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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次宴饮之后的第二天,霍热尔的老米查派来了车马,我和赛义姆一大早就出发回家了。我们有两天难走的路程,所以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床了。在我们住的那所公寓里,人们都还沉浸在梦乡中,只有对面厢房的一个窗口上,在天竺葵、香罗兰和倒挂金钟的鲜花中间,闪现出那个女学生约佳的小脸。赛义姆背起了旅行袋,戴上了大学生的制帽,站在窗边准备上路。他这样做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他快走了。他得到的回报是,在鲜花丛中闪现出忧郁的眼神。他一手按胸,一手送去飞吻,藏在鲜花中的那张小脸满是羞怯的样子,立即退到屋内黑暗深处去了。在楼下,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轻便马车,驶进了院子里的石板地。是告别和上路的时候了,可是赛义姆还在窗前站着,希望再看到她一眼,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窗边再也没有出现人影。我们只好下楼了,当我们经过那座通往厢房的昏暗的过道时,才看见厢房的楼梯上有一双白袜子、一件栗色的裙子,一个弯着的身影。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被一只手遮住,从暗处朝明亮处注视过来。米查立即奔了过去,我则坐进了停在门外的马车,我听见了悄悄说话声和酷似亲吻的声音。不久,米查出来了。他满脸通红,微露笑容,显得有些激动,上车后便坐在我的旁边。车夫挥鞭催马,马车启动了,我和米查都不由自主地朝窗口望了一眼,约佳的小脸又出现在鲜花中间,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一只小手,挥动着一条白手绢。再一次告别之后,马车便驶上了大街,载着我和那个可怜的约佳的漂亮心上人走了。

天刚破晓,整个城市都还在睡梦中。黎明的玫瑰色光辉,正映照在沉睡的住房窗户上。处处能听到小鸟晨起后的啾鸣声。有时有个别赶早的行人,用他的脚步声惊起了那沉睡的回声。偶尔能见到一两个看门人在打扫门前的街道。有时来自农村的装满蔬菜的马车辚辚而来,朝城里的市场驶去。到处是静悄悄的。天空明朗,空气清新,夏日的早晨大都如此。我们的这辆小马车,被四匹骏马拉着,仿佛是用绳子拉着一颗核桃,在石砌路上跳跃前进。不久之后,从河面上飘过来一阵阵清新凉爽的微风,吹拂着我们的脸庞。马车在桥板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半个小时之后,我们驶过了哨卡,便飞驰在广袤的田野、庄稼和森林中间。

我们的肺深深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眼睛欣赏着沿途的美景。大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了,珍珠般的露珠挂在潮湿的树叶上,在各种谷物的穗子上晶晶发亮。小鸟在灌木的篱笆上欢腾跳跃,吱吱喳喳,叫成一片,迎接这可爱的白天来临。在晨雾中,森林和草原仿佛从襁褓里展现出来。草原上到处都有水洼在闪耀发光,鹳鸟在金盏花的金色花丛中涉过水洼。从村间茅屋的烟囱里,浅红的炊烟袅袅腾升。微风吹拂着金黄色的麦田,掀起阵阵细浪,把夜露抖落下来。到处都是欢歌笑语,万物欢腾。仿佛一切都苏醒了,都充满了生机,好像四周都在歌唱:

当朝阳射出第一道光芒,

大地和海洋都在欢唱……

这时候,我们心里有什么样的感受,这是大家都能体会出来的,只要他回想起他青春年少时,在一个如此美好的夏日早晨,重返故乡的情景就够了。我们童年的时光和中小学生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青春年华在我们面前展现了广阔的前景。有如一望无际的草原,百草丰茂,鲜花盛开,视野一望无涯,那是一块有趣的而又未知的土地,我们在美好的预兆中直向那里前进。我们年轻、强壮,肩膀上几乎像小鹰那样长着翅膀。青春是世界上一切财富中最大的财富,我们拥有这样的财富,却还分文没有用过哩!

