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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尼娅
十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来到小山丘上,赛义姆已经等在那里了。当我骑马朝那里走去时,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镇定自若。
“你想和我说什么?”赛义姆问道。
“我要告诉你,我全都知道了。你爱哈尼娅,她也爱你,米查,你骗取了哈尼娅的爱情,你的行为是可耻的,这是我首先要对你说的一句话。”
赛义姆的脸色煞白,突然暴跳起来,骑着马直朝我冲了过来。我们的马差点对撞了。他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话可得小心!”
“首先因为你是回教徒,她是基督教徒,你不能和她结婚。”
“我会改信宗教!”
“你父亲决不会让你这样做!”
“啊!他会的!此外……”
“此外,还有别的障碍。即使你改信了宗教,无论是我,还是我父亲,都不会把哈尼娅给你,现在不会,永远也不会!你懂吗?”
骑在马上的米查俯身朝向我,每个音节都说得很重地回答道:
“我也决不会去求你们的!现在你该明白啦!”
我依然很镇静,我打算把哈尼娅离开的消息留到最后再说。
“她不仅不会成为你的人,”我也用同样的语调,冷冰冰地回答说,“而且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知道你会写信给她,不过我预先警告你,我会监视这一切的,即使是头一次被抓住,我也会把你的送信人狠狠鞭打一顿。你自己也不能到我家去了,我不准你来!”
“等着瞧吧!”他气冲冲地答道,“现在该轮到我说了。不是我,而是你的行为可耻!现在我看得很清楚,我问过你,你爱不爱她,你回答说,不爱。我本打算及时退出,但是你拒绝了我的自我牺牲。这是谁的过错呢?你说你不爱她,这是在撒谎。由于你的自尊心,由于你的自私和骄傲,你才羞于承认你是爱她的,你是偷偷摸摸地爱,我是光明正大地爱,你是暗地里在爱,我是公开大胆地爱。你破坏了她的生活,我却努力使她幸福。这是谁的错误呢?我本来是会退出来的,上帝可以做证,我本来是会退出来的。但是现在为时太晚了。现在她爱我。你好好听着我对你说的话:你们可以禁止我到你家里去,也可以没收我的信,但是我要对你们发誓,我是决不会放弃哈尼娅的,我忘不了她,我要永远爱她,哪怕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我的行为是光明磊落的,是诚实坦然的。我爱她!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她是我的整个生命,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不会给你家里带来不幸。但是你要记住,现在我心里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东西,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嗯,如果你们虐待哈尼娅……”
他说这些话时,说得很急。他脸色苍白,嘴紧闭着。强烈的爱情攫住了这个火一般热的东方性格,如同火中的热气一样,从他身上喷射出来。但是我对此置若罔闻,以冷静的、淡漠的坚定态度回答道:
“我来这里不是来听你的陈述,我蔑视你的威胁。我再次告诉你,哈尼娅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你再听我说,我是怎么爱哈尼娅的,爱得有多深,我都不想说了,因为我无法表达出来,而你也不想了解。我要向你声明,尽管我是那样的爱她,但只要她爱你,我心里也还保存有那种高尚的情操,我就会永远放弃她。亨利克,我们都应该为她着想啊!你一向都是个气度很大的人。所以你听着,放弃她吧!以后你对我提出什么要求,甚至要我的性命都可以。这是我伸给你的手,亨利克,这事关哈尼娅呀,事关哈尼娅呀,你可得记住!”
他俯身过来,张开着双臂,我勒马后退。
“让我和我父亲去照顾她好了,我们已经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荣幸地通知你,哈尼娅后天就要出国,你再也看不见她了。好了,再见!”
“啊,既然是这样,那就等着瞧吧!”
