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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尼娅
七
经过这一整天的折磨忧虑之后,那一夜我是怎么度过的,就不难想象了。我躺在床上,首先问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整天都在瞎折腾?回答是很容易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也就是说,我对赛义姆和哈尼娅的责怪是毫无道理的,他们既没有超出常情的越轨行为,也没有干过其他超越了好奇和喜欢的事情。哈尼娅喜欢赛义姆,赛义姆也喜欢哈尼娅,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我有什么权利就为了这点大发脾气,搅得大家不安呢?所以错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这种想法本该使我平静下来。可是恰恰相反,尽管我一再对自己解释他们之间只是一般关系,尽管我再三对自己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无论我怎么承认,我多次向他们发脾气是错误的,但是我总觉得,有一种难以把握的危险威胁着我的未来。然而这种危险尚不明确,还没有成为把柄供我去指责米查和哈尼娅,因此它就更使我感到痛苦了。除此之外,我又想出了一条理由,尽管我没有权利去责怪他们,但是我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感到忧虑。所有这些都出于一种敏感,都是近乎难于捉摸的东西,我那颗一向单纯的心,一旦陷入其中,就像是掉进了黑暗之中或是站在十字路口,感到心慌意乱、痛苦难言了。我感到劳累不堪、筋疲力尽,像是经过了长途的跋涉。此外,还有一个念头,而且是最坏的、最使我感到痛苦的念头,不断萦绕在我的脑际:正是由于我自己,由于我的嫉妒和愚蠢,意外地促成了这对人儿的相互亲近。啊,尽管我阅世不深,缺乏人生经验,但那时我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这样的事情,我是能够猜测到的。而且,我也知道,我在这些歧路上徘徊,绝不会走向我所希望的地方,而是会通向感情和一些常常是转瞬即逝的、意义不大的情况驱使我去的地方,然而这些情况有时又显得那样重要,往往影响着一个人的祸福。至于我,我是非常不幸的,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那些悲伤,不过是庸人自扰。可是我要告诉他,痛苦的大小不是由它的实质决定,而是取决于我们各个人对它的感受。
不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至少还没有发生!我躺在床上,嘴里一再说着这句话,直到我的思想渐渐模糊起来,变得支离破碎,像通常睡梦时那样纷繁杂乱。在它们的影响下,种种互不关联的思想因素开始浮现出来。我父亲讲过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又跟当前的现实,跟赛义姆和哈尼娅,跟我的爱情混杂在一起了。也许我有点发烧,特别是白天摔了一跤,更有可能发烧了。快烧光了的蜡烛的烛蕊已经塌落在烛台里,变得昏暗了,然后又冒起一股蓝色的火焰,跟着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后来,就要熄灭的火光又像回光返照似的亮了一下,终于熄灭了。夜一定是很深了,公鸡在窗外啼叫。我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直到第二天很迟才醒来。
翌日早晨,我睡过了吃早饭的时间,随之也就睡过了在午饭前同哈尼娅见面的机会,因为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她都要在戴维斯夫人那里上课。不过,我却因为睡足了觉,精神又好了,对世界的看法也就不那么阴暗了。我想,我要对哈尼娅和蔼、亲切,以弥补我昨天对她发的那顿脾气。可是,有一件事我没有料到:我最后那几句话不仅刺痛了她,而且伤害了她。哈尼娅和戴维斯夫人来吃午饭的时候,我兴冲冲地迎上前去,可是突然间,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我的身上,顿时退了回来,我的满腔热情也随之凉了下去。我之所以这样,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因为遭到了拒绝。