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楚

字数:8779

【题解】

本篇主要是通过庚桑楚、南荣趎和老聃三个不同的人物形象来阐发养生之道的,可与内篇《养生主》互为参看。

作者认为,庚桑楚虽能做到“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三年而使畏垒自穰,但却不能真正做到“藏身深眇”,浑然无迹,而使畏垒之民无以归美于己。南荣趎终日困扰于智与不智、仁与不仁、义与不义之间,却转而欲求护养身性之法,这就更加不值得效法了。老聃则与之不同,主张处无为,任自然,立乎不测,游于无有,把一切利害得失都付之两忘,这才是真正的养生之道。文章写出“宇泰定”等数段,就是为了进一步阐发这一宗旨的。

【正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¹,偏得老聃之道²,以北居畏垒之山³。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⁴,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⁵;拥肿之与居⁶,鞅掌之为使⁷。居三年,畏垒大壤⁸。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⁹。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馀。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¹⁰,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¹¹。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¹²。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¹³,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¹⁴。今以畏垒之细民¹⁵,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¹⁶,我其杓之人邪¹⁷?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¹⁸,而鲵鳅为之制¹⁹;步仞之丘陵²⁰,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²¹。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 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²²!”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²³,介而离山²⁴,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²⁵,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²⁶,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²⁷。且夫二子者²⁸,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²⁹,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³⁰;简发而栉³¹,数米而炊³²,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³³!举贤则民相轧³⁴,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³⁵,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³⁶,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³⁷。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³⁸。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³⁹:“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⁴⁰?”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⁴¹,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⁴²,而物或间之邪⁴³,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⁴⁴,越鸡不能伏鹄卵⁴⁵,鲁鸡固能矣⁴⁶。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⁴⁷,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⁴⁸,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⁴⁹?”南荣趎曰:“唯⁵⁰。”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⁵¹。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⁵²,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⁵³。”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⁵⁴。若规规然若丧父母⁵⁵,揭竿而求诸海也⁵⁶。女亡人哉⁵⁷,惘惘乎⁵⁸!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⁵⁹,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⁶⁰,熟哉郁郁乎⁶¹!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⁶²。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⁶³,将内揵⁶⁴;内韄者不可缪而捉⁶⁵,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⁶⁶,而况放道而行者乎⁶⁷!”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⁶⁸。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⁶⁹。”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⁷⁰?能侗然乎⁷¹?能儿子乎⁷²?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⁷³,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⁷⁴,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⁷⁵,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⁷⁶。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⁷⁷,不以人物利害相撄⁷⁸,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⁷⁹!”