我们兼程而进。所有的大站都有安排好了的驿马在等着我们。经过了一整夜的赶路之后,第二天傍晚,我们驰过一座森林后,就看见了霍热尔,或者不如说,看到了沐浴在夕阳中的米查家的清真寺的尖塔。不一会儿,我们便驶进了栽种着柳树和水蜡树的堤坝,堤坝两边是一片广大的湖面,湖上有水力磨房和锯木厂。在杂草丛生的两边堤岸上,在白日骄阳烤热的湖水上,一群群青蛙发出昏昏欲睡的低鸣声和咯咯声,伴送着我们。这一切表明,白天即将消逝。笼罩在尘埃中的家畜和羊群,成群结队地沿着堤坝往农家走去。到处都有一群群的人,拿着小镰刀、大镰刀,肩上扛着耙子,匆匆朝家里走去,嘴里还哼着:“达娜,啊达娜。”这些诚实的农民拦住马车,吻着赛义姆的双手,热情地向他表示欢迎。过了不久,太阳更加西沉了,那光芒四射的圆盾已有一半隐没在芦苇后面,只有宽广的金色光带辉映在湖的中央,两岸的树木倒映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我们稍微向右转了过去,霍热尔庄园的白色墙壁就出现在菩提树、白杨、枞树和梣树中间了。院里响起了钟声,召唤着人们去吃晚饭。同时在清真寺的塔楼上,传出了家庭阿訇沉闷的吟唱声,宣告星夜已从天上降临到大地,伟大的安拉!正好与阿訇的声音相呼应,一只鹳鸟站在它筑在高出屋顶的树梢上的巢里,起初,它像一只艾特努里亚[8]的水壶,凝立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突然它把尖嘴抬向空中,仿佛是刺向天空的一把钢矛,接着它垂下头欢叫起来,一面不停地点着头,像是在表示欢迎似的。我瞟了赛义姆一眼,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容光焕发,充满了他所特有的那种欢快。我们的马车驶进了院里。

老米查坐在嵌有玻璃的门廊前面,从烟斗里冒出阵阵蓝烟,望着眼前平静而勤劳的生活所组成的动人场景,眼里充满了欢乐。一看见他的儿子,他就急忙站了起来,抱住他,久久地把他搂在怀里。尽管他一向对儿子很严厉,却爱他胜过一切。他立刻询问儿子的考试情况,接着又是一阵拥抱。所有的家人仆役都跑了出来,欢迎他们的少爷。几只小狗高兴地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从门廊里面,一头驯养的母狼飞奔而来,它是老米查的心爱之物。赛义姆大声叫着它:“米拉!米拉!”母狼双脚搭在他的肩上,舐着他的脸,随后发疯似的围着他转来转去,扇动着鼻子,高兴得露出了它那可怕的牙齿。

接着我们来到了餐厅。我现在是以一个要求改革的人的眼光,在巡视霍热尔和它里面的一切东西。里面的变化不大,赛义姆的祖先们,骑兵上尉和少尉的肖像仍旧像过去一样挂在墙上。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米查,索别茨基时代的铁骑兵上校,依然像过去一样,用他那凶狠的眼光望着我,他那布满刀痕的脸孔,我觉得更加丑陋、更加可怕了。变化最大的是赛义姆的父亲老米查,他那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已经斑白了,浓密的胡须几乎全成了花白。他的面貌比过去更显示出鞑靼人的特征了。啊,在赛义姆与老米查之间有着多大的差别啊!老人有着一张额角高耸、表情严厉,甚至有点狰狞的面孔,而年轻的儿子则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像鲜花一样娇嫩、可爱。但是我难于把老人望着他儿子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挚爱之情描绘出来,我也无法把他的眼睛追逐他儿子一举一动的那种神情描写出来。

我不想妨碍他们,便在一旁站着,可是那位老人像真正的波兰贵族一样殷勤好客。不大一会儿,他就对我表示欢迎,拥抱了我,还要留我过夜。我急于赶回家去,无意留在那里过夜,但我不得不留下来吃晚饭。我离开霍热尔时,已是深夜了。等我到达家里,金牛宫七星已经升上了天空,这意味着已是午夜了,村里各家的窗户都已没有灯光了,只有在远处的森林里,还能看见松脂坊里幽暗的灯光。狗在农舍附近吠叫。在通往我家宅院的菩提树林荫路上,放眼望去,是一片漆黑。有个人骑马从我身边走过,他赶着几匹马,嘴里还哼着小曲。可是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孔。我来到了宅院的门廊前面,窗户全黑了,很显然,人们都入睡了;只有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在马车周围欢叫着。我走下车去敲门。我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出来开门。我感到不快,我原以为家里的人会等着我回来的。又过了一会儿,才有灯光从玻璃窗上闪动过来,传出了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我听出那是弗兰涅克的声音,他问道:

“是谁呀?”