哈尼娅非常彬彬有礼地向我问好,但态度是那样冷淡,使我要对她表示热诚的愿望一下子都丧失殆尽了。随后她就坐在戴维斯夫人的旁边,整个午饭期间,她都像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似的。我承认,在这种时刻,我觉得我的存在是那样荒谬、那样可怜,要是有人用三分钱来买它,我也会对他说,你给的价钱太高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身上的反抗意志又爆发了,我决定针锋相对,向哈尼娅报复。我竟会这样对待一个我爱得胜过一切的人,真是咄咄怪事!老实说一句,我这是“嘴在骂、心在哭”呀。整个午饭期间,我们没有直接说过话,都是通过第三者来交谈的。比如说,哈尼娅说傍晚会下雨,她这是对着戴维斯夫人说的。我也同样对着戴维斯夫人而不是直接回答她,说不会下雨。我甚至认为,这种相互怄气和间接对话,虽然令人不快,却也十分有趣。我心里在想,等我们到了乌斯吉查后,我倒要看看,年轻的小姐,我们该怎样相处。我们不是要一道去乌斯吉查的吗?等到了乌斯吉查后,我要当着外人的面,故意问她一些问题,她不能不回答我,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隔阂就会消除!我对这次访问乌斯吉查抱有很大的希望。当然,戴维斯夫人会和我们一道去的,但她不会有什么妨碍。不过现在,我更担心的是这些吃饭的人中,会有人看出我们在斗气。如果有人看出来了,那他一定会问,我们是不是在斗气,这样一来,就什么也瞒不住了,就得把真相说出来。一想到这点,我脸上就火辣辣的,心里非常害怕。啊!说来奇怪,我看出哈尼娅对这一点并不像我那样担心,而且她看到我害怕,反而觉得开心。于是我又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过对此我毫无办法。想到下午就要到乌斯吉查去,我就有了信心,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一块木板那样,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不放。
很显然,哈尼娅的心里也在想乌斯吉查,因为吃过午饭后,她给我父亲端来咖啡时,吻了吻他的手说:
“老爷,我不去乌斯吉查,好吗?”
“啊,这个亲爱的哈尼娅又是多么可恶呀,多么可恶呀!”我心里想道。
可是我的父亲有点耳背,没有立即听清楚,他亲了亲她的前额,说道:
“你想怎么样,我的小妞儿?”
“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不去乌斯吉查,好吗?”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我又在想,她若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一定会得到允许的,特别是当时我父亲的心情很愉快。
但是,哈尼娅从来不说谎。即使是无害的谎话,她也从来没有说过。所以她不仅没有推说头疼不去,反而回答道:
“不,我很好,就是不想去!”
“噢,那你还是要去乌斯吉查的,你应该到那里去一次。”
哈尼娅行了一个屈膝礼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出去了。至于我,那真是高兴极了。要是当时可能的话,我真想用手指来羞羞她,气她一气。
不过,过了一会儿,只剩下我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时,我就问他,为什么哈尼娅非得去乌斯吉查不可。
“我是想让我们的邻居们都习惯于把她看成是我们的亲属,哈尼娅到乌斯吉查去,也有代表你母亲去的意思,这点你懂吗?”
我不仅懂了,还真想为这种想法去吻我这位可爱的父亲哩!
我们打算五点钟出发。哈尼娅和戴维斯夫人在楼上换衣服,我吩咐套好一辆供两个人乘坐的轻便马车,我自己则打算骑马去。到乌斯吉查有一个半米拉[10]的路。由于天气很好,我们的旅程一定会很愉快的。哈尼娅走下楼来,虽然身穿一套黑衣服,却很雅致。这是我父亲要她这样打扮的,我的一双眼睛简直无法离开她了。她是那样可爱,我立刻觉得我的心软了,而反抗的愿望和假装的冷淡都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了。