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阳
【题解】
此篇主要说明,世人只知贪图名利,追逐富贵,致使本性蔽塞,精气四泄,形体不能自保。因此,大家应当以得道者为榜样,认真体悟大道,做到胸次荡荡,物欲不存,藏光敛耀,晦影逃名,在山泽则安于渔猎,在田野则乐于农桑,与物同游而不为物所役,与世陆沉而不为俗所拘,并进而做到生死两忘,是非双遣,对自然运化之道,万物生灭之理,都一概不去妄议。这样,就可以使本性复归,精气凝聚,四体强健,优哉游哉,无往而不自得。
【正文】
则阳游于楚¹,夷节言之于王²,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³:“夫子何不谭我于王⁴?”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⁵。”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⁶,夏则休乎山樊⁷。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⁸。’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⁹,不自许,以之神其交¹⁰,固颠冥乎富贵之地¹¹,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¹²。夫冻者假衣于春¹³,暍者反冬乎冷风¹⁴。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¹⁵,无赦如虎¹⁶;非夫佞人正德¹⁷,其孰能桡焉¹⁸!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¹⁹;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²⁰。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²¹,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²²,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注释】
¹则阳:姓彭,名阳,字则阳,鲁国人。以下皆称彭阳。
²夷节:姓夷,名节,楚国大臣。言:引荐。王:即楚文王。
³王果:人名,楚国贤人。
⁴谭:通“谈”,称说,推荐。
⁵公阅休:人名,楚国隐士。
⁶擉(chuō):刺。
⁷山樊:山间林圃。
⁸此:指山樊。宅:住舍。
⁹知:通“智”,智术。
¹⁰神:神奇,神化。
¹¹固:久。颠冥:迷惑,沉迷。
¹²消:谓损消德性。
¹³冻者:受冻的人。假:借助。
¹⁴暍(yē):中暑。反:思求。反冬乎冷风:当为“反冷风乎冬”之误。
¹⁵罪:犯罪之人。
¹⁶赦:赦免,宽恕。如虎:像猛虎那样凶狠。
¹⁷佞人:指有才辩的人。
¹⁸桡(náo):屈服。
¹⁹化卑:化为卑谦。
²⁰物:指人事。
²¹和:谓和顺之气。
²²彼:指公阅休。其乎:语助词。归居:隐居。
【译文】
则阳出游到楚国,楚臣夷节把他引荐给楚文王,楚文王却没有接见他,夷节便回去了。彭阳拜见王果时说:“先生为什么不向楚王推荐我呢?”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彭阳说:“公阅休是怎样的人呢?”王果说:“他冬天在江里刺鳖,夏天在山间林圃中休息。有过客问他,他说:‘这是我的住舍。’夷节尚且不能把你引荐给楚王,何况是我呢!我又不如夷节。夷节的为人,没有虚淡退让的德性而有干求妄进的智术,不能以气骨自重,凭着智术来神化他的交际,长久地沈迷于富贵的境域,非但不能在德行方面对别人有所帮助,反而对别人的德性有所损消。受冻的人思盼春天的衣服,中暑的人思求冬天的冷风。楚王的为人,形貌显得尊贵而严厉;他对于犯罪之人,不加宽恕,且像猛虎那样凶狠;如果不是有才辩者和正德之士,谁能使他屈服呢!所以,圣人在穷困的时候,能使家人忘记贫困;在显达的时候,能使王公大人忘记高官厚禄而化为卑谦;对于万物,能够和它们和谐相处;对于人,能够快乐地沟通人事,而又不违反自己的本性。所以,虽然有时候不曾言语,却能以和顺之气来化人;与他人共处,就能化为父子之亲。圣人虽有这种化人之德,却隐居而不用。这与常人之心相比,二者相去甚远。所以说还得等待公阅休。”
【正文】
圣人达绸缪¹,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²。复命摇作³,而以天为师⁴,人则从而命之也⁵。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⁶,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⁷,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⁸,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⁹,入之者十九¹⁰,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¹¹!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¹²,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¹³。