【注释】

¹役:弟子。古时候弟子事师,要供其驱使,不惮艰危,故称“役”。庚桑楚:姓庚桑,名楚,老聃弟子。也作“亢仓子”。

²偏得:独得。

³畏垒之山:虚构的山名。

⁴臣:泛指左右服役之人。与下文的“妾”字义同。画然:明察秋毫的样子。

⁵挈(qiè)然:标举的样子。

⁶拥肿:呆笨无知的样子。

⁷鞅掌:愚朴不仁的样子。

⁸壤:通“穰”,岁丰。

⁹洒然:惊异的样子。

¹⁰尸:本指庙中神像,这里指设神位。祝:祝祷。

¹¹释然:怡悦的样子。释,通“怿”。

¹²正得秋:当为“正秋得”之误。宝:当为“实”字之误。

¹³尸居:像尸体那样静居。环堵之室:方丈陋室。堵,一丈。

¹⁴猖狂:率真任性。

¹⁵细民:犹言“小民”,即普通百姓。

¹⁶窃窃:私议的样子。俎、豆:皆祭祀时所用的器具。这里作动词,意谓奉祀、尊崇。

¹⁷其:岂。杓(biāo):标准,榜样。

¹⁸还:通“旋”,回。

¹⁹鲵、鳅:皆小鱼。制:通“折”,折转回旋。

²⁰步:六尺为步。

²¹(niè):同“孽”,妖。祥:怪,妖孽。

²²听:谓听任畏垒百姓的尊崇。

²³函:通“含”,吞。

²⁴介:独。

²⁵砀(dànɡ):被荡出,流荡。

²⁶生:通“性”。

²⁷眇:远。

²⁸二子:指尧、舜。

²⁹辩:通“辨”,谓区别贤、能、善、利等。

³⁰殖:种植。

³¹简:选择。栉:梳理。

³²数:计点。

³³窃窃:计较的样子。

³⁴轧:倾轧。

³⁵之:此。数物:指贤、能、善、利。

³⁶勤:殷切企望。

³⁷穴阫(péi):挖穿墙壁。穴,挖穿。阫,墙。

³⁸末:末流,流弊。

³⁹南荣趎(chú):姓南荣,名趎,庚桑楚弟子。蹴(cù)然:恭敬的样子。

⁴⁰及此言:谓达到上述所说的“藏身深眇”的境界。

⁴¹抱:保全。生:通“性”。

⁴²辟:同“譬”,相通。

⁴³间:间隔,堵塞。

⁴⁴奔蜂:小蜂。一曰土蜂。化:孵化。藿蠋(huòshǔ):豆藿中的大青虫。

⁴⁵越鸡:小鸡。伏:通“孵”。鹄:天鹅。

⁴⁶鲁鸡:大鸡。

⁴⁷德:性分,属性。

⁴⁸赢:担。

⁴⁹楚:指庚桑楚。

⁵⁰唯:应答声,犹“是”。

⁵¹朱愚:谓愚痴。

⁵²彼:他人。

⁵³因楚:通过庚桑楚的介绍。因,凭借。

⁵⁴信:证实。

⁵⁵若:你。规规然:失神的样子。

⁵⁶揭竿:高举着作为表识的竿子。

⁵⁷女:通“汝”。

⁵⁸惘惘:若有所失的样子。

⁵⁹自愁:因未能明道而自感愁苦。

⁶⁰洒濯(zhuó):谓清洗内心。

⁶¹熟:通“孰”,何。郁郁:闷闷不乐的样子。

⁶²津津乎:外渗的样子。

⁶³韄(hù):束缚。繁:当为“缴”字之误。缴,缠。捉:扰乱。

⁶⁴揵(jiàn):闭。

⁶⁵缪:束缚。

⁶⁶持:自持。

⁶⁷放:通“仿”。

⁶⁸病病:患病。前一“病”字,作动词。

⁶⁹卫生:护养身性。经:常道,原则。

⁷⁰翛(xiāo)然:往来无拘束的样子。

⁷¹侗(dònɡ)然:懵然无知的样子。

⁷²儿子:婴儿。

⁷³嗥(háo):哭叫。嗌(yì):咽喉。嗄(shà):嘶哑。

⁷⁴掜(yì):手筋急促。

⁷⁵瞚(shùn):通“瞬”,眨眼。

⁷⁶委蛇:随顺的样子。

⁷⁷交:通“邀”,求取。

⁷⁸撄(yīnɡ):扰乱。

⁷⁹恶:何,哪里。

【译文】

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学说的真谛,居住在北方的畏垒山上。他辞退炫耀用智的仆役,疏远标榜仁义的侍妾;只让呆笨、不仁的留下作伴、供使。这样过了三年,畏垒获得大丰收。畏垒的百姓互相议论说:“庚桑子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他弃知任愚的做法感到惊异。现在,我们对收入按日计算感到不足,可是按年计算却还有富馀。他大概是圣人吧!我们为何不为他设神位而加以祝祷,并为他建立宗庙呢?”

庚桑子听了,面向南方,心里很不高兴。他的弟子对此感到奇怪。庚桑子说:“你们为什么对我感到奇怪?春天阳气上升,百草就生长起来,到了秋天,万物就都结实收获。春天和秋天,难道无故就能如此吗?那是天道自然运行的结果啊!我听说得道之人,像尸体那样静居在方丈陋室之内,百姓率真任性而不知要到哪里去。现在畏垒的百姓却私下议论,想把我作为贤人来尊崇,难道我是人们学习的榜样吗?我因为有愧于老聃的教诲而感到不快乐。”