我掉转马头朝家里走去,再也没有向后看一眼。
哈尼娅离开之前的两天里,我家里的气氛一直很沉闷。戴维斯夫人和我的两个妹妹在我和父亲那次谈话之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家里只剩下我、父亲、卢德维克神父和哈尼娅。这个可怜的姑娘已经知道她必须离开这里,感到很绝望。很显然,她想求我帮助她,想从我这里得到最后的救援。不过我猜出了她的意图,就尽力避免单独和她在一起。我非常清楚自己,只要一看到她的眼泪,她就能从我这里得到她所要的一切,我是什么也不会拒绝她的,我甚至回避她的眼神。每当她望着我或我的父亲时,她的眼里都有一种哀求的目光,使我无法忍受。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我愿意为她去向父亲说情,我也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我父亲一旦决定了的事,就再也不会改变了。除此之外,由于内疚,我也和哈尼娅离得远远的。我和米查最后的那次谈话,我近来的严厉态度,我所干的全部事情,以及我不接近她、却远远监视她的行径,都使我有愧于她。当然,我是有理由监视她的。我知道,米查像一只猛禽那样,一天到晚都在我家的周围转来转去。就在我们谈话后的第二天,我就看到哈尼娅慌慌张张地把一张字条藏了起来。毫无疑问,不是他的来信,就是她给他的信。我猜想他们还可能见过面,尽管黄昏时刻我在监视着赛义姆,却无法抓住他。这两天真是光阴似箭,很快就过去了。哈尼娅晚上就要到乌斯吉查去了。那天下午,我父亲到城里市场上去买马,还把卡佐也带去了,好让他试试马。只有我和卢德维克神父两个人在陪着哈尼娅。
我注意到,随着决定性时刻的越来越近,哈尼娅就越是表现出一种奇怪的不安,她神情恍惚,浑身颤抖,她有时像受了惊吓似的畏缩成一团。太阳终于西沉了,沉入在翻腾的云层里,云呈黄色,预示着一场冰雹和暴风雨的来临。好几次,听到了西方天空中远远传来的雷鸣声,像是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咆哮,空气显得沉闷、燥热,充满了雷电。小鸟躲在屋檐下或者大树上,只有燕子在空中来回飞翔。树叶不再沙沙作响了,而是昏昏欲睡地垂挂在那里。庄园里传来了从田里回来的牲口的哞叫声。一种沉闷的不安笼罩着整个大自然。卢德维克神父吩咐关好窗户。我想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赶到乌斯吉查去,于是我站了起来,朝马厩走去,吩咐把马车赶到门口来。当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哈尼娅也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我看了她一眼。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真要闷死了!闷死了!”她大声叫道,坐在窗前,用手帕扇了起来。而且她那种奇怪的心神不定越来越显而易见。“还是再等等好,过不了半小时,暴风雨就要来了!”卢德维克神父对我说道。“有半个小时,我们就能到乌斯吉查了,而且谁也难以断定,这种天气是不是一场虚惊呢!”我回答说。于是我跑进了马厩,有一匹马已经给我鞴好了马鞍,可是,套拉车的马,他们却像平时一样拖拖拉拉。过了半个小时,车夫才把马车赶到大门口。我骑马跟在车后。暴风雨看来就在头顶上了,我不想再耽搁了。哈尼娅的行李已经搬出来了,安放在车上。卢德维克神父身穿一件白亚麻布外袍,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大白伞。
“哈尼娅在哪里,她准备好了吗?”我问神父。
“准备好了,她到小教堂去祷告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我跑到小教堂,那里没有哈尼娅,我又从小教堂跑到餐厅,从餐厅到客厅,到处都找不见哈尼娅。
“哈尼娅!哈尼娅!”我开始喊了起来。
没有回答。
我有些着急了,跑到她的卧室去。我原以为她或许又病了。房间里只有老温格罗夫斯卡坐在那里抽泣。
“是不是到了该和哈尼娅小姐告别的时候了?”她问道。
“小姐在哪里?”我焦急地问道。
“小姐到花园去了!”
我赶紧跑进了花园。
“哈尼娅!哈尼娅!是上车的时候了!”
一片寂静。
“哈尼娅!哈尼娅!”
像是回答我的喊声,受到暴风雨到来前大风的吹动,树叶发出了不安的响声,还掉下了几颗大的雨点。然后又是一片寂静。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自己,惊恐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哈尼娅!哈尼娅!”
有那么一刹那,我仿佛听见了从花园另一端传来的回答声。我松了一口气。“啊!我真是个傻瓜!”我心里想道,便朝回答声传来的那个方向奔了过去。
我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找到,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花园的这一边是一道篱墙,墙外是一条土路,直通草地中间的羊圈。我抓住墙头朝土路望去,路上空无人迹,只有庄园里的牧童伊格纳兹正在篱墙下面的水沟里放牧鹅群。
“伊格纳兹!”
伊格纳兹脱下帽子,朝篱墙跑了过来。
“你看见小姐没有?”
“看见了,小姐刚刚从这里坐车过去的!”
“什么?她到哪儿去了?”
“噢,朝树林那边走的,是和霍热尔的少爷一道坐车走的,他们把马车赶得快极了!”
耶稣,马利亚!哈尼娅是和赛义姆私奔了呀!