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¹⁴!夫师天而不得师天¹⁵,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¹⁶?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¹⁷,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¹⁸,所行之备而不洫¹⁹,其合之也若之何²⁰?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²¹,从师而不囿²²,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²³,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²⁴:“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注释】
¹达:解脱。绸缪(móu):结缚,纠缠。
²性:自然本性。
³复命:即静。摇作:即动。
⁴天:指自然。
⁵命:命名。
⁶鉴:照。
⁷已:停止。
⁸旧国旧都:比喻自然本性。
⁹缗(mín):葱茏茂盛。
¹⁰入:指遮蔽部分。
¹¹县:通“悬”。闲:也作“间”。
¹²冉相氏:三皇以前的无为皇帝。环中:谓虚静无物之处。
¹³几:时期。
¹⁴阖:何。
¹⁵师天:效法自然。
¹⁶其:指有心师天的人。
¹⁷始:指万物的起始。
¹⁸替:间断。
¹⁹洫:陷溺。
²⁰其:指圣人。合之:谓冥合大道。
²¹司御、门尹:官名。登恒:人名,一说为有道之人。
²²囿:局限,限制。
²³之:此。嬴法:多馀的法。嬴,为“赢”之借字,谓多馀。
²⁴容成氏:传说的黄帝时造历法的人。
【译文】
圣人能解脱纠缠,洞达万物而与之混为一体,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出于他的自然本性。他静处和行动,都以自然为宗,人们从而称他为圣人。世人忧虑智能不足,终日驰骛追逐而无停息之时,有什么办法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呢!
天生美貌的人,别人常给他鉴别美丑,如果别人不相告,他就不会知道自己美貌过人。好像是知道,又好像是不知道,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这样他的美丽就会常驻不衰,也才会使别人永远喜欢他,这是出于自然本性。圣人对别人仁爱,人们称他做圣人,如果人们不告诉他,他就不知道自己对别人仁爱。好像是知道,又好像是不知道,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这样他就会对别人永远仁爱,也才会使别人永远感到安适,这是出于自然本性。
对自己的祖国和故乡,看到了心里就畅快。即使丘陵上葱茏茂盛的草木,把祖国和故乡的面貌掩蔽了十分之九,心里仍然觉得畅快,何况是在祖国和故乡之中亲见亲闻了呢!这就犹如十仞高台悬于众人之间啊!
冉相氏得真空之理,随顺万物以成其道,与万物无始无终,无时无刻地运转变化。时时与万物一同推移变化的人,其内在的天性是凝一不变的,何尝背离这个原则呢!如果有心效法自然,便不能得到效法自然的结果,便与追逐外物者无异,像这样用有心效法自然来处事,最终会怎样呢?圣人不曾知道有自然,不曾知道有人事,不曾知道有万物的起始,不曾知道有外物,与世道同行而不间断,所行完美周备而不沉溺于物,他冥合大道又会怎样呢?商汤得到担任过司御、门尹官职的登恒做他的师傅,却不局限于师傅的教诲,因而得到了随顺自然之道。如果只是担当许多有为之名,就会产生出多馀的法,因而仅能得到名与法两端。孔子也是尽其思虑,为他人做师傅。容成氏说:“除去日便没有岁,没有内便没有外。”
【正文】
魏莹与田侯牟约¹,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
犀首闻而耻之曰²:“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³!衍请受甲二十万⁴,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⁵,然后抶其背⁶,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⁷:“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⁸,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⁹。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¹⁰。衍,乱人¹¹,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¹²:“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¹³:“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¹⁴。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¹⁵,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¹⁶,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¹⁷,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¹⁸。”