弟子说:“不是这样。在小水沟中,大鱼不能旋转身体,而小鱼却能曲折回旋;在矮小的丘陵上,巨兽无法隐蔽自己,而野狐却能兴妖作怪。况且尊奉贤人,授权给能人,把利禄先给善人,自古代的尧舜就是这样,更何况畏垒的百姓呢!先生就听任他们的尊崇吧!”庚桑子说:“年轻人,过来!能够吞掉马车的野兽,如果独自离开山林,就难免罗网之祸;能够吞吃小舟的大鱼,如果被流荡出水,那蚂蚁就能侵害它。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保全形体和本性的人,为藏匿自身,也是不会厌恶深远的。至于尧、舜二人,又哪里值得称道呢!他们区别贤能善利,就好象胡乱毁坏垣墙而种植蓬蒿草那样愚蠢;选择头发来梳理,计点米粒来做饭,如此计较又怎么能够救世呢!推举贤人就会使百姓互相倾轧,任用智能就会使百姓相行窃诈。这些方法都不足以使百姓淳厚。百姓殷切企望营利,于是就会发生子杀父,臣杀君,大白天行盗,晌午挖穿墙壁的事。我告诉你:天下大乱的根源,必定生于尧、舜的时代,它的流弊将会留存千世之后。千世之后,一定有人与人相残的事了。”

南荣趎恭敬地端坐着,对庚桑子说:“像我这样的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将怎样学习才能达到您所说的境界呢?”庚桑子说:“保全你的形体,保持你的天性,不要让自己思虑劳累。这样经过三年,你就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了。”南荣趎说:“盲人的眼睛与常人的眼睛,在外形上看不出有何不同,而盲人却看不见东西;聋子的耳朵与常人的耳朵,在外形上看不出有何不同,而聋子却听不到声音;狂人的心与常人的心,在外形上看不出有何不同,而狂人却不能自适。我的形体与别人的形体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想要知道至道之言却不能,想来恐怕有什么东西堵塞着吧?现在您对我说:‘保全你的形体,保持你的天性,不要让自己思虑劳累。’我努力求道,仅仅达到耳朵而已!”庚桑子说:“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常言说小蜂不能孵化出豆叶中的大青虫,小鸡不能孵化天鹅蛋,但大鸡却能做到。鸡与鸡相比,性分并无不同,但有能与不能之分,因为才能本来就有大小之别。现在我的才能小,不能教育你懂得大道。你为什么不到南边去拜见老子呢!”

南荣趎担着粮食,走了七天七夜才到了老子的住所。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南荣趎:“是的。”老子说:“你为什么跟那么多的人一同来呢?”南荣趎以为真有众人跟随,就惊恐地回头去看。老子说:“你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南荣趎羞愧地低下头,又仰头叹息说:“现在我忘了我应该怎样回答,因而也忘记了我要问的问题。”老子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南荣趎说:“要是不运用心智吧,人们就会说我愚昧。运用才智吧,反而会给我的身体带来危害。不行仁就会伤害他人,行仁就会危害自身;不行义就会嫁祸他人,行义就会危害自己。我怎样才能避免这种处境呢?这三种情况,正是我所忧虑的,我希望通过庚桑楚的介绍而向您请教。”老子说:“刚才我看你眉宇之间的表情,就知道你心中挟有‘三言’,你现在讲的这番话又证实了我的推测。你那失神的样子如丧父母,就像高举着表识到茫茫的大海中去寻找一样。你是个丧失情性的人,多么迷惘啊!你想返归自己的情性而不知道如何做,真是可怜啊!”

