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

字数:9209

【题解】

此篇旨在阐述“尊生”之道。开头至“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四段,写重生者能够轻天下。“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至“可谓有其意矣”七段,说明安贫乐道者不以利禄伤其生。“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一段,表明随遇而安者不以困厄愁苦其生。“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至结尾三段,赞许“随、光、夷、齐之伦宁死不辱”的“清风高节”,“实(为)尊生之基本”(陆树芝《庄子雪》)。但在《大宗师》、《骈拇》、《外物》等篇中,务光、伯夷、叔齐却为残生伤性之徒,是作者所着力鞭鞑的对象。由此可见,本篇在某些观点的具体表述上,确实存在着与其他篇章不尽一致的地方,因此,它也与《盗跖》、《说剑》、《渔父》诸篇一样,被苏东坡以来的不少学者视为伪作。但这种看法并不见得正确,因为就全文来看,它所表露出来的总的思想倾向,仍然是与《庄子》全书相一致的。

【正文】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¹,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²。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³,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⁴,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⁵,而不以易生⁶,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⁸;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⁹,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¹⁰,葆力之士也¹¹。”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注释】

¹子州支父:姓子,名州,字支父,为怀道的隐者。

²犹:还。

³幽忧:指藏于心中的隐忧。

⁴子州支伯:即子州支父。

⁵大器:宝物。

⁶生:生命。

⁷善卷:姓善,名卷,隐者。

⁸葛:指用葛纤维织成的布。(chī):精细的葛布。

⁹石户:地名。

¹⁰卷卷(quán):用力的样子。后:君,指舜。

¹¹葆力:谓勤劳用力,不知养德。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还是可以的。但是,我正患有隐忧的毛病,刚要治疗,没有工夫去治理天下。”天下的地位是最贵重的了,但不能用它来危害自己的生命,又何况是别的东西呢!只有不把治理天下当作一回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舜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患有隐忧的毛病,刚要治疗,没有工夫去治理天下。”天下是个贵重的宝物,但不能用它来交换生命,这便是有道的人和世俗之人不同的地方。

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立足于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细布;春天耕田种地,形体足以胜任这种劳动;秋天收获,身体可以充分休养安食;太阳出来就去劳作,太阳落山就休息,自由自在地生活于天地之间,心情悠然自得。我要天下有什么用呢!可悲啊,你是不了解我的。”便没有接受。于是离开舜而进入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处。

舜要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的农民,石户的农民说:“你做国君是多么的辛劳,是个勤苦用力而不知养德的人啊!”认为舜的德行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丈夫背着行李,妻子顶着东西,携带子女隐居海岛之上,终身没有回来。

【正文】

大王亶父居邠¹,狄人攻之²。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³!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⁴!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⁵。”因杖策而去之⁶。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⁷,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⁸,见利轻亡其身⁹,岂不惑哉!

【注释】

¹大王亶父:即古公亶父,是王季的父亲,周文王的祖父。邠(bīn):同“豳”,在今陕西旬邑西南。

²狄人:亦称猃狁、獯鬻、熏育、荤允,秦汉时又称作匈奴,是分布在今陕西、甘肃北部及内蒙古西部的一个游牧民族。

³子:指邠地人民。

⁴奚:何。异:不同。

⁵所用养:指土地。所养:指百姓。

⁶杖策:拄杖。

⁷养:指用以养生之物。

⁸重:看重,重视。之:指高官尊爵。

⁹轻:轻易。

【译文】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前来侵犯。拿皮料和丝织品奉送给狄人,他们不接受;拿狗和马奉送给狄人,他们也不接受;拿珍珠宝玉奉送给狄人,他们还是不接受;狄人所要的东西,是土地。大王亶父说:“和人家的兄长住在一起而杀掉他的弟弟,和人家的父亲住在一起而杀掉他的儿子,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好好地居住在这儿吧!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呢!况且我听说过,不要为了用以养生的土地而危害所要养的百姓。”于是拄着杖离开了邠地。人民连续不断地跟随他,于是便在岐山下建成了新的国家。大王亶父,可以说是能珍重生命的人了。能珍重生命的人,虽处在富贵之中也不会用养生的东西伤害身体,虽处在贫贱之中也不会因为争利而拖累形体。现在世上身居高官爵位的人,都把这些看得很重而唯恐失去,见到利禄就轻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不是太糊涂了吗!