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¹⁹。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²⁰?”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²¹,而反在通达之国²²,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²³,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²⁴?”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²⁵。
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²⁶,圣人不足以当之²⁷。”惠子曰:“夫吹管也²⁸,犹有嗃也²⁹;吹剑首者³⁰,吷而已矣³¹。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³²,譬犹一吷也。”
【注释】
¹魏莹:即魏惠王,名莹。田侯牟:旧说多以为是齐威王,因其为田成子的后代,故称田侯。但齐威王名因齐,不名牟,故后人颇多疑议。约:订立盟约。
²犀首:魏官名。这里指担任此官的公孙衍。
³从仇:报仇。
⁴受甲:率领兵士。
⁵忌:指齐将田忌。
⁶抶(chì):鞭打。
⁷季子:魏国贤臣。
⁸十:当为“七”字之误。
⁹胥靡:服劳役的犯人。
¹⁰基:基础。
¹¹乱人:肇乱之人。
¹²华子:魏国贤臣。
¹³君:指魏君莹。
¹⁴戴晋人:魏国的得道者。
¹⁵触氏:虚构的国名。
¹⁶蛮氏:虚构的国名。
¹⁷伏尸:倒伏在地上的尸体。
¹⁸逐北:追赶败兵。旬有五日:十五天。反:通“返”。
¹⁹实:证实。
²⁰在:察明。
²¹无穷:谓无限广大的境域,即大道。
²²反在:谓反察,即转过头来看一眼。通达之国:即四海之内。
²³梁:魏国都城大梁,在今河南开封。
²⁴辩:通“辨”,区别。
²⁵客:指戴晋人。惝(tǎnɡ)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亡:失。按,此句后原有“客出”二字,疑为衍文,今删去。
²⁶大人:谓大德之人。
²⁷圣人:指下文的“尧舜”,是拘于法度者的形象。
²⁸管:管状乐器。
²⁹嗃(xiāo):指宏亮的管乐声。
³⁰剑首:剑鼻,即剑环头的小孔。
³¹吷(xuè):吹剑鼻时所发出的细小声音。
³²道:称说。
【译文】
魏莹与田侯牟订下盟约,田侯牟违背了盟约。魏莹大怒,要派人去刺杀田侯牟。
犀首公孙衍听到这种做法后认为可耻,对魏惠王说:“您是大国的君主,竟然用一般老百姓所使用的手段来报仇!我请求率领二十万兵士,为您攻打齐国,俘虏齐国的人民,夺取齐国的牛马,使齐国的国君内心焦灼而引发脊背长出毒疮,然后攻破齐国。齐将田忌要是逃走,就用鞭子打他的背,折断他的脊梁骨。”
季子听到公孙衍的话后认为可耻,对魏惠王说:“建筑十仞高的城墙,已经建成七仞了,却又去毁坏它,这是服劳役的犯人感到痛心的事。现在已经七年不用兵打仗了,这是建立王业的基础。公孙衍是个好战乱的人,不可听从他的主张。”
华子听到季子的话后认为鄙陋,对魏惠王说:“劝说伐齐的人,是好作乱之人;劝说不攻伐的人,也是好作乱之人;说伐与不伐都是乱人的人,他自己又是好作乱之人。”魏惠王说:“那么应当怎么办呢?”华子说:“您追求大道就可以了。”
惠子听到这些情况后,就引荐戴晋人去拜见魏惠王。戴晋人说:“有一种名叫蜗牛的虫,您知道吗?”魏惠王说:“知道。”戴晋人说:“在蜗牛的左角上有个国家,名叫触氏;在蜗牛的右角上也有个国家,名叫蛮氏,这两个国家经常为争夺土地而作战,倒伏在地上的尸体就有好几万,追逐败兵要经过十五天才能回来。”
魏惠王说:“唉,这是虚构的话吧?”戴晋人说:“我请求为您证实它。您认为四方和上下有穷尽吗?”魏惠王说:“没有穷尽。”戴晋人说:“您知道精神遨游于无限广大的境域,而转过头来再看四海九洲,就好像渺小得不存在似的吗?”魏惠王说:“是这样。”戴晋人说:“四海之内有个魏国,在魏国中有个大梁都邑,在大梁都邑中有您这位君王,这样,君王与蛮氏有区别吗?”魏惠王说:“没有区别。”戴晋人离开后,魏惠王心神恍惚,若有所失。
惠子来拜见,魏惠王说:“戴晋人是一位大德之人,尧舜也赶不上他。”惠子说:“吹起竹管,还能发出宏亮的管乐声;吹起剑鼻,只是有细小的声音罢了。尧舜,是人们所称誉的;在戴晋人面前称说尧舜,就如同是细小的声音而已。”
【正文】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¹。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²,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³?”仲尼曰:“是圣人仆也⁴。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⁵。其声销⁶,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⁷,是其市南宜僚邪⁸?”