南荣趎请求入居老子的学舍,他恢复虚静的道心,除去浮滑的人心,十天以后仍未能明道而自感愁苦,于是又去拜见老子。老子说:“你自己清洗内心,为何还闷闷不乐呢?可见心中仍有污秽的东西外渗出来。外为物所束缚而不堪束缚与扰乱的,就应该内闭其心来防止侵入;内为物欲所束缚而不堪束缚与扰乱的,就应该闭其耳目来杜绝心思外驰。外内都受束缚,即使有道德的人也难以自持,何况是刚刚学道的人呢!”南荣趎说:“闾里有人生病了,同闾里的人去问他生了什么病,病人能自说病根,那么他虽患着病,却好象没有病。我听了大道,就好象吃了药反而加重了病情一样。我只想听听护养身性的道理罢了。”老子说:“护身养性的原则,能使人保全纯一的天性吗?能不丧失本性吗?能不用占卜就先知道吉凶祸福吗?能使人止于本分吗?能让人知足吗?能不去效法别人而只是自求吗?能往来无拘束吗?能懵然无知吗?能像婴儿那样天真无邪吗?婴儿整日放声哭叫而喉咙没有沙哑,这是纯任和顺之声自然发出的缘故;婴儿整日握着手而手不会拳曲,这是合于本性的缘故;婴儿整日看着而不眨眼,这是目光没有偏滞在外物上的缘故。行走不知到何处去,停下来不知要做什么,随顺万物而与之同流。这就是护身养性的原则。”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至人的思想境界吗?”老子说:“不是。这只是像冰融冻化那样消除了胸中的凝滞,能够称得上至人的境界吗?所谓至人,是与大家一起求食于地、求乐于天,不会因为外界人、物的利害扰乱自己,不故意与世俗相异,不会图谋什么,不去做什么事,无拘无束地前往,又懵然无知地回来,这就是所说的护养身性的原则了。”南荣趎说:“那么这就达到最高境界了吗?”老子说:“没有达到。我曾告诉你说:‘能像婴儿那样天真无邪吗?’婴儿行动时不知要做什么,走起路来不知要到哪里去,形体像枯树枝而内心如死灰。像这个样子,祸也不会到,福也不会来。没有祸福,哪里还会有人为的灾害呢!”

【正文】

宇泰定者¹,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²,乃今有恒³。有恒者,人舍之⁴,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⁵;天之所助,谓之天子⁶。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⁷。

备物以将形⁸,藏不虞以生心⁹,敬中以达彼¹⁰,若是而万恶至者¹¹,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¹²,不可内于灵台¹³。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¹⁴,而不可持者也¹⁵。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¹⁶,每更为失¹⁷。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¹⁸;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¹⁹,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劵内者²⁰,行乎无名²¹;劵外者,志乎期费²²。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²³;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²⁴,人见其跂²⁵,犹之魁然²⁶。与物穷者²⁷,物入焉²⁸;与物且者²⁹,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³⁰,镆铘为下³¹;寇莫大于阴阳³²,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³³,心则使之也。

【注释】

¹宇:心宇,心胸。

²修:修养真性。

³恒:久,常。

⁴舍:归附。

⁵天民:德性合乎天道的人。

⁶天子:为天所佑助的人。

⁷天钧:天然的陶钧,即造化。

⁸将:养。形:形体。

⁹虞:思虑。生:养。

¹⁰中:指内心。彼:指外物。

¹¹恶:灾祸。

¹²滑成:扰乱胸中的浑成之德。滑,扰乱。

¹³内:通“纳”,入。灵台:心。

¹⁴有持:有所自主。

¹⁵不可持:谓没有定在。

¹⁶业:世事。舍:舍弃。

¹⁷更:更加。

¹⁸诛:谴责处罚。

¹⁹幽间:阴暗隐蔽处。

²⁰劵:务。

²¹行:行事。名:名迹。

²²期费:敛财。费,财用。

²³唯:虽。庸:平常,平庸。

²⁴贾(ɡǔ)人:设肆售货的商人。这里指唯利是图者。

²⁵跂(qì):通“企”,抬起脚跟,用脚尖站着。

²⁶魁然:魁伟的样子。

²⁷穷:谓终始。

²⁸入:归附。

²⁹且:借为“阻”,抵牾。

³⁰兵:兵器。憯(cǎn):毒。

³¹镆铘:古代良剑名。

³²寇:敌。引申为“伤害”。

³³贼:伤害。

【译文】

心境安泰静定的人,就会发出自然的光辉。能发出自然光辉的人,就会显出自己的真实面貌来。修真道的人,就能永远发出自然光辉。能永远发出自然光辉的人,人们就会归附他,上天也会佑助他。人们归附的,称之为德性合乎天道的人;上天佑助的,称之为为天所佑助的人。

