物。疏明:疏通明达。

⁴道:此处指儒家之“道”。

⁵明:圣明。

⁶胥易:像官府中供役使的小吏那样轮番任事。胥,小吏。易:更换职事。技系:像有技艺的工匠那样为工巧所系累。

⁷怵心:心神不宁。

⁸文:花纹。田:通“畋”,田猎。

⁹猿狙:猕猴。便:便捷。

¹⁰(lí):狐狸。藉:拘系。

¹¹蹴然:面色骤变的样子。

¹²不自己:不归于自己。

¹³贷:施。恃:依赖。

¹⁴莫:无。举:显。

¹⁵无有:谓至虚的境界。

【译文】

阳子居见到老聃,说:“假如有这样一个人,他思维敏捷、身体强悍,观察事物洞彻明白、疏通明达,学道精勤、从不懈怠。像这样的人,可以与圣明之王相比吗?”老聃说:“这样的人在道家的圣人看来,只不过像更换职事的小吏和为工巧所系累的工匠那样,总是形体劳苦而心神不宁。况且虎豹因有美丽的花纹招来田猎,猕猴因跳跃便捷,猎狗因会捉狐狸才招来拘系之患。像这样,可以与圣明之王相比吗?”

阳子居惭愧地说:“请问圣明之王的治天下之道。”老聃说:“明王治理天下,功绩布于四方却好像不归功于自己,化育之德普施万物而百姓却不觉得有所依赖;有功德却无意于显露自己的名声,使万物欣然自得其所固有;立身于不可测识之地,遨游于至虚的境界。”

【正文】

郑有神巫曰季咸¹,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²,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³,归,以告壶子⁴,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⁵,未既其实⁶,而固得道与⁷?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⁸,必信⁹,夫故使人得而相女¹⁰。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¹¹,见湿灰焉¹²。”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¹³,萌乎不震不正¹⁴,是殆见吾杜德机也¹⁵。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¹⁶,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¹⁷。”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¹⁸,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¹⁹。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²⁰,吾无得而相焉²¹。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²²,是殆见吾衡气机也²³。鲵桓之審为渊²⁴,止水之審为渊,流水之審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²⁵。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²⁶。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²⁷,以报壶子曰:“已灭矣²⁸,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²⁹。吾与之虚而委蛇³⁰,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³¹,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³²,食豕如食人³³,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³⁴。纷而封哉³⁵,一以是终。