【正文】

越人三世弑其君¹,王子搜患之²,逃乎丹穴³。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⁵。乘以王舆⁶。王子搜援绥登车⁷,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注释】

¹越人三世弑其君:指越王翳被儿子杀掉;越人又杀掉他的儿子,立无余为国君;无余又被杀掉,立无颛为国君。弑:古代把臣杀君、子杀父称为弑。

²王子搜:即无颛。

³丹穴:洞穴名。

⁴从:追踪。

⁵艾:艾草。

⁶王舆:指国君所乘的车子。

⁷援:拉。绥:登车时拉手所用的绳索。

【译文】

越人有三代杀掉了自己的国君,王子搜对此非常害怕,便逃到丹穴洞中。越国没有了国君,寻王子搜而没有找到,就一直追踪到丹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人便用艾草的烟火熏丹穴。让他坐国君所乘的车子。王子搜拉着登车时所用的绳子上了车,仰天呼叫说:“王位呀,王位呀!难道不肯放过我吗!”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国君,而是厌恶做国君所招来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不以国君的地位伤害生命了,这正是越人要他做国君的真正原因。

【正文】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¹,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²,书之言曰³:‘左手攫之则右手废⁴,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⁵?”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⁶!”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注释】

¹子华子:魏国人,思想接近道家。昭僖侯:即韩昭侯。

²书铭:谓写下契约。

³言:指铭词。

⁴攫:夺取。废:斩去。

⁵能:愿。

⁶固:乃。

【译文】

韩国和魏国相互争夺土地。子华子拜见韩国的昭僖侯,昭僖侯面有忧愁之色。子华子说:“现在让天下人在您面前写下契约,契约上写道:‘左手来取这契约的就砍去右手,右手来取这契约的就砍去左手,然而取得契约的人就可以得到天下。’您愿意去取这契约吗?”昭僖侯说:“我不愿意。”

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臂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的重要性比天下轻多了,现在所要争夺的边境之地,比起整个韩国又轻得多。您却愁苦身体来伤害生命,唯恐得不到这点土地!”

昭僖侯说:“好啊!开导我的人很多,但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子华子可以说是知道轻重的人了。

【正文】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¹,使人以币先焉²。颜阖守陋闾³,苴布之衣,而自饭牛⁴。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⁵,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⁶,复来求之,则不得已⁷。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⁸,其土苴以治天下⁹。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¹⁰。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¹¹,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¹²,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¹³。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¹⁴!

【注释】

¹鲁君:鲁哀公,或谓鲁定公。颜阖:姓颜,名阖,鲁国的隐者。

²币:币帛,钱币。一说赠物。

³守:居住。陋闾:陋巷。

⁴苴(jū)布:麻布。饭牛:喂牛。

⁵遗(wèi):给予。

⁶反:反复。

⁷已:通“矣”。

⁸绪馀:谓残馀。为:治。

⁹土苴:糟粕。

¹⁰完:保全。

¹¹殉:追逐。

¹²随侯之珠:指周时被汉中随侯得到的明珠。

¹³要:求。

¹⁴“随侯”:后面当补一“珠”字,文意乃全。

【译文】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得道之人,便派人先送去币帛以表达心意。颜阖居住在陋巷,穿着麻布衣服亲自在喂牛。鲁君的使者到了,颜阖亲自接待他。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说:“这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币帛,颜阖说:“恐怕听错了而给使者造成过错,不如回去再核查一下。”使者回去,反复查核,再来找他,却找不到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才真是厌恶富贵的人。