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⁹,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¹⁰,羞闻其言¹¹,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¹²?”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注释】
¹蚁丘:山丘名。浆:指卖浆之家。
²夫妻:宅之主人,即市南宜僚与他的妻子。臣妾:宅之仆人或仆婢。登极:谓登上屋顶观察孔子为人。
³稯稯(zǒnɡ):纷纷登屋的样子。
⁴仆:徒。
⁵藏:隐。畔:陇亩。
⁶声:声名。销:寂灭。
⁷陆沉:谓不离市朝而自隐,如在陆而沉于水。
⁸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因居住市南,故称。
⁹著:明,了解。己:指市南宜僚。
¹⁰其:指市南宜僚。
¹¹其言:指佞人之言。
¹²而:通“尔”,你。存:存问。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住在蚁丘山下的一个卖浆之家。他邻居的夫妻仆婢都登上屋顶观察孔子为人,子路说:“这些人纷纷登上屋顶是干什么的呢?”孔子说:“这是圣人一类人。他把自己藏身于民间,隐居在陇亩之中。他的声名寂灭无闻,他的心志游于无穷,他的嘴虽说过话,但他的心却不曾说过话,将要避世,而内心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这是不离市朝而自隐的人,他该是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去把他召来。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了解他,知道我到楚国,以为我必定要让楚王召见他,他正把我看作谄佞之人。如果是这样,他对于谄佞之人,连听到他的话都感到羞耻,何况是亲自见面呢!你怎么去存问他呢?”子路前去看他,他的住处已经空无一人了。
【正文】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¹:“君为政焉勿卤莽²,治民焉勿灭裂³。昔予为禾⁴,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⁵;芸而灭裂之⁶,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⁷,深其耕而熟耰之⁸,其禾蘩以滋⁹,予终年厌飧¹⁰。”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¹¹,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¹²。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¹³,为性萑苇¹⁴;蒹葭始萌¹⁵,以扶吾形¹⁶,寻擢吾性¹⁷;并溃漏发¹⁸,不择所出,漂疽疥痈¹⁹,内热溲膏是也²⁰。”
【注释】
¹长梧封人:即长梧子。长梧,地名。封人,守封疆的人。子牢:姓琴,孔子弟子,为宋国卿士。
²卤莽:粗疏。
³灭裂:草率。
⁴为禾:栽种庄稼。
⁵其实:指庄稼的收成。
⁶芸:除草。
⁷变齐:更变方法。齐,通“剂”。
⁸熟:仔细。耰(yōu):除草。
⁹蘩:也作“繁”,繁茂。滋:颗粒饱满。
¹⁰厌飧(sūn):饱食。
¹¹遁:失。
¹²众为:指上文卤莽、灭裂的行为。
¹³欲:指喜好之情。孽:害。
¹⁴萑(huán)苇:芦苇。
¹⁵蒹葭(jiānjiā):初生的芦苇。
¹⁶扶:助。
¹⁷寻:长时间之后。擢(zhuó):拔除。
¹⁸并:一齐。溃:溃烂。发:发作。
¹⁹漂疽:巨疮。漂,当为“瘭”字之误。疥痈:小疮。
²⁰内热:即消渴症。溲膏:即溺精。
【译文】
长梧封人对子牢说:“你处理政事不要粗疏,治理人民不要草率。以前我栽种庄稼的时候,耕种粗疏,庄稼的收成也马马虎虎地报答我;除草草率,庄稼的收成也简单草率地报答我。第二年我变更了方法,深耕细作,庄稼便长得十分繁茂且颗粒饱满,我这一年都能饱餐。”
庄子听到后说:“现在人们对待自己的身体,修养自己的心神,很多都像封人所说的那样,失去天性,背离本真,灭绝性情,丧失心神,都是由粗疏、草率的行为招致的。所以粗疏地对待本性,好恶之情对本性的伤害,正如芦苇对庄稼的危害一样;蒹葭初生,开始时扶苗同长,渐渐地就会过盛而害苗;于是一齐溃烂发作,百病皆出,巨疮痈疽、内热溺精等病就是如此。”
【正文】