【注释】

¹神巫:占卜甚为灵验的巫者。

²期:预言。岁月旬日:预定的某岁、某月、某旬、某日。

³列子:列御寇,郑国人。心醉:谓其心醉服。

⁴壶子:名林,号壶子,郑国人,为列子的老师。

⁵与:授。既:尽。文:外表。

⁶实:实质。

⁷固:岂,难道。

⁸道:指列子所学的表面之道。亢:通“抗”,较量。

⁹信:通“伸”。

¹⁰相:观察人的形貌,以占测吉凶祸福。女:通“汝”,你。

¹¹怪:怪异的症状。

¹²湿灰:如湿灰不能复燃,指死亡之症,绝无生机可望。

¹³乡:通“向”,刚才。地文:比喻寂静的心境。

¹⁴萌乎:芒然。震:动。正:当为“止”字之误。

¹⁵杜:闭塞。德机:谓生命力、活力。

¹⁶瘳(chōu):疾病痊愈。

¹⁷杜权:谓闭塞之中已显出一点活力。权,权变。

¹⁸天壤:天地间变化生长的气象。

¹⁹善者机:谓生意萌动的机兆。机,机兆。

²⁰不齐:谓精神、气色变化不定。

²¹无得:没法。

²²太冲莫胜:谓冲漠之气无偏胜,即其气半动半静,各得其平。

²³衡气机:谓心平气稳的机兆。衡,平。

²⁴鲵(ní):指鲸鲵。桓:盘旋。審:通“潘”,回旋的深水。

²⁵三:即三渊,比喻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

²⁶自失:惊惶失措。走:逃跑。

²⁷反:通“返”,返回。

²⁸灭:谓不见踪影。

²⁹出:显露。宗:道之根宗。

³⁰委蛇(yí):随顺的样子。

³¹弟靡:当作“茅靡”,谓如茅草随风而伏。

³²爨(cuàn):烧火做饭。

³³食豕:喂猪。

³⁴块然:无情无知的样子。

³⁵封:守。

【译文】

郑国有一个神巫叫做季咸,能够测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他预言的吉凶在指定的日期发生,应验如神灵。郑国人见到他,都逃之夭夭。列子见了却心醉折服,回来把情况告诉了壶子,说:“原来我认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深的,现在才知又有更高深的了。”壶子说:“我教授给你的仅仅是道的外表,还没有教授给你道的实质,你难道以为得道了吗?只有很多雌性而无雄性,又怎么能产卵呢!你用表面之道与世人较量,必伸其能,所以才让巫者窥测到心迹而给你占卜吉凶祸福。试着请和他同来,把我介绍给他相面。”

第二天,列子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要死了!不能活了!不会超过十天了!我看见了怪异的症状,就像湿灰一样毫无生机。”列子进去,眼泪汪汪湿透了衣襟,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寂静的心境显示给他看,茫然无知,不动不止,这大概是他看见我闭塞了生机了。试着再随同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幸运呀!你的先生遇上了我。可以痊愈了,完全有活的希望了!我看见他闭塞之中显出了活力。”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天地间变化生长的气象显示给他看,不存名利之心,生机自下而上地发动,这大概是他看见我生意萌动的机兆了。试着再随同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色变化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再来给他相面。”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没有偏胜的冲漠之气显示给他看,这大概是他看见我心气平稳的机兆了。鲸鲵盘旋的深水成为渊,不流动的深水成为渊,流动的深水成为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有三种。试着再随同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还没站稳,便惊惶失措而逃走。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追上,返回来,报告壶子说:“季咸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我追不上他。”壶子说:“刚才我没有展露我的宗本给他看,我只是显示出心地虚寂而随物顺化的样子,他摸不清我所使用的是何术,只看见我如草随风而倒,如水逐波而流之状,所以就逃走了。”

这以后列子自认为未尝学到大道,便回到故里自学,三年不出家门,代替妻子烧火煮饭,把喂猪当作请人吃饭,对于事物不关心,除掉修饰而返归质朴,像槁木死灰一样无知无情,在纷繁的世事中能封闭心窍而不被干扰,终身专守着纯一之道。

【正文】

无为名尸¹,无为谋府²,无为事任³,无为知主⁴。体尽无穷,而游无朕⁵。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⁶,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⁷,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注释】

¹尸:主,承受者。

²谋府:聚藏智谋的地方。

³事任:承担事情。

⁴知主:智慧的汇集者。

⁵朕:迹象。

⁶无见得:谓无意于性分之外的追求。

⁷将:送。

【译文】

不要作名誉的承受者,不要作聚藏智谋的地方,不要承担任何事情,不要作智慧的汇集者。体悟着无穷的大道,游心于大道而不现形迹。只是尽其所禀受的自然本性,无意于性分之外的追求,这也是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用心犹如明镜,物来不迎,物去不送,物来则自照,物去则纤芥不藏,所以能够超脱物外而不为外物劳神伤身。

【正文】

南海之帝为儵¹,北海之帝为忽²,中央之帝为浑沌³。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⁴。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⁵,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⁶,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¹儵(shū):虚构的帝王。其名亦取疾速之意。

²忽:虚构的帝王。其名亦取疾速之意。

³浑沌:虚构的帝王。比喻大道浑全未亏。

⁴待:款待。

⁵谋报:商量报答。

⁶七窍:指耳、目、口、鼻七孔。息:呼吸。

【译文】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儵和忽时常在浑沌的住地相遇,浑沌款待他们特别周到丰盛。儵和忽共同商量报答浑沌的盛情厚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吃饭、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开。”他们就每天凿一窍,凿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大宗师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