所以说,道的精华用来修身,它的残馀用来治理国家,它的糟粕用来治理天下。由此可见,帝王的功业,不过是圣人的馀事,并不能用来全身养生。现在的世俗君子,多是危害身体、抛弃生命来追逐外物,难道不可悲吗!大凡圣人做事,一定先要弄清这样做的目的和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如果有这样一个人,用随侯的宝珠做弹丸去射那千仞高的麻雀,世人一定会嘲笑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所用的东西太贵重,而所要取得的东西太轻贱了。人的生命,又岂只是随侯的宝珠那么贵重呢!

【正文】

子列子穷¹,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²:“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³?”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⁴:“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⁵。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⁶,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⁷,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注释】

¹子列子:即列御寇。

²子阳:人名,郑国的相国。

³无乃:岂不是。

⁴望:怨望。拊(fǔ)心:搥胸。拊,拍。

⁵佚:通“逸”,安逸。

⁶君:指子阳。过:谓自以为过,引为己过。食:指粟。

⁷卒:后来。

【译文】

列子生活穷困,面有饥色。有人告诉郑国的相国子阳说:“列御寇是个有道之士,住在您的国家里而受穷困,您岂不是不喜欢贤士吗?”子阳便派遣官吏给列子送去粮食。列子见到使者,一再拜谢而推辞不接受。

使者离开后,列子回到屋里,他的妻子埋怨地看他且拍着胸口说:“我听说做有道者的妻子,都能得到安逸和快乐。现在你面有饥色,郑国的相国认为自己有过失而送给你粮食,你却不接受,难道不是命该受穷吗!”列子笑着对妻子说:“郑国的相国并不是自己了解我,而是听了别人的话才送给我粮食的,等到他要加罪于我时,也将会是因为听信了别人的话,这就是我不接受粮食的原因。”后来,人民果然发难而杀死了子阳。

【正文】

楚昭王失国¹,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²。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³。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⁴。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⁵。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⁶,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⁷:“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⁸。”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⁹;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¹⁰?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注释】

¹楚昭王:名轸,平王的儿子。失国:指吴伐楚,楚昭王逃到随、郑而失去了国土。

²屠羊说(yuè):名叫说的屠羊者。

³反:恢复。

⁴死寇:杀死敌寇。

⁵故:有心。

⁶约:与百姓共守法之约。或谓上下共守之条规。

⁷司马:官名。子綦:人名。

⁸綦:当为“其”字之误。延:延请。三旌:三公。因三公之车服各有旌别,故称。

⁹肆:市场。引申为在市场上从事的屠羊职业。

¹⁰妄施:行赏不当。

【译文】

楚昭王失掉了国家,屠羊说跟着昭王逃亡。昭王复国以后,要奖赏跟随的人,赏赐轮到了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失掉国土,我就失去了屠羊的职业;大国复归国土,我也就恢复了屠羊的职业。我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可奖赏的呢!”

昭王说:“强令他接受赏赐。”屠羊说说:“大王失掉国家,不是我的罪过,所以不愿接受惩罚;大王复归国土,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也不愿承当赏赐。”

昭王说:“我要召见他。”屠羊说说:“楚国的法令规定,必须有重赏大功的人才能得到接见。现在我的智能不足以保存国家,我的勇力不足以杀死敌寇。吴国的军队入侵郢都,我害怕危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心跟随大王。现在大王要违背法令规约而接见我,这不是我所愿意传闻于天下的事。”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地位卑贱而陈说的义理很高明,你替我延请他担任三公的职位。”

屠羊说说:“三公的职位,我知道它要比屠羊的职业尊贵;万钟的俸禄,我知道它要比屠羊所得的利润丰厚;但是我怎么可以贪图爵禄而使我的君主有行赏不当的名声呢?我不敢接受这高官厚禄,还是希望再恢复我屠羊的职业。”终于没有接受奖赏。