学习的人,想学习他不能学到的东西;实行的人,想实行他不能做到的事情;辩论的人,想辩他不能辩论的问题。人的智能到不能再知道的程度就停止下来,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假如有不这样做的,造化就会挫败他。

准备适当的物质来奉养形体,退藏于不思虑的境地来修养真心,敬修内心来感化外物,如果这样做还遭遇各种灾祸,这都是天意,并非人为所致,它不足以扰乱胸中浑成之德,也不能侵入内心。心灵有所自主而又不知持守什么,而且不可有意地持守。

自己没有产生真实的感情而妄发,所流露出的感情往往都不适当,世事入扰于心而不能舍弃,对天性的损害会更为严重。在显明之处公开作恶,人们就会处罚他;在阴暗隐蔽处干坏事,就会受到鬼的制裁。在显明之中和阴暗之处都光明正大,无愧于心,才能够独自行走而不畏惧。

务内之人尚实去华,做事不显露名迹;务外之人矫矜,志在敛财。做事不显露名迹的人,虽然平常却有光辉;志在敛财的人,只是唯利是图者,人们见他抬起脚跟挺立着,好象显得很魁伟。凡是与物相终始的,那么物自来归附;凡是与物相抵牾的,自身尚且不能容纳,哪里还能容纳别人呢!不能容纳他人的人,也就无人亲近,无人亲近的人,则周围尽是他人。兵器没有比意志的妄发更锋利的,即使像镆铘这样的良剑也在其次;伤害没有比阴阳二气的侵入更严重的,在天地之间是无所逃避的。并不是阴阳有意来伤害人,而是由人心自招的罢了。

【正文】

道通其分也¹,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²,其分也以备³;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⁴,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⁵。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⁶,有长而无乎本剽⁷。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⁸;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⁹。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¹⁰,是谓天门¹¹。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¹²。

【注释】

¹通:贯通。分:分离。

²恶:厌恶。

³备:求全,即要求事物无分离变化。

⁴有实:谓徒有形骸。

⁵象:取则,效法。

⁶处:处所。

⁷剽:通“标”,树木的末梢,这里指尽头。

⁸宇:谓上下四方。

⁹宙:谓古往今来。

¹⁰入出:当为“出入”之误。

¹¹天门:造物之门户。

¹²是:指一切皆无的境界。

【译文】

道体的成、毁无常分,它始终不离本宗。因此事物的成,也就意味着它的毁。厌恶事物分离的人,看到朴散的事物总喜欢求全;厌恶全备的人,因为已经全备而仍求备不已。所以这种人心神外驰而不返,必将沦入危殆之境;心神外驰便以为有所得,这就叫做得其死道。真性已灭而徒具形骸的人,属于鬼的一类。如果能让有形的形体去效法无形的大道,那么心中的纷扰就绝灭了。

道体流衍不定好象没有本根,来去无踪好象不必经由门户。大道真实可信而不居于固定的场所,道体绵绵日长而不见其首尾。大道流衍不定好象没有本根,但它却源流很长;来去无踪好象不必经由门户,但它却真实可信。真实可信而不居于固定的场所,这便是存在于无穷的上下四方之内;道体绵绵日长而不见其首尾,这便是流行于无尽的时间之中。万物的变化有生、有死、有出、有入,出入生死的变化却没有显现任何形迹,这就叫做造物的门户。所谓造物的门户,就是无有,万物都是从无有产生。有不能从有产生出来,必定由无有中产生,而无有即一切皆无。圣人就藏身于这种一切皆无的境界中。

【正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¹,是以分已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³,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⁴,公族也。昭景也⁵,著戴也⁶;甲氏也⁷,著封也⁸;非一也。

有生,黬也⁹,披然曰移是¹⁰。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¹¹,可散而不可散也¹²;观室者周于寝庙¹³,又适其偃焉¹⁴。为是举移是¹⁵。

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¹⁶。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¹⁷,使人以为己节¹⁸,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¹⁹,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²⁰,以穷为辱²¹。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注释】