柏矩学于老聃¹,曰:“请之天下游²。”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³。”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⁴,推而强之⁵,解朝服而幕之⁶,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⁷,子独先离之⁸!”曰:“莫为盗⁹,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¹⁰;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¹¹,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¹²,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¹³,大为难而罪不敢¹⁴,重为任而罚不胜¹⁵,远其涂而诛不至¹⁶。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注释】
¹柏矩:姓柏,名矩,怀道之士,老子的学生。
²之:往。
³是:此。
⁴辜人:暴露于街头的罪人之尸。
⁵推而强之:谓使尸体摆正。
⁶朝服:官吏所穿的衣服。幕:覆。
⁷菑:通“灾”。
⁸离:通“罹”,遭。
⁹莫为:乃诘问之词。
¹⁰病:祸害。
¹¹穷困:困扰。
¹²一形:谓一个人。失:亏损。
¹³愚:当为“过”字之误。过,责备。
¹⁴罪:归罪。
¹⁵胜:胜任。
¹⁶涂:通“途”。诛:杀。
【译文】
柏矩在老聃门下求学,说:“请允许我到天下各地游历。”老聃说:“算了吧!天下都是一个样的。”柏矩再次提出请求,老聃说:“你要从哪里开始?”柏矩说:“从齐国开始。”
到了齐国,看见一具暴露于街头的罪人之尸,他就将尸体摆正,然后脱下朝服盖在尸体上面,仰天号哭着说:“你呀!你呀!天下有大灾大难,却让你先遭上了!”柏矩又说:“你遭受这种灾祸,是因为盗窃呢,还是因为杀人呢?统治者不能忘荣辱,然后老百姓就以不荣为祸害;统治者喜好积聚货财,然后老百姓就纷纷为货财而争斗。今天的君主立于荣辱之上,处于货财之中,以名利困扰百姓而使之永远不得安宁,要想不身遭刑戮,做得到吗?古时候的君主,把功绩归于百姓,把过错归于自己;把正确归于百姓,把过失归于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亏损了形性,不但不责备亏损者,反而引咎自责。现在却不是这样,故意隐藏物性而责备百姓不知物性,增加困难的程度而加罪于不敢去做的人,加重任务而处罚不胜任的人,延长路程而诛杀不能到达的人。人民智能和力量都用尽了,就用虚假来应付。统治者天天弄虚作假,士民百姓怎么能不虚伪呢!能力不足便要作伪,智能不足便要欺骗,财用不足便要盗窃。盗窃行为的发生,究竟应该责备谁呢?”
【正文】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¹,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²,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³,有乎出而莫见其门⁴。人皆尊其知之所知⁵,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⁶!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⁷!
【注释】
¹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行年:经历过的年岁。化:谓认识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
²是之:认为正确。卒:最后。诎:贬斥。
³根:根本,指道。
⁴门:门径,也指道。
⁵知之所知:前一“知”通“智”,后一“知”意谓知道。
⁶大疑:大惑。
⁷然:这样。
【译文】
蘧伯玉年岁六十,而六十年中不断改变着自己的认识,没有不是开始认为正确而后来斥为错误的,他不知道现在所肯定的不就是五十九岁时所否定的吗!万物都是生长出来的,然而却看不到产生它们的根本;都有出生的地方,然而却看不到它们的门径。人们都重视自己智能所能知道的知识,却不知道依靠智能所不能知道而后知道的道理,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疑惑吗!算了吧!算了吧!世人无法逃避这种错误。这一点是必然无疑的!
【正文】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¹、伯常骞²、狶韦曰³:“夫卫灵公饮酒湛乐⁴,不听国家之政⁵;田猎毕弋⁶,不应诸侯之际⁷;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也⁸。”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⁹。史奉御而进所¹⁰,搏币而扶翼¹¹。其慢若彼之甚也¹²,见贤人若此其肃也¹³,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¹⁴,卜葬于沙丘而吉¹⁵。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¹⁶,灵公夺而里之¹⁷。’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¹⁸!”