我回答了,弗兰涅克打开门,立刻抓住我的手吻了起来。我问他,家里的人是否都很好。

“都好!”弗兰涅克回答说,“只有老爷到城里去了,明天就会回来的。”

他边说边把我让进饭厅。他点亮了挂在桌子上面的那盏灯,便出去沏茶了。我怀着种种思绪和一颗跳动激烈的心,独自一人在那里等了一阵子。不过等待的时间不长,卢德维克神父很快就出来了,他身穿一件睡衣,好心的戴维斯夫人也穿着一身白睡衣出来,她和平常一样,头上卷着卷发纸,戴着睡帽,还有比我早一个月从学校回来过假期的卡佐。这些善良的人都非常热情地欢迎我,看到我长得这样高,都惊叹不已。神父说我长得真像个大男子汉了,戴维斯夫人也再三说我长得更魁梧英俊了。卢德维克神父,这个可亲的老人,过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我有关考试和学校证书的事情。他一听到我的成功,竟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地把我抱住,连声说道:“可爱的孩子!”就在这时候,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光着脚丫的啪哒声;我的两个小妹妹穿着睡衣睡帽飞跑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亨利克回来了!亨利克回来了!”便跳到我的膝盖上。戴维斯夫人说,两个年轻的小姐穿着这样随便的衣服就来见人,不感到害臊吗,可是无论她怎样说也无济于事。两个小姑娘什么也不问,就用她们的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把她们可爱的小嘴唇紧紧贴在我的脸颊上。过了一会儿,我才讪讪地问起哈尼娅是否还好。

“噢,她长大了!”戴维斯夫人回答说,“她马上就会出来。她一定是在打扮哩!”

我没有等多久,五分钟过后,哈尼娅出来了。我望着她,上帝啊,仅仅半年多时间,这个纤细瘦弱的十六岁孤女就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化!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几乎是一个成年的,至少是快要成年的小姐了。她的身体丰满了,结实了,出落得如花似玉、更加姣美了。她的面容白嫩,但很健康,她的面颊红红的,犹如黎明时的霞光。健康、年轻、俊俏、妩媚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我注意到,她也好奇地用她那双碧蓝的大眼睛望着我,我还发现,她也看出了她在我身上所引起的惊异和深刻印象,因为一个难以描述的微笑正在她的嘴角上时隐时现。在我们双双对视时的那种好奇心中,已经有了一种少男少女的羞怯神情了。啊!那种单纯的亲切的兄妹关系,那种天真无邪的关系,已经消隐到森林深处去了,再也不复返了。

啊,她嘴角上的那个微笑,她眼里的那种静谧的欢乐,实在是太可爱了。

悬挂在桌子上面的那盏油灯的灯光,照亮了她的金发。她身穿一件黑衣裙,外面披着一件黑披风,是匆匆忙忙披上的,她用一只手在胸前捏住了它,露出了她那雪白的脖子。在她匆忙穿上的零乱衣着中,自有一种妩媚动人之处。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睡眠的温馨。当我和她握手问好时,她的手温热、柔软,犹如天鹅绒一般,一接触到它,我就觉得有一种快感深入到我的骨髓之中。哈尼娅的内心和外表都大大改变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姑娘,还有一半像仆人;现在她出落得真像个小姐了,脸上的表情高贵,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风度。这说明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得到了上流社会的熏陶。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精神和智慧方面都已经觉醒了,无论在哪一方面,她都不再是个孩子了。这从她那种无法描述的笑容,从她看我时的那种天真的娇态可以看得出来。这种娇态表明她已经懂得: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和以前是大不相同了。没有多久,我还看出,她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了我。虽然我在学习方面,我读的书比她多,但在生活方面,在对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话的理解力方面,我依然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哈尼娅对我的态度比我对她要更为落落大方。我作为保护人,作为少爷的尊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该怎样向哈尼娅问好,该向她说些什么,该怎样对她表示关心和爱护,可是这些计划全都不中用了。现在我们的地位,不知怎么搞的,变得反过来了。不是我去关心她,体贴她,而是她来关心我,体贴我了。一开始我对这种状况并不十分明了,可是我没有理解的却感觉出来了。我原来已经想好了,该怎样来问她正在学什么,已经学会了什么,她是怎样消磨时间的,戴维斯夫人和卢德维克神父是否对她满意等等;然而现在,倒是她来问我了,她嘴角上老是挂着笑容,问我干了些什么,学了些什么,将来的打算如何。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一切都和我原来的设想完全不同。总而言之,我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完全倒过来了。

谈了一个小时,我们都去休息了。我走进了我的房间,感到有点像在梦里,有惊异,有失望,也有失败感。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印象。重新得到鼓舞的爱情又开始喷薄而出,犹如一道穿过燃烧的房屋裂口的火焰,不一会儿,就把其余的印象全都淹没了。我的眼前,只有哈尼娅的倩影,她年轻貌美、袅袅婷婷的倩影,像我刚才看见的那样迷人,身上散发出睡卧时的温馨,一只白嫩的手在胸前捏住匆忙穿上的披风,垂散下来的发辫,所有这一切,激起了我年轻人的幻想,使我对其他的一切都淡然冷漠了。

眼里映现着她的倩影,我堕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