起初,我一下子蒙得摸不着头脑了,后来这事像闪电似的掠过我的脑海。我想起了哈尼娅的心神不定,还有我看见她拿的那封信,这一切都表明他们是预先安排好了的。米查给他写过信,还和她见过面,他们挑选了我们动身前这个时刻逃走,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时刻大家都在忙乱着。耶稣,马利亚!我全身都在冒冷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大门口来的。
“牵马来!快给我牵马来!”我用可怕的声音叫喊。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卢德维克神父大声问道。
但是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巨雷,正好这时候它在半空中轰响了。我催马飞驰,风在我耳边呼呼直响。我冲进了菩提树林荫路,策马朝他们走的那条路上飞奔而去。我跃过一道栅栏又一道栅栏,继续朝前飞驰。车迹清晰可寻。不过这时候,暴风雨来临了,天空一片昏暗,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划破重重乌云。有时整个天空都是一片火光,接着便是一片深沉的黑暗,雨水像一道道溪流似的倾泻下来。道路两旁的树木痉挛似的朝四面八方扭动着。我的马被我疯狂地鞭打着,被马刺踢着前进,开始喘息、呻吟起来了,我自己也愤怒得喘不过气来。我把身子伏在马颈上,追寻着路上的车迹前进,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想了。就这样,我驰进了森林。这时候,暴风雨越来越凶猛可怕了,仿佛天和地都在大发雷霆。森林里的树被狂风吹弯得有如一片麦田,黑色的树枝起伏不停。雷声在黑暗的松树中间回荡着。雷电的轰鸣,树枝的沙沙声,树枝折断的咔嚓声,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一支可怕的合唱队。我再也看不见车迹了,但是我仍然像狂风一样向前驰骋。直到驰出森林,借着闪电的亮光,我才辨认出了路上的车痕。然而同时,我不无担心地看到,我的马呼吸更困难了,步子也更慢了。我加倍地鞭打着我的坐骑,在这森林外面,尽是一片沙地。我本可以从它旁边绕过去的,但是赛义姆一定也是从这里穿过去的。这样一来就会使他的逃走缓慢下来。
我抬眼望天:“啊,上帝啊!让我快快追上他们吧!然后如果您愿意,即使杀了我也可以!”我绝望地叫喊道。我的祷告上帝果真听见了。突然间,红色的闪电划破了黑暗,借着它的红光我看见了正在奔驰的那辆小马车,我还辨认不清那两个逃亡者的脸孔,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他们。他们和我相距半俄里远,不过他们跑得不快,因为天昏地暗,大雨滂沱,赛义姆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前进。我发出一声既包含着愤怒,又充满欣喜的喊叫。现在他们是无法逃脱的了。
赛义姆回头一望,也大喊了一声,随即用鞭子抽打着那两匹受惊的马。凭借闪电的亮光,哈尼娅也认出了我。我看到她绝望地紧紧抓住赛义姆,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几秒钟后,我已经离他们这样近,连赛义姆的声音我都听见了:“我身上有枪,不要靠近!要不,我就开枪了!”他在黑暗中喊道。但是我什么也不怕,离他们越来越近了。“站住!站住!”赛义姆喊道。我离他们只有十五步远了,不过路开始好走了,赛义姆又挥鞭催马飞奔。转瞬之间,我们的距离又拉大了,不过我又赶上了他们。这时候,赛义姆转过身来。开始用手枪瞄准。他怒气冲冲,瞄准却很镇静。再有一会儿,我就能用手抓住马车了。但是砰的一声枪响……我的马朝旁边一跳,跟着又跳了几下,前腿便跪下了,我把它拉起来,它又一屁股坐下了,大声喘息着,和我一起倒在地上。
我立即跳了起来,拼命追赶着,但这不过是瞎跑一气罢了。马车很快就离我越来越远了。后来,当闪电划开乌云时,我才又一次看见了它。马车连同我最后的希望,一道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我试图大声叫喊,但喊不出声来。我气喘吁吁的,马车的辚辚声传到我的耳中,越来越弱了,越来越弱了。最后我被石头绊了一跤,倒在地上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站了起来。
“他们走了,走了,消失得不见踪影了!”我大声地一再说着,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浑身无力,在这暴风雨里,在这茫茫黑夜中,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孤。这个魔鬼米查战胜了我。啊,若是卡佐没有和我父亲进城去,要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追赶他们,那该有多好啊!可是现在呢,“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我大声叫喊,这样能使我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才不至于发疯。