【正文】

原宪居鲁¹,环堵之室²,茨以生草³;蓬户不完⁴,桑以为枢⁵;而瓮牖二室⁶,褐以为塞⁷;上漏下湿,匡坐而弦⁸。

子贡乘大马⁹,中绀而表素¹⁰,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履¹¹,杖藜而应门¹²。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¹³。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¹⁴。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¹⁵,比周而友¹⁶,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¹⁷,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注释】

¹原宪:字子思,亦称原思,孔子弟子。他清静守节,安贫乐道。

²环堵之室:面积为一平方丈的居室。堵,一丈。

³茨:谓以草盖屋。生草:青草。

⁴蓬户:用蓬草编成的门。完:完整。

⁵桑:桑条。枢:门轴。

⁶瓮牖:用破瓮做窗户。形容窗户简陋。

⁷褐:粗布短衣。

⁸匡坐:正坐。“弦”字:后面当补一“歌”字,文意乃通。

⁹大马:指高头大马所拉的车子。

¹⁰绀(ɡàn):深青带红的颜色。素:白色。

¹¹华冠:用华树皮做的帽子。(xǐ)履:没有后跟的鞋子。

¹²杖:拄。藜(lí):指藜草茎所做的杖。应门:谓亲自开门应接。

¹³“学”字:后面当补一“道”字,文意乃通。

¹⁴逡巡:却退的样子。

¹⁵希:希望。

¹⁶比周:谓周旋亲比。

¹⁷慝(tè):恶。

【译文】

原宪住在鲁国,他的居室面积只有一平方丈,屋顶是用青草覆盖的;用蓬草编成的门不完整,用桑条来做门的转轴;用破瓮做二室的窗户,用粗布短衣堵塞窗口;屋顶漏雨地上潮湿,他却端坐在那里弹琴唱歌。

子贡乘坐着高头大马拉的车子,穿着青红色的里衣和素白色的外衣,小巷容不下他高大的车子,就这样去见原宪。原宪戴着桦树皮做的帽子,穿着没有后跟的鞋,拄着藜草茎做的手杖来开门迎客。子贡说:“哎呀!先生为何这样困顿?”原宪回答说:“我听说,没有钱财叫做贫穷,学了道而不能实行叫做困顿。现在我是贫穷,而不是困顿。”子贡听了向后退却,脸上现出羞愧的颜色。

原宪笑着说:“希望得到世誉而行事,周旋亲比来结交朋友,为了炫耀于人而求学,为了求得己利而施教,依托仁义去做奸恶之事,装饰车马来炫耀自己,我是不忍心这样做的。”

【正文】

曾子居卫¹,缊袍无表²,颜色肿哙³,手足胼胝⁴。三日不举火⁵,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而歌《商颂》⁶,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注释】

¹曾子:即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

²缊(yùn)袍:以乱麻为絮的袍子。缊,乱麻。无表:谓袍子的表层破烂不堪。

³肿哙(kuài):浮肿。

⁴胼胝(piánzhī):指因劳作而磨出的老茧。

⁵举火:生火做饭。

⁶曳:拖着破败的鞋子。曳,拖。商颂:是《诗经》的部分诗篇,共五篇。

【译文】

曾子住在卫国,穿着用乱麻絮做成的袍子,袍子的表层已经破烂不堪,他的面色浮肿,手脚磨出了茧子。三天也不能生火做上一顿饭,十年也不能裁制一件新衣,整一整帽子,帽带就弄断了,拉一下衣襟,就露出了胳膊肘,穿一下鞋,鞋后跟就破裂了。他拖着破败的鞋子吟唱着《商颂》,声音充满于天地之间,好像钟磬之音那样清越优美。天子不能使他为臣子,诸侯不能和他交朋友。所以修养意志的人忘掉了形体,保养形体的人忘掉了利禄,求道的人连心神也忘掉了。

