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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义姆确实是到他叔叔那里去了,他待了不是一个星期,而是十天。这些日子我们在立特温诺夫过得很不愉快。哈尼娅像是在躲着我,提心吊胆地望着我。说老实话,我也没有打算和她坦诚相见,自尊心使我缄口不语了。但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想方设法不让我们有片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很明显,她是在想念赛义姆。她神情憔悴,甚至一天天在消瘦下去,我心痛地看到她对他的思念,心里就在想:“这不是姑娘的任性和一时的喜爱;不幸的是,这是真挚的、深沉的爱情!”而我自己也变得脾气暴躁、愁眉苦脸,惆怅颓丧。无论我父亲、卢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如何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我都一概否认。他们的关心反而使我更加苦恼。我整天都是孤单单地过日子,不是骑马,就是待在树林里,或者驾着小船在水草中间穿行,我像个野人似的活着。有一次,我身背猎枪,带着猎犬,在森林里燃起了篝火,就在篝火旁边度过了一整夜。有时,我和我家的牧羊人待上大半天,由于他老是一个人放牧,性格都变野了。他还是个郎中,长年累月地采集各种草药,研究它们的特性,他把我也带进了这个充满巫术和迷信的神秘世界里。不过——有谁还会相信——有时候,我真是想念赛义姆,想念这个我称之为我的“痛苦的命运”的人。

有一次,我去拜访了霍热尔的老米查。这位老人一看到我是特意去拜访他的,心里非常高兴,张开双臂来欢迎我。不过,我到那里去是另有目的的,我是想看看画像上那个可怕的米查的眼睛,就是那个曾在索别茨基时代担任过轻骑兵上校的。当我望着这双像是会跟着人转的眼睛时,我就想起了我的祖先,他们的画像挂在我家的客厅里,他们也是同样的严厉,同样的冷酷无情。

我的心里受到这些印象的影响,也变得特别激动。孤独、宁静的夜晚,和大自然生活在一起,这一切本可以使我平静下来的,但是我却像身上中了一支毒箭似的。我常常沉浸在幻想中,这反而使我的心情更坏了。有时,我躺在树林的某个偏僻角落里,或者是躺在漂浮在水中的小船上,我就想象我是在哈尼娅的房间里,我跪在她的面前,吻着她的脚、手和衣裙,用最亲昵的名字呼唤她,她便把那双可爱的手放在我发热的前额上,说道:“你的苦难受够了,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吧,那是一场令人不愉快的噩梦!亨利克,我爱你!”但是,我立即就惊醒过来,这灰暗的现实,这像阴天一样阴沉的我的未来,使我觉得更加可怕了,我将永远失去她,一辈子都将失去她。我变得越来越粗暴了,我躲避着人,甚至连我的父亲、卢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都不想见了。连卡佐也使我讨厌了,他像孩子似的多嘴多舌,他的好奇,他那整天不停的笑声和层出不穷的恶作剧都使我厌烦透了。尽管如此,这些亲爱的人总是想方设法为我消愁解闷,暗地里为我的愁态而苦恼,弄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哈尼娅不知是出于猜测,还是别的,完全相信我是爱上了罗拉·乌斯吉茨卡小姐,于是她尽一切努力来安慰我。但是,就连对她,我的脾气也坏透了,害得她在和我说话时,总是提心吊胆。我父亲虽然也和一般父亲那样严厉而冷漠,现在也来为我分忧了,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同时也想问个明白。他不止一次地和我闲谈。以为这种闲谈会使我心情愉快。有一次,吃过午饭后,他和我来到了院里,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说道:

“有时候,你是不是注意到了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有没有看出,赛义姆在哈尼娅身边转得太勤了?”

按照一般常理,我该会心慌意乱,而且就像通常所说的那样“被当场抓住”了。可是我当时是那样镇静,连哆嗦也没有打一个,叫人一点也看不出我父亲的话对我有什么影响。我非常平静地回答说:

“不,我知道,没有这回事的!”

我父亲干预这件事使我心里很难过,我认为,这件事只关系到我一人,就该由我自己去解决。

“你能保证吗?”父亲问道。

“我敢保证。赛义姆爱上了华沙的一个女学生!”

“你该知道,你是哈尼娅的保护人,你应该照看好她。”

我知道,我父亲之所以提及这事,就是要激发我的自尊心,让我把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使我的思想从这个阴沉的转来转去的圈子里摆脱出来,但是我像是有意反抗似的,冷淡而忧郁地答道:

“我算什么保护人,父亲当时不在家,老米科瓦伊才把她托付给我了,但我并不是真正的保护人。”

我父亲皱起了眉头,他看出采用这种方法,并不能使我恢复正常,就又另谋良策,他那灰白胡子下面露出了笑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道:

“也许是哈尼娅已经把你给迷住了。孩子,说吧,是不是这样?”