我觉得连风也在嘲笑我,它嘻嘻笑道:“你坐在路上,没有马。他和她却远走高飞了!”风在怒吼,在狂笑,在嘻嘻冷笑。我又回到了我的马那里,从它的鼻孔里流出了一道像溪流一样的开始凝结的黑血,不过它还活着,奄奄一息,它把失去光泽的眼睛转向我。我坐在它旁边,头靠在它身上,我仿佛觉得自己也要死了。此时,风在我头上呼啸,它大笑着,喊叫着:“他和她远走高飞了!”有时候,我觉得听见了那可怖的车轮的辚辚声,它飞驰在黑暗中,把我的幸福也带走了。风在不停地呼啸:“他和她远走高飞了!”我很奇怪地昏迷过去了。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时,暴风雨已经停息了。一片片明亮的、轻柔的白云,飞快地飘过天空、云块之间。夜空蔚蓝,明月高悬,田野上升起了滋润的雾气。我那匹已经僵硬了的死马使我记起了所发生的一切。我环顾四周,想认出这是什么地方。在右方,我看见远处的窗口上有灯光在闪烁,于是我急忙朝那里走去。原来我就在乌斯吉查的村口。
我决定到庄园去见乌斯吉茨基先生,在这里要见他很容易,因为乌斯吉茨基先生不住在大院中,而是住在他的一所独立的小房里,他经常在这里工作和睡觉。他的窗子还亮着灯光,我敲了敲门。
他亲自给我开了门,见到我,吓得他直往后退。
“笑话,看看你成了什么模样!亨利克!”他说。
“我的马在乌斯吉查附近给雷打死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到您这儿来。”
“以父与子的名义!你全身都湿透了,会着凉的,不过现在太晚了。笑话!我叫他们给你送吃的穿的来!”
“不!不!我得马上回去!”
“是吗?为什么哈尼娅没有来?我妻子两点钟就要离开这里。我们以为你会送她来这里过夜的。”
我突然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
“先生,我们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希望您不要告诉任何人,连您的夫人、女儿和家庭教师都不要告诉,因为这关系到我家的名誉。”
我知道他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要把这件事隐瞒住,我也不抱多大的希望,因此,我事先给他打打招呼,以便他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替我们做做解释工作,所以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只有我爱哈尼娅这一点除外。
“那么你一定得跟赛义姆决斗啦!笑话!什么?”他听了我的叙述后说道。
“是的!我想明天就去和他决斗。不过,我今天还要去追寻他们。我请求您给我一匹最好的马。”
“你没有必要去追他们了,他们并没有跑得很远。他们跑来跑去总得要跑回霍热尔去。他们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笑话!他们会回到霍热尔来,跪在老米查的面前!他们别无他法……老米查会把赛义姆关在谷仓里,而小姐呢,他会把小姐送回到你们家里。笑话!什么?可是哈尼娅呀哈尼娅!唉!”
“乌斯吉茨基先生!”
“喏!喏!我的孩子,你别生气!我不会把她当坏女人看待,可是我家的女人们对她可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了!我们何必浪费时间呢?”
“啊,是的!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乌斯吉茨基考虑了一会儿。
“我知道该怎么干了。我马上就去霍热尔,你现在也回家去,不过最好还是等在这里。如果哈尼娅还在霍热尔,我就把她带回来送到你家里去。你会说,他们不会把她交给我的。笑话!不过,我倒愿意让老米查和我一道把哈尼娅送回你家,因为你父亲是个性情暴戾的人,他一定会向老米查挑战的!但是,这不能怪那个老头子,是吧?”
“我父亲不在家!”
“那就更好了!那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乌斯吉茨基先生拍了拍手。
“雅涅克,你来一下!”
他的男仆走进了房间。
“十分钟之内给我备好车,明白吗?”
“也给我鞴匹马,好吗?”我说道。
“给这位先生准备另一辆车。笑话,亲爱的先生!”
我们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我说:
“先生,您能让我给赛义姆写封信吗?我情愿用书信去向他挑战。”
“为什么?”
“我担心老米查不让他决斗,他会把他关上一段时间,他会认为只要这样惩罚一下就够了,可是我觉得这太轻了!如果赛义姆已经被老米查关起来了,你就无法见到他,由老头子转告他是不行的,但是你可以把信交给别的人。我也不想把决斗这件事告诉我的父亲。也许他会向老米查挑战。不过,那个老头子是无辜的。如果我先和赛义姆决斗了,那我父亲就失去挑战的理由了。另外,你自己也说过,我必须和他决斗。”
“我的确是这样说的,决斗!决斗!对于贵族说来,这是最好的办法,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全都一样。对于别的人,可以不这样做。笑话!可是对于一个贵族说来,那就只能如此。好,你就写吧!你做得对!”