【注释】
¹大(tài)史:史官。大弢:史官姓名,具体不详。
²伯常骞:史官姓名,即周朝史官柏常骞。
³狶韦:史官姓名,具体不详。
⁴湛乐:沉湎于逸乐。湛,通“耽”。
⁵听:管理,处理。
⁶毕:用长柄网捕取禽兽。弋(yì):用绳系箭而射。
⁷应:参加。际:指盟会之事。
⁸后“是”:指无德政。
⁹滥:通“鉴”,浴盆。
¹⁰史:姓史,名,字子鱼,卫灵公的大臣,以仁孝著称。奉御:承奉御物,即手捧御用衣物。所:指灵公与妻妾同浴之所。
¹¹搏币:接取币帛。扶翼:扶助。
¹²慢:淫乱。彼:指与妻妾同浴。
¹³贤人:指史鳅。肃:敬。
¹⁴故墓:也作“大墓”,指生前预筑的墓穴。
¹⁵沙丘:地名。
¹⁶冯:通“凭”。其子:指原死者的子孙。
¹⁷里:居。
¹⁸之:此。二子:指大弢和伯常骞。
【译文】
孔子问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三个人说:“卫灵公沉湎于饮酒逸乐,不处理国家的政事;经常猎兽捕禽,不参加诸侯的盟会;他死后却得到可美可恶的灵公谥号,这是为什么呢?”
大弢说:“这是因为他荒淫无道的缘故。”伯常骞说:“灵公有三个妻子,他和三个妻子同在一个浴盆里洗澡。史手捧着御用衣物来到灵公那里,灵公叫人接过史所捧的衣物,并恭敬地扶着他行走。灵公生活淫乱是那样的严重,但见到贤人却这般肃敬,这就是他被称为灵公的原因。”狶韦说:“灵公死后,经过占卜,认为葬在生前预筑的墓穴不吉利,认为葬在沙丘就会吉利。挖掘坟墓到数仞深时,得到了一个石制的套棺,洗干净来看,上面有铭文说:‘原葬子孙不能保祖坟,将被后世灵公夺去居住。’灵公的谥号在很久以前就定下来了,大弢和伯常骞这两个人怎能了解天然之理呢!”
【正文】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¹:“何谓丘里之言²?”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³,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⁴;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⁵。四时殊气⁶,天不赐⁷,故岁成;五官殊职⁸,君不私,故国治;文武⁹,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¹⁰,世有变化¹¹。祸福淳淳¹²,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¹³;自殉殊面¹⁴,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太泽¹⁵,百材皆度¹⁶;观于大山,木石同坛¹⁷。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¹⁸,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¹⁹。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²⁰,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²¹!”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²²,相盖相治²³;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²⁴;雌雄片合²⁵,于是庸有²⁶。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²⁷。此名实之可纪²⁸,精微之可志也²⁹。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³⁰,终则始,此物之所有³¹。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³²,不原其所起³³,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³⁴,接子之或使³⁵,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³⁶,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³⁷,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³⁸。斯而析之³⁹,精至于无伦⁴⁰,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⁴¹,已死不可徂⁴²。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⁴³。吾观之本⁴⁴,其往无穷;吾求之末⁴⁵,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⁴⁶,夫胡为于大方⁴⁷?言而足⁴⁸,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⁴⁹,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⁵⁰;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释】