¹反:通“返”。

²是:此。以:通“已”。分:对生与死有所区分。已:通“矣”。

³一守:一体。

⁴三者:指以上三种人。

⁵昭景:昭氏、景氏,皆为楚国王族的姓氏。

⁶著:著称,显赫。戴:职任。

⁷甲氏:楚国王族的姓氏。甲,为“屈”的假借字。

⁸封:封邑。

⁹黬(yǎn):指锅底的烟灰。

¹⁰披然:离散的样子。移是:谓由此而移彼。

¹¹腊:祭名。膍(pí):牛百叶,即牛胃。胲(ɡāi):牛蹄。

¹²可散:谓终究要撤去。不可散:谓暂时还不能撤去。

¹³周:遍览。寝庙:凡庙,前曰庙,后曰寝,合称寝庙。

¹⁴适:往。偃:厕所。

¹⁵举:举例,设喻。

¹⁶乘是非:谓滋生是非。

¹⁷质:主。

¹⁸节:节操。

¹⁹知:通“智”。

²⁰彻:显达。

²¹穷:困厄。

【译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能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怎样才算是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呢?他们认为宇宙开始时,不曾有任何东西存在,可谓认识的极其深刻,极其透彻,无以复加了。次一等的人虽然认识到有物的存在,把生看成失去,把死看成返归,这已经是有所分别了。再次一等的人认为世上最初无物,后来产生了生命,顷刻之间生命又复归于死灭;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身体,把死当作尾骨;谁能认识到死生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交朋友。这三种人虽然旨趣各异,但却犹如公族之同出一源,皆以大道为宗。昭氏、景氏以有职任而著称,甲氏以有封邑而著称,他们的姓氏不同一。

生命忽然而生,犹如锅底结出一块烟灰,顷刻之间离散而死,就又会移此生命到他处。想谈谈“移是”的具体情形,但却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虽然如此,但所不可言的仅指它的精妙之处;至于它的粗迹,是可以通过列举相似的事物而约略言之的。腊祭时必须具备牛胃和牛蹄,它们终究要撤去而暂时还不能撤去;又如观看宫室的人总要遍览于前庙后寝,久了又要到厕所去。为了说明“移是”的大致情形,就举了这些实例。

让我谈谈“移是”的情形:它是以生命为根本,以智能为指导,因而滋生出是非。果真有名与实的区别,因而把自己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让人以自己为节操的榜样,以至于用死来偿节。像这样,就是以用于世为聪明,以不用于世为愚蠢;以显达为荣耀,以困厄为耻辱。如此转移的正是现在的人,犹如蜩与学鸠一样,同样是无知的。

【正文】

蹍市人之足¹,则辞以放骜²,兄则以妪³,大亲则已矣⁴。故曰,至礼有不人⁵,至义不物⁶,至知不谋⁷,至仁无亲⁸,至信辟金⁹。

【注释】

¹蹍(niǎn):误踩。

²辞:道歉。放骜:放肆傲慢。骜,通“傲”。

³妪(yǔ):妪煦,抚慰。

⁴大亲:指父母。已:算了。

⁵不人:不分人我。

⁶不物:不分物我。

⁷知:通“智”。

⁸无亲:无所偏爱。

⁹辟:除去。

【译文】

误踩了街市上人的脚,就会通过以自责说自己放肆来向对方致歉;误踩了哥哥的脚,就只要稍加抚慰即可;误踩了父母的脚,连抚慰都用不着。所以说,最高的礼不分人我,最高的义不分物我,最高的智能无须图谋,最高的仁爱就是无所偏爱,最高的诚信就是可以除去金玉不用。

【正文】

彻志之勃¹,解心之谬²,去德之累,达道之塞³。贵、富、显、严、名、利六者⁴,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⁵,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⁶,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⁷,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⁸;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⁹。性之动¹⁰,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¹¹。知者,接也¹²;知者,谟也¹³;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¹⁴。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¹⁵,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注释】