“哈尼娅,一点也没有,这真是可笑!”

我竟撒了一次弥天大谎,而且这个谎说出来,竟比我意料的容易。

“那么,也许是罗拉·乌斯吉茨卡了,是不是?”

“罗拉·乌斯吉茨卡是个轻浮的姑娘!”

我父亲有点不耐烦了:

“如果你没有爱上谁,那么你干吗像个头一次上操的新兵那样,拖着脚走路呢?”

“我哪里知道,我什么事也没有!”

出于对我的关心,我父亲、卢德维克神父,甚至连戴维斯夫人也没有放松对我的盘问,可是这些盘问却使我感到痛苦,越来越无法忍受了,最后我连和他们在一起都觉得难受了。我脾气越来越坏,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卢德维克神父看到我身上这种专横性格的某些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显露出来,便望着我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笑道:“都是些好斗的公鸡!”后来连他也觉得不耐烦了。我和父亲曾多次发生过很不愉快的事情,甚至有一次在吃午饭的时候谈起贵族和民主时,我激动地宣称,我一百次地宁愿自己不是出身于贵族家庭。我父亲立即把我逐出了房间,女人们都哭了。其结果是,全家人愁眉不展了两天。至于我呢,当时我既不是贵族,也不是民主派,只是个失恋的不幸的人。什么原则、理论和社会信念,我当时都不感兴趣,如果我同别人争论,支持一种观点去反对另一种观点,我那样做完全是由于斗气,既不是针对某个人,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和卢德维克神父争论起宗教问题来,结果是他摔门而去。总而言之,我不仅把自己,也把全家人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因此,当十天没有露面的赛义姆来到我家时,每个人都像一块石头从心上落下来似的,觉得无比的欣慰。他来看望我们时,我不在家,因为我那时正骑着马在村子周围走来走去,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家里,我一直骑进了院里,看马的孩子立即跑上前来把马接了过去,说道:

“霍热尔的少爷来了。”

正好这时候,卡佐跑了过来,将这消息又告诉我一遍。

“我已经知道了!”我粗暴地回答说,“赛义姆在哪儿?”

“我猜他和哈尼娅是在花园里,我找他们去!”

我们两个走进了花园,卡佐跑在前面,我慢慢地跟在后面,我故意不急于去见到这位客人。

我还没有走到五十步,就在林荫路的转弯处,看见卡佐急忙掉头朝我跑来。

卡佐是个出色的小丑和爱开玩笑的人,离我还很远,就做出种种鬼脸和怪动作,像只猴子似的。他满脸通红,把手指放在嘴上,一边微笑着,一边又想把这笑声压下去,他走到我身边,低声说道:

“亨利克,嘻嘻!嘻嘻!咝!”

“你在搞什么鬼花样?”我不满地叫道。

“咝!老天做证,嘻嘻!赛义姆正在忽布树的凉亭里给哈尼娅下跪哩!千真万确!”

我立即抓住他的肩膀,手指都掐进他的肉里了。

“闭嘴!留在这里!对任何人都不许吐露一个字!懂吗?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别作声,如果你希望我活着的话。任何人也不能告诉!”

卡佐起初只是觉得这件事有趣好笑,可是一看到我面无人色,显然被吓呆了,他张着大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我像疯子似的朝忽布树凉亭飞奔过去。

凉亭的四周长满了伏牛花,我在花枝中间,像条蛇似的急速而又无声无息地爬着,一直爬到凉亭的墙基脚下。墙是用细木条做成的格子墙,所以,里面的一切我看得见、听得清。这种偷听者的可耻行为,当时在我看来丝毫也不觉得可耻,我轻手轻脚地拨开树叶,侧耳倾听:

“好像是有人来了!”我听见哈尼娅压低声音说道。

“没有人来,是树叶在响。”赛义姆答道。

我透过树叶的绿色屏障,望着他们。赛义姆已不再跪在哈尼娅的面前了,而是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她的脸色像夏布一样白,双眼紧闭着,歪着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感情炽热地、无限欢乐地紧紧抱住了她。

“我爱你!哈尼娅!我爱你!爱你!”他激动地一再说道。

他低下头来,用嘴唇追寻着她的嘴唇,但是她向后退缩着,像拒绝他的接吻似的。可他们的嘴唇还是碰上了,紧紧结合在一块,相互用力地吻着,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啊!我觉得好像是几个世纪!