然而我的女王却以真正王者的风度从我身边走过,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虽然我也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附带说一句,哈尼娅也自有她的难处,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去那里,这倒不是她想气气我,而是有别的更为充足的理由,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五点整,我上了马,女士们也进了马车,于是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我都是走在哈尼娅的那一边,想尽一切办法来引起她对我的注意。她看我只有那么一次,那还是在我的马用后脚站起来的时候,她平静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眼,甚至还朝我嫣然一笑,当时真让我欣喜异常,可是她立即又把脸转向戴维斯夫人那边,和她侃侃而谈,竟使我无法插嘴。
我们终于来到了乌斯吉查。在那里,我们又见到了赛义姆。乌斯吉茨卡太太不在家,家里只有乌斯吉茨基先生,两个女家庭教师——一个是法国人,另一个是德国人——和两位小姐,大的叫罗拉,和哈尼娅同岁,是个漂亮的、性格有点轻浮的黑发姑娘;小的叫马丽娜,还是个小孩子。女士们互致问候之后,都到花园采草莓去了。乌斯吉茨基先生却把我和赛义姆带去看他新买的武器和专门用于围猎野猪的猎犬,这些狗是他用高价从伏罗兹瓦夫买来的。我已经说过,乌斯吉茨基是远近一带最醉心于打猎的人,而且品德高尚,乐善好施,喜爱活动,又很富有。他只有一个缺点使我有点受不了,那就是他老爱笑,每说几句话就拍拍他的肚子,一再说道:“笑话,亲爱的先生,它叫什么?什么?”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人们才把他称作“笑话邻居”或“叫什么邻居”。
于是这位“笑话邻居”便把我们带去看他的狗屋。他没有看出,我们宁愿和年轻的小姐们在一起,认为这比去看他的狗屋强百倍。有一阵子我们倒是耐着性子听他讲自己的事情,直到我想起,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告诉戴维斯夫人,可是赛义姆却直截了当地说道:
“尊敬的先生,这一切都很好!猎犬也不错。不过,我们更愿意到小姐们那里去,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乌斯吉茨基先生双手拍着肚子:
“笑话!亲爱的先生,它叫什么?什么?嗯,好吧,你们去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于是我们都去了。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我抱着这样强烈的愿望想和小姐们在一起,真是打错了算盘。哈尼娅和她的女伴们合不来,也依然不理睬我。而且也许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只和赛义姆亲近;于是我只好去陪罗拉小姐了。到底我和罗拉小姐谈了些什么,我怎么控制自己,没有瞎说一气,以及我如何回答她的那些彬彬有礼的问题,我都不记得了,因为我一直在监视着赛义姆和哈尼娅,侧耳倾听他们在谈些什么,注意他们的眼神和一举一动。赛义姆没有发现,但我的举动却被哈尼娅看出来了,于是她故意放低声音,或者和她的伙伴眉来眼去,使她的伙伴欣喜异常,有点飘飘然了。“等着吧,哈尼娅,”我心里想道,“你对我使坏,看我怎样回敬你!”我起了这样的念头,便转向我的女伙伴。我忘记说了,罗拉小姐看上了我,而且在我面前表现得相当明显,于是我也跟她亲热起来,和她谈笑风生。其实我哪里想笑,倒是真想大哭一场。罗拉小姐用她那双水汪汪的深蓝色的眼睛望着我,显得容光焕发,她开始堕入了谈情说爱的情调中。
啊,要是她知道我此时是多么恨她就好了!但是,我自己扮演的角色也太过分了,竟做出了不应该做的事情:在谈话当中,罗拉小姐说了赛义姆和哈尼娅的许多刻薄话,虽然我心里气得发抖,但是我没有按照应该做的那样去反驳她,只是傻笑了一下,就一声不吭地放它们过去了。我们就这样走来走去,散步了一个小时。然后大家就在枝叶下垂的栗树下面共进晚餐。栗树的枝杈垂到了地上,仿佛在我们的头顶上面形成了一座绿色的华盖。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哈尼娅之所以不愿意来乌斯吉查,不仅是因为我,还有其更充分的理由。