¹少知、大公调:皆为虚构的人物。
²丘里:乡里。
³系:拴。
⁴主:指主见。执:偏执。
⁵正:指正。距:拒绝。
⁶气:气候。
⁷赐:偏私。
⁸五官:指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
⁹文武:其下当补“殊能”二字,文意方通。
¹⁰时:四季。
¹¹世:世事。
¹²淳:谓变化无常。
¹³拂:违逆。宜:适宜。
¹⁴殉:逐。面:方向。
¹⁵比:譬如。太泽:即大泽。
¹⁶度:居。
¹⁷坛:基盘。
¹⁸期:限。
¹⁹号:称。读:犹“语”。
²⁰辩:通“辨”,区别。
²¹不及:不同。
²²相照:相应。
²³相盖:相害。盖,通“害”。相治:相济。
²⁴桥起:谓突然而起。
²⁵雌雄:即夫妇。
²⁶庸有:谓常有子孙。庸,常。
²⁷以:犹“相”。
²⁸纪:识记。
²⁹志:记载。
³⁰穷:极。反:通“返”。
³¹所有:所共有的现象。
³²随:探究。其:指万物。
³³原:追溯。
³⁴季真:齐国贤人,稷下学者。莫为:无为。
³⁵接子:齐国贤人,稷下学者。或使:有为。
³⁶大知:指大智之人。
³⁷言:语言。读:说明。
³⁸意:心意。
³⁹斯:剖分。
⁴⁰伦:形体。
⁴¹忌:禁。
⁴²徂:当为“阻”字之误。
⁴³假:借。
⁴⁴之:指物理。本:起始。
⁴⁵末:终结。
⁴⁶一曲:一偏。
⁴⁷大方:大道。
⁴⁸足:谓圆通周遍。
⁴⁹不足:偏滞。
⁵⁰载:表达。
【译文】
少知问大公调说:“什么是丘里之言?”大公调说:“所谓丘里,就是聚合许多不同姓名的人家而形成一种风俗的群体,聚合相异的东西可以成为同一,分散同一又可以成为相异的东西。现在仅指向马体的各个部分便不能称作马,而拴于眼前的马之所以可称作马,是因为它合并了各个部分而成为一个整体的缘故。所以,丘山积累了许多低矮的土石而变得高大,江河汇聚了众多的水流而变得广阔,得道之人合并了万物之异而总归于大同。因此,人家的话自外进入我心,我虽自有主意,却不固执成见;我的话自内发出而进入人世,人家虽有所批评,我却不曾拒绝。四时的气候不同,天不曾偏赐某一季节,所以四季运行有序而没有造成差错;五官的职责不同,君主不曾偏私某一官职,所以国家才能得到治理;文武的才能不同,大德之人不曾偏赐某一方,所以人们的德性完备;万物的发展规律不同,大道不曾偏私某一物,所以万物不可名状。无所名状就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也就无所不为。四季有循环终始,世事有发展变化。祸福的变化无常,有所乖逆却可以变为有所适宜;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驰逐,取向正确却可以出现偏差。譬如大泽,百树同长于大泽之中;再看看大山,木石同以大山为落脚的地方。这就是丘里之言。”
少知说:“那么把丘里之言称为道,可以吗?”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物的数量,不止于万,但却限定地称为万物,这只是用最大的数目来称呼它。所以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阳是精气中最大的;道是天地阴阳的总结。因为它广大无边而粗略地称之为大道,这是可以的。已经有了大道之名,难道还能用丘里之言来比喻它吗?如果把大道与丘里之言相区别,这二者正像马与狗那样,其间相差太远了!”
少知说:“四方之内,六合之中,万物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大公调说:“阴阳相互交感,相互侵害,相互扶持;四时相互更替,春夏生长,秋冬肃杀。爱憎退进的表现,于是突然而起;雌雄两片相合而成配偶,于是常有子孙。安危相互更替,祸福相互转化,缓急相互摩擦,聚散相互依存。这些都是有名称和形迹可以识记的,有精微可以记载的。随时序变化而条理相通,突然兴起而相互消长,物极则返,周而复始,这是万物所共有的现象。言论所能表达清楚的,智能所能体察到的,不过限于事物的极限罢了。悟道之人,不探究万物如何消逝,不追溯万物如何起始,这就是议论终止的地方。”
少知说:“季真说大道无为,接子说大道有为,这两家的议论,究竟谁合乎实际,谁偏离于情理?”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们都知道的;即使是大智之人,也不能用语言来说明鸡鸣狗叫的原因,也不能用心意来推测这样做的动机。按照这个道理来分析,精微至极的事物小到没有形体,粗大至极的事物大到没有外围,称说它们有为或主张它们无为,都未免拘于形迹而终不合大道。有为的说法太过于实,无为的主张太流于虚。有名称有实体,便是事物名相的所在;无名称无实体,便落入事物之外的空虚。如果这个道理可以言说可以意会,那越言说离大道就越远。未生的不能禁止,已死的无法阻挡。死生之事常在眼前,但它的道理无法言读意测。有为,无为,都是疑惑者所作的假设之论。我观察物理的起始,它的过去没有穷尽;我探求物理的终结,它的未来没有止境;没有穷尽没有止境,泯于无言,才能合于物理;有为无为,是两家言论的根本,却只能与物相终始。道体既不表现为实有,又不表现为虚空。道这个名称,不过是勉强假借罢了。有为无为,只是偏于物的一个方面,怎能达到大道境界呢!言论如果能圆通周遍,那终日言谈都符合于大道;言论如果不能圆通周遍,那终日言谈都不离于物象。道的精微,物的至理,都是无法用言论和沉默来表达的;只有超乎言默之表,才不失为议论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