¹彻:通“撤”,撤除。勃:当为“悖”字之误。悖,乱。

²谬:当为“缪”字之误。缪,系缚。

³达:疏通。塞:阻塞,障碍。

⁴显:高显。严:尊严。

⁵容:仪容。动:举动。色:颜色。理:辞理。

⁶去:舍弃。就:趋近。与:给予。知:通“智”。

⁷四六:指悖志、缪心、累德、塞道四个方面中的六者。荡:荡乱。正:平正。

⁸钦:尊敬。

⁹质:本质,根本。

¹⁰动:谓率性而动。

¹¹失:谓失其本真。

¹²接:谓接触外物。

¹³谟(mó):谋划,思维。

¹⁴睨(nì):斜视。

¹⁵治:不乱。

【译文】

撤除意志的悖乱,解脱心灵的束缚,抛弃道德的牵累,疏通大道的障碍。尊贵、富有、高显、尊严、名誉、利禄六者,是悖乱意志的;仪容、举动、颜色、辞理、义气、情意六者,是束缚心灵的;憎恶、欲求、欣喜、愤怒、悲哀、快乐六者,是牵累道德的;舍弃、趋近、获取、给予、智虑、技能六者,是阻塞大道的。这四个方面中的六者不在胸中荡乱,就可使心神平正,平正就安静,安静就明彻,明彻就虚通,虚通就恬淡无为而无所不为。大道,是为德所尊崇的;生命,是德藉以发出光辉的地方;天性,是生命的本质所在。率性而动,叫做有所作为;有所作为而偏离天性,叫做失其本真。感性的知,是指与外界的接触;理性的知,是指内心的思维;人的认识能力也是极有限的,犹如眼睛斜视不能看到所有的景物一样。物来感召而后应称之为德,举动皆合于自然真性称之为治,德与治二者名称虽异,但实质是相同的。

【正文】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¹,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²。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³,唯全人能之⁴。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⁵?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注释】

¹羿:相传为尧时的射箭能手。工:擅长。中:射中。微:微小的目标。

²天:自然。

³俍(liánɡ):善。

⁴全人:指得道之人。

⁵恶:何,哪里。

【译文】

羿擅长于射中微小的目标,但却不能使人们不称誉自己;圣人善于效法自然天道,但还不能做到自晦形迹。既能顺乎天道,又能使人忘掉自己,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到。只有虫能够自安于它的简单本能,独全于它的自然天性。得道之人哪里知道有自然之天?哪里知道有人为之天?何况以己意去分出什么自然和人为呢!

【正文】

一雀适羿¹,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²,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³。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注释】

¹适:经过,飞过。

²胞人:厨师。胞,通“庖”。笼:笼络。伊尹:汤时的名相,原系有莘氏之媵臣,善烹调,于是商汤任其治庖,后又举任为相。

³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他喜欢用五色羊皮做皮衣。秦穆公便用五张羊皮笼络他,任其为相。

【译文】

有一只鸟雀飞过羿,羿必然会获取它,这靠的是善射的威力;把天下作为笼子,那么鸟雀是无法逃脱的。所以,商汤用庖厨之职便笼络了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就笼络了百里奚。因此,不用其喜好而能笼络人心,那是没有的事。

【正文】

介者拸画¹,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²,遗死生也³。夫复不馈而忘人⁴,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⁵。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⁶,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⁷。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注释】

¹介者:被砍去一只脚的人。拸(chǐ)画:摒弃饰容之具。拸,摒弃。画,饰容之具。

²胥靡:刑徒。

³遗:忘。

⁴复:反复。(xí):受威吓。馈(kuì):赠送。这里指报复。

⁵天和:天地间的冲和之气。

⁶神:谓精神舒畅而灵通。

⁷当:允当,得当。缘:顺。

【译文】

被砍去一只脚的人摒弃饰容之具,因为他已把毁誉置之度外;刑徒之人登高而不惧怕,因为他们已忘掉了生死。屡遭侮辱恐吓而无心报复,这便是忘记了人道;忘记了人道,便成了顺从天道的人。所以尊敬他而不欢喜,侮辱他而不发怒,只有同天地间的冲和之气吻合的人才能做到。发出怒气而出于无心,那么这种怒气是属于无心之怒了;有所作为而出于无心,那么这种作为是出于无为了。要想精神宁静,就必须内气平和;要想精神舒畅,就必须心气和顺;这是有所作为。想要使之得当就应该出于不得已。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便是圣人之道了。


杂篇徐无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