事情是这样的:戴维斯夫人出身于法国的一个古老贵族家庭,而且比别的家庭教师受过更好的教育,自认为高于乌斯吉查的那个法国女人,至于那个德国女人就更不放在眼里了。而那两个女教师却又认为自己高于哈尼娅,因为她的祖父当过用人。不过,受过良好教育的戴维斯夫人举止有礼,并未让她们感觉出来,可是这两个外国女人却表现得非常露骨,看不起哈尼娅甚至到了粗暴无礼的地步。这不过是一般女人常见的嫉妒和小心眼而已,可是我不允许她们这样对待我亲爱的小哈尼娅。对我来说,她要比整个乌斯吉查的人重要一百倍,哪能让她成为她们讥讽的对象呢!哈尼娅以她令人起敬的性格,豁达而又温婉地忍受她们的轻视,但这使她感到屈辱。要是乌斯吉茨卡夫人在家的话,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现在,这两个女教师便利用了女主人不在家的机会。赛义姆刚刚在哈尼娅的身边坐下,她们便开始嘀咕和说起风凉话来了。罗拉小姐因为嫉妒哈尼娅的美丽,也加入了这场冷嘲热讽。我对她们的嘲弄进行了多次的回击,甚至过于激烈了。过不了一会儿,赛义姆就取代了我,虽然我有点不情愿。我看到愤怒有如闪电在他的眉宇之间出现,但是他迅即冷静了下来,平静地转向那两个家庭教师,轻蔑地望着她们。他机智俏皮,幽默风趣,巧言善辩,这对他那样年纪的人来说真是少有的。没有几个回合,就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无地自容了。戴维斯夫人以她的威严来帮助他,我不仅帮助了他,甚至还真想狠狠地揍这两个外国女人一顿。罗拉小姐不想引起我的不满,也倒向了我们这一边,虽然不是诚心实意,却开始对哈尼娅表现出比平时多几倍的友好态度。总而言之,我们是大获全胜。但是,不幸的是,这一次的功劳又落到了赛义姆的身上,我又懊丧不已。尽管哈尼娅十分镇定,也只能强忍住眼睛里快要涌出来的泪水,使它不至于流出来。她开始用感激和崇敬的目光望着赛义姆,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星。因而,当我们从餐桌上站起身来,又开始成双成对地在花园里散步时,我听见哈尼娅侧身对着赛义姆,满怀激情地低声说道:
“赛义姆先生,我真是非常……”
她突然把话停住了,生怕会大声哭出来,并且听任她的感情凌驾于她的意志之上。
“哈尼娅小姐!我们别再提它了,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值不得为它生气的!”
“啊!赛义姆先生,你也看得出来,我真是难以说出口。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
“为了什么?哈尼娅小姐,为了什么?看见你流泪,我真受不了。我很愿意为你……”
这一回轮到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也许是他及时发现自己任凭感情激动不能自制了。于是他慌忙转过头去,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激情,也沉默不语了。
哈尼娅两眼含着晶亮的泪光望着他,在这种时候,我也就不想再去关心发生什么事了。
我以一个年轻人的全部热情爱着哈尼娅;我崇拜她,我像爱天上的仙女一样地爱她。我爱她的姿色,我爱她的那双眼睛,我爱她的根根秀发,我爱她甜美的声音,我爱她的每件衣裙,我爱她呼吸过的空气。这种爱浸透了我的全身,不仅是我的心,也包括我的整个灵魂。我只在这种爱情中生活,也只为这种爱情而活着,这种爱情有如血液流遍我的全身,有如热气从我身上散发出来。对于别的人来说,除了爱情,还有其他东西存在,可是对于我,整个世界只存在于爱中,爱情之外便什么也不复存在了。对世界来说,我是又聋、又瞎、又愚蠢,因为我的理智和感官只关注那一种情感了。我觉得我有如一支燃烧的火把在熊熊燃烧,发出火光。这火光正把我烧成灰烬,我正在毁灭和死亡。这种爱情是什么呢?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大声叫喊,大声疾呼:“我崇敬的人儿,我神圣的人儿,我亲爱的人儿,请听听我吧!”所以我就不想关心发生什么事了,但是,我知道,哈尼娅并不是对我,对我的爱情的真诚要求做出了回答!一个渴望着得到爱情的人,处在这些冷漠的人群中,仿佛是在一座广袤的森林里踯躅徘徊,他在那里喊叫、呼唤,期待着有亲切的声音来回答他。所以我再也不去关心发生什么事了,因为通过我的单恋和徒然的呼唤,我预感到和听到了赛义姆与哈尼娅相亲相爱的和谐声音。他们用心灵的声音彼此呼唤着,他们彼此心心相印,他们自己却还不知道,我多么不幸呀。这一个是另一个的林中回声,那一个又像林中回声似的应和着这一个的呼唤。难道我有什么办法去反对这种对他们来说是幸福,对我则是不幸的必然结局吗?我又有什么办法去反抗这种自然的法则、这种事态发展的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呢!当一种无法战胜的力量把哈尼娅拉向另一方面的时候,我又怎么能够去获得她的心呢!