【正文】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¹,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²;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愀然变容曰³:“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⁴,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⁵。’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注释】

¹居卑:谓处于卑微的地位。

²给:供给。(zhān)粥:厚粥。

³愀(qiǎo)然:容色变动的样子。

⁴审:明辨。

⁵怍:惭愧。

【译文】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你过来!你家境贫苦,地位卑微,为什么不做官呢?”颜回回答说:“不愿意做官。我在城郭门外有五十亩田,足够供我吃厚粥的;在城郭门内有十亩田,足够让我穿上丝麻做的衣服;弹琴足以使我高兴,学习先生所传授的道理,足以使我感到快乐。我不愿意做官。”

孔子变容改色,说:“好啊,你的意愿!我听说:‘知足的人,不会因为逐利而使自己受累;明辨于分内与分外界限的人,不会因为失去身外之物而感到忧惧;修养内德的人,不会因为没有禄位而感到惭愧。’这些话我诵读很久了,现在在颜回身上才看到它,这是我的收获啊!”

【正文】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¹:“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²,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³。”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⁴。”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⁵,神无恶乎⁶?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⁷。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注释】

¹中山公子牟:即魏公子,名牟,因其封于中山,故又称中山公子牟。瞻子:即瞻何,属于先秦道家学派。

²魏阙:高大的观阙,代指朝廷。魏,高大。

³利轻:当为“轻利”之误。

⁴胜:克制。

⁵从:顺从,放任。

⁶神:精神。恶:嫌恶。

⁷重(chónɡ)伤:再次受伤。

【译文】

魏牟对瞻子说:“身体虽然隐居在江海之上,可内心却眷恋着朝廷的富贵,这该怎么办呢?”瞻子说:“应当重视存生之道。一旦重视存生之道,就会把荣利看得很轻。”

魏牟说:“虽然知道,但却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瞻子曰:“既然不能克制情欲,那就姑且放任它,这样,精神还能再产生嫌恶吗?不能克制情欲,而又强制着不放任它,这叫做再次受伤。再次受伤的人,就不能成为长寿的一类人了。”

魏牟,是万乘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在山岩洞穴之中,困难要比平民百姓的大;虽然还没有达到道的境界,但可以说是有向道的心意了!

【正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¹,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²,颜色甚惫³,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⁴,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⁵。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⁶!”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⁷,细人也⁸。召而来,吾语之⁹。”

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¹⁰!故内省而不穷于道¹¹,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¹²,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¹³。陈蔡之隘¹⁴,于丘其幸乎¹⁵!”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¹⁶,子路扢然执干而舞¹⁷。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¹⁸,而共伯得乎共首¹⁹。

【注释】

¹穷于陈蔡:已见《天运》篇注。

²藜:藜藿,嫩叶可食。糁(sǎn):米粒。

³惫:疲乏。

⁴择菜:到户外采摘藜菜。

⁵藉:凌辱。无禁:无人出来禁止。

⁶无耻:谓不以穷厄为羞耻。

⁷由:即子路,名由。赐:即子贡,名赐。

⁸细人:见识短浅的小人。

⁹语:告诉。

¹⁰为:通“谓”。

¹¹内省(xǐnɡ):反省内心。

¹²天:当为“大”字之误。

¹³松柏之茂:比喻君子品德的高尚。

¹⁴隘:通“厄”。

¹⁵幸:谓困厄益显君子之德,故称。

¹⁶削然:取琴的声音。反琴:再取琴而弹。或谓复鼓琴。

¹⁷扢(xì)然:奋舞的样子。干:盾。

¹⁸娱:安。颍阳:地名,在今湖北襄阳。

¹⁹共伯:即共伯和,西周末年的贤人。周厉王被放逐,诸侯立他为天子,在位一十四年,宣王立时他退回共首山(今河南辉县西)。

【译文】

孔子被围困于陈、蔡两国之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藜菜汤内不加米粒,面色疲惫不堪,然而仍在室内弹琴歌唱。颜回到户外采摘藜菜,听到子路和子贡互相议论说:“先生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卫国没有存身之处,在宋国受到了伐树的惊吓,在商周遭到了困窘,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想杀害先生的人没有罪过,凌辱先生的人无人出来禁止。可先生却弹琴唱歌,乐声未曾断绝,君子也像这样不以困厄为羞耻吗?”