我坐了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
你是个无赖,我这封信就是给你的一记耳光。如果你明天不带着手枪或刀剑到瓦赫小屋的附近去,那你就是最无耻的懦夫了,你好像就是这样的人!
我把信封好后交给了乌斯吉茨基先生。然后我们都来到了院子里,因为给我们准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我刚要上车,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先生,如果赛义姆没有把哈尼娅带回到霍热尔去,那又怎么办呢?”我对乌斯吉茨基先生说道。
“如果他没有回霍热尔,那他也有时间到别处去的。现在是夜晚,有五十条道路通向四面八方……你就是去找也等于瞎跑一气。不过,他能把哈尼娅带到哪里去呢?”
“到N城!”
“这一对马哪能跑十六米拉远呢?这点你就放心好了。笑话!什么?明天我就到N城去,甚至今天也可以去,不过,还是要先去霍热尔一趟。我再向你说一遍,你放心好了!”
一小时之后,我回到了家里。夜深了,非常深了,但庄园的窗户都还闪着灯光,显然是人们拿着蜡烛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当我的马车驰到大门口时,门立即打开了,卢德维克神父手拿蜡烛来到了门廊里。
“轻点!”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地对我说。
“哈尼娅呢?”我焦急地问道。
“说话轻声点!哈尼娅已经回来了,是老米查送她回来的。你到我那儿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们来到了卢德维克神父的房间。
“你怎么啦?”
“我追他们来着。米查开枪打死了我的马。我父亲回来了吗?”
“老米查刚走,他就回来了。啊,真是不幸,不幸啊!现在医生在陪着他。我们以为他要中风的。他想立刻去找老米查决斗。你不要到你父亲那儿去,免得打搅他。明天你再请求他不要和老米查决斗。这是深重的罪过,但是那位老先生并没有什么过错。他已经打了赛义姆一顿,并把他关起来了,他又亲自将哈尼娅送了回来。他还嘱咐大家不要说出去,幸亏你父亲当时不在家。”
所有这些都说明,乌斯吉茨基先生真是料事如神,猜得多准啊。
“哈尼娅怎么样了?”
“她全身湿透了,在发烧。你父亲痛骂了哈尼娅一顿。可怜的孩子!”
“斯达希医生看过她吗?”
“看过了,他立即吩咐让她躺下休息。老温格罗夫斯卡守在她床边。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他你回来了。他派出人马到四周一带去找你。卡佐也不在家,找你去了!上帝!全能的上帝,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呀!”
卢德维克神父一说完,就到我父亲那里去了。我无法坐在他房间里等着,便跑到哈尼娅那里去了。我并不想见到她。啊,不!这次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只是想证实,她真的回来了,她又一次安全了。在我家里,在我身旁,不再受到暴风雨和今天这些可怕事件的袭击。当我走近她的房间,一种奇怪的感情涌上心头。我心里感到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深沉的悲哀,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描述的怜悯。怜悯这个不幸的可怜人儿,她成了赛义姆疯狂的牺牲品。我把她想象成一只被老鹰抓走的鸽子。啊!这可怜的姑娘一定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她在霍热尔、在老米查面前感受到了多大的羞耻啊!我立即暗下誓言,无论是今天,还是以后,我都决不会责备她,而且还要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对待她。
我刚刚走到她的房门口,门就开了,老温格罗夫斯卡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叫住了她,问道:
“小姐睡着了吗?”
“没有睡!没有睡!可怜的人!”老太婆答道,“啊!我的宝贝少爷!你要是看见这里发生的事情就好了,老爷是怎么痛骂哈尼娅的(说到这里,老温格罗夫斯卡撩起围裙擦着眼睛),当时我就心想,这个可怜的姑娘会当场死去的,她当时真是吓坏了,全身也湿透了。啊!耶稣!耶稣啊!”
“唉,现在她还好吗?”
“少爷你看看去吧。这一切会使她大病一场的,幸好医生就在近处。”
我要温格罗夫斯卡立即回到哈尼娅那里去,要她别把房门关上,因为我想看看哈尼娅,哪怕是从远处看着她也好。我从黑暗的房间里,从开着的房门望进去,看见哈尼娅身穿睡衣坐在床上,她脸色非常红,目光炯炯,我还看出她呼吸急促,显然是在发烧。
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我犹豫不决。正好这时候卢德维克神父碰了碰我的肩膀,说道:
“你父亲叫你去!”
“卢德维克神父,她病了。”
“医生就会来看她的。现在,你去和你父亲谈谈。去吧,去吧,已经很晚了!”
“几点钟了?”
“午夜一点了!”
我用手拍了拍额头。早上五点钟,我就该去和赛义姆决斗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