我离开了大家,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里的椅子上,而这些想法犹如一群受惊而起的小鸟,在我的脑海里掠过。一种强烈的痛苦和失望占据着我。我感到即使在我家里,在那些对我非常亲切的人们当中,我也依然是孤独的。在我看来,世界是那样空虚、那样冷漠,我头上的苍天对人类的不幸又是那样漠不关心,使我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种思想,这种思想压倒了其他的一切思想,吞没了一切,并以它那阴森凄凉的肃穆把一切都掩盖了起来,这种思想的名字就是“死亡”。这样一来,就能走出这座迷宫,结束一切痛苦,解决这全部可悲的喜剧,砍断那折磨灵魂的一切锁链,使它在经受磨难之后能得到休息。唉!我那时是多么想得到这种休息啊,这是一种黑暗的休息。万念俱空的休息,也是一种静谧的、永恒的休息!
我是一个被眼泪、痛苦和瞌睡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人。“我得睡觉!睡觉!”我心里想,“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后来,又从那平静的广阔无垠的苍穹中,从我过去童年时代所幻想的苍穹中,一种思想像一只飞鸟似的飞了出来,降落在我的脑海里,这种思想就包含在这简短的话里:
“如果?”
这是一座新的迷宫,我又受到无情的命运的摆布而陷进了这个迷宫中。啊!我感到非常痛苦,而那边,就在邻近的林荫路上,阵阵快乐的笑谈声,交谈者温柔的悄声慢语,传到了我的耳际。我的周围鲜花盛开、芳香馥郁。鸟儿在树上啁啾,即将归巢栖息了。我的头上是明朗的天空,被夕阳的霞光照得殷红,一切都是那样平静、欢乐。唯独我在痛苦,在这万物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之际,独有我在咬紧牙关,渴望去死。
我突然全身颤抖,一件女裙在我面前窸窣作响。
我抬眼一看,来的是罗拉小姐,她显得恬静而温婉,同情地望着我。啊,也许还不只是同情。在黄昏的光芒中,在树木的阴影里,她看起来显得更苍白,她那似乎是偶尔弄乱了的浓密发辫,垂在她的肩上。
此时此刻,我并不觉得她可恨可恶了。“唯一的富于同情心的人儿,你是来安慰我的吗?”我思忖道。
“亨利克先生,你有点忧郁,你不舒服吗?”
“啊!是的,我不舒服!”我激动地喊道,抓住她的手,放在我那发烫的额头上,后来我又狂热地吻起它来,随即跑开了。
“亨利克先生!”她在我身后轻轻地呼叫。
就在这一刻,赛义姆和哈尼娅出现在花园里的小路拐角处,他们两人都看见了我这种感情的爆发,看见我吻罗拉的手,看见我把她的手按在我的额头上,他们两个都看见了,会心地微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彼此在说:
“我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时,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尽管一出院门,赛义姆就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可我还是担心,他会不会送我们一程,于是我急忙跃身上马,大声说着,天已经很晚了,赛义姆和我们都该回家了。告别时,罗拉小姐特别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可是我却没有那样回报她。接着我们就动身上路了。
一出院门,赛义姆便朝相反的那条路走去,在和哈尼娅告别时,他第一次吻了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他。
她也不再不理睬我了。我此刻的心情是温柔的,并没有对早上的怄气耿耿于怀,可是我对她的那种心情,却做了最坏的解释。
过了几分钟,戴维斯夫人便昏昏入睡了,她的头向两边歪来倒去。我看了看哈尼娅,她没有瞌睡,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闪耀着幸福的光芒。
她没有打破沉默,显然她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了。一直到离家不远的时候,她才望了我一眼,看到我在沉思,便说道: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罗拉吗?”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关。心里在想,你折磨我吧!如果折磨我会给你带来愉快,那就折磨我好了,可是我是决不会哼一声的。
但是,哈尼娅做梦也没有想过要来折磨我。
她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是有权利这样问的。
她对我的默不作答感到惊异,于是又问了一遍,我依然没有回答,她认为我还在生她的气,也就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