颜回没有和他们说话,便进入室内告诉孔子。孔子放下琴,感慨地叹息说:“由和赐是见识短浅的小人。把他们叫进来,我告诉他们。”

子路和子贡走进室内。子路说:“像我们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穷困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能够通达道理叫做通,不通达道理才可以叫做穷。现在我坚守仁义的道理而遭到乱世的祸患,怎么可以说是穷困呢!所以反省内心而无愧于大道,面临危难而不失掉德行,严寒到来,霜雪降落,我这才知道松树和柏树的茂盛。在陈蔡之间遇到困厄而显出我的德行,该是值得庆幸的啊!”

孔子又取过琴来继续弹唱,子路手拿盾牌兴奋地跳起舞来。子贡说:“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深。”

古时得道的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他们的快乐并不在于穷困或通达。道德的修养一旦达到这个境界,那就会把穷通的变化,看成像寒暑风雨的循序变化一样自然。所以许由快乐地生活在颍阳之地,而共伯悠然自得地生活在共首山上。

【正文】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¹,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²,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³!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⁴。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⁵。

【注释】

¹北人无择:北方之人,名叫无择。

²后:君主,指舜。

³畎(quǎn)亩:田地。

⁴漫:沾污。

⁵清泠之渊:渊名,在南阳西崿山下。

【译文】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君主的为人很奇怪啊!他本来是在田地里从事耕种,可后来却接受尧的禅让而成为天子。不仅如此而已,还要用他的丑行来沾污我。见到他我感到很羞耻。”因而投到清泠之渊中自杀了。

【正文】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¹,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

汤又因瞀光而谋²,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³,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剋之⁴,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⁵,必以我为贼也⁶;胜桀而让我,必我为贪也⁷。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事⁸,吾不忍数闻也⁹。”乃自投稠水而死¹⁰。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¹¹,武者遂之¹²,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¹³?”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¹⁴,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¹⁵!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¹⁶。

【注释】

¹因:就。卞随:姓卞,名随,怀道之人。

²瞀(wú)光:即务光,夏人。

³强力:勉强努力。忍垢:忍受世俗污辱之事。

⁴剋:通“克”,战胜。

⁵后:君主,指汤。

⁶贼:残忍之人。

⁷“必”字:后面当补一“以”字,文意乃全。

⁸无道之人:指汤。漫:污辱。按,此句后原有“以其辱行”四字,疑为衍文,今删去。

⁹数:多次。

¹⁰稠水:水名,在颖川。

¹¹知:通“智”。

¹²武者:勇武之人。遂:完成。

¹³吾子:相亲之辞,犹“您”。立:谓即天子之位。

¹⁴享:受。

¹⁵尊我:谓尊崇我为天子。

¹⁶庐水:在今辽宁西界,一说在古北平郡界。

【译文】

商汤要讨伐夏桀,就这件事跟卞随商量,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情。”汤说:“可以跟谁商量呢?”回答说:“我不知道。”

汤又就此事跟瞀光商量,瞀光说:“这不是我的事情。”汤说:“可以跟谁商量呢?”回答说:“我不知道。”汤说:“跟伊尹商量怎么样呢?”回答说:“他既能勉强努力,又能忍受污辱,我不知道他还有另外的长处了。”

汤于是和伊尹商量如何讨伐夏桀,结果战胜了夏桀,便要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辞谢说:“你在伐桀的时候跟我商量,一定是把我看作残忍之人了;战胜了夏桀,又要把天下让给我,一定是把我看作贪婪之人了。我生活在乱世,而无道的人又用他的丑行两次污辱我,我不能忍受屡次听到这样的话。”于是投入稠水自杀了。

汤又把天下让给瞀光,说:“有智能的人谋划夺取天下之事,勇武的人完成夺取天下的任务,仁爱的人居于天子之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先生为什么不即天子之位呢?”瞀光辞谢说:“放逐自己的君主,是不义;在战争中使人民遭殃,是不仁;别人在战场上冒险拼死,我却坐享其成,是不廉。我听说:‘对不合乎义的人,不能接受他的爵禄;对无道的社会,不能脚踩它的土地。’何况是尊崇我为天子呢!长期看到这种情况我就不能忍受。”于是背着石头沉没到庐水中自杀了。

【正文】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²,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³,与盟曰:“加富二等⁴,就官一列⁵。”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⁶;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⁷,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⁸,上谋而下行货⁹,阻兵而保威¹⁰,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¹¹,杀伐以要利¹²,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¹³。今天下暗¹⁴,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¹⁵,不如避之以絜吾行¹⁶。”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¹⁷,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¹⁸,则必不赖¹⁹。高节戾行²⁰,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释】

¹孤竹:诸侯国,在今河北卢龙南。

²岐阳:岐山之阳。

³叔旦:即周公,名旦,武王之弟,故称叔旦。

⁴富:俸禄。

⁵就:授。一列:首列,即第一等。

⁶喜:福。

⁷坏:败落。

⁸遽:急,速。

⁹行货:谓用爵禄招诱天下之士。按,此句“而”下原有“下”字,疑为衍文,今删去。

¹⁰阻:依凭。

¹¹扬行:显扬自己的德行。说:通“悦”。

¹²要:求取。

¹³苟存:苟且求生。

¹⁴暗:谓政治黑暗。

¹⁵其:岂。涂:沾污。

¹⁶絜:通“洁”。

¹⁷首阳之山:在今山西永济南。

¹⁸苟:苟且。已:通“矣”。

¹⁹则:却。赖:取。

²⁰戾:孤高。

【译文】

过去周朝兴起的时候,有两个贤士住在孤竹国,名叫伯夷、叔齐。二人商量说:“听说西方有个人,像是得道的人,我们且去看看。”他们来到岐山之阳,武王听说后,便派叔旦前去接见,并和他们订下盟约,说:“给你们增加二级俸禄,授予一等官爵。”然后用牲畜的血涂抹盟书而埋于盟坛之下。

二人相视而笑,说:“咦,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过去神农氏治理天下,按时祭祀竭尽诚敬而不求福;他对待民众,是忠信尽力为他们服务而没有什么私求。他人乐于此政就推行此政,他人乐于治理就加以治理,不趁着他人的败落来求得自己的成功,不借着他人的卑下来显示自己的高贵,不借着他人的遭乱来谋取自己的利益。现在周人看到殷商的动乱而急修善政来收买人心,在上崇尚谋略,对下又以爵禄招诱士人,依仗兵力来炫耀威势,杀牲畜订立盟约来取得信用,显扬自己的德行来取悦众人,用攻伐来求取利益,这样做是用祸乱来代替暴政。我们听说古代的贤士,逢着太平盛世而不逃避自己的责任,遭遇动乱年代也不苟且求生。现在天下政治黑暗,周室的德行衰败,难道要与周室并存而玷污我们自己吗!不如避开它而保持品行的高洁。”二人往北来到首阳山,便饿死在那里。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他们对于富贵,可以苟且得到,但却不去获取。具有高尚的气节和孤高的行为,以坚定自己的意志为乐,不在当世劳累奔逐,这就是二位贤士的节操。


寓言盗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