而且我觉得,他们要说而尚未说出的一切,都在这次接吻中表示出来了。一种羞耻之心使他们难以开口了。虽然他们接吻很大胆,却没有交谈的勇气。四周万籁俱寂。在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他们急促而激动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双手紧紧抓住凉亭的木条,我担心这些木条会在我的紧握下折断碎裂。我两眼发黑,觉得天旋地转,大地在我脚下好像正在陷进无底的深渊中。但是,无论如何,我也要知道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即使拼了命也要去听。于是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用干裂的嘴呼吸着空气,把额头紧贴在格子墙上,我倾听着,还数着他们的呼吸次数。

寂静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哈尼娅终于首先开了口,她悄悄说道:

“够了,已经够了!我都不敢看你的眼睛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她把头转向旁边,想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开来。

“啊!哈尼娅!我遇到了多么好的事啊!我真是幸福极了!”赛义姆叫道。

“我们走吧!这儿会有人来的!”

赛义姆立即跳了起来,两眼灼灼有光,鼻翼扇动着。他回答说:

“就让整个世界都来好了:我爱你!我要当面告诉所有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我跟自己斗争过,也痛苦过,因为我以为亨利克爱你,你爱他。可是现在我不顾一切了。你爱我,这是决定你幸福的大问题了!啊!哈尼娅!哈尼娅!”

这时又传来了接吻的声音。然后,哈尼娅开始用一种柔声的、仿佛是虚弱的声调说道:

“我相信!我相信!赛义姆先生!不过,我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他们想把我送出国,到太太那儿去。昨天戴维斯夫人就曾和老爷谈到这件事。戴维斯夫人认为,我是亨利克先生这种反常现象的根子。他们认为他爱上了我。到底是不是爱上了我,我也摸不着头脑。有时我觉得他是爱上了我的。但我不了解他,我怕他。我预感到,他会来阻碍我们的,会把我们拆散的,而我……”

她用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你听着,哈尼娅!”他回答道,“任何人都不能拆散我们!如果亨利克不让我来这里,我就写信给你。我认识一个人,他一定会把信送到你手中。我自己也会从湖那边骑马过来,傍晚时分你一定要到花园里来。但是,你不能离开此地,如果他们要把你送走,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阻止你离开。上帝在上,哈尼娅,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会发疯的!啊,我心爱的,我最最亲爱的人儿啊!”

他抓起她的双手,狂热地吻着它们。她猛地从凳子上跳将起来。

“我听见了声音,有人来了!”哈尼娅惊慌地叫道。

虽然没有人来,也没有人来过,他们还是离开了凉亭。夕阳的霞光把金色的光辉射到他们身上,我觉得这阳光像血一样红。我也步履蹒跚地朝家里走去,在小路转弯的地方,我见到了一直守候在那里的卡佐。

“他们走了,我看见他们了。告诉我,我该干什么?”他轻声说道。

“朝他的脑袋开枪!”我愤怒地喊道。

卡佐的脸色红得像玫瑰一样,一双眼睛像是磷光在闪动着。

“好!”他立即答道。

“站住!别犯傻了,你什么也别管,你不能卷进这件事情中去。以你的名誉起誓,卡佐,决不能说出去。一切都由我来办。如果我需要你,我会告诉你的;可是你一个字也不能对别人提起!”

“即使把我杀死,我也不露一点口风!”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现在,卡佐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出了将会发生的危险事件。他的心也怦怦直跳,他用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我,然后说道:

“亨利克!”

“什么事?”

虽然没有人能听见我们,我们还是用压低了的声音说话。

“你会和赛义姆决斗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的!”

卡佐停住了脚步,突然搂住了我的脖子。

“亨利克,我亲爱的!亨利克,我心爱的、唯一的哥哥,如果你想和他决斗,那就让我来替你去吧!我已经能够对付他了,你就让我去试试吧!让我去试试吧!亨利克,让我去试试吧!”

卡佐不过是向往一种骑士的行动。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像此刻那样,觉得他真是我的亲兄弟,于是我也紧紧地把他搂在我的胸前,说道:

“不,卡佐!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他也许不会接受你的挑战。我还没有把整个事情弄清楚。现在你去吩咐他们早点给我鞴好马,我要比他早一些离开,然后在路上截住他,和他谈一谈。现在你要注意他们,但不要叫他们看出你已经知道他们的事情了。去吩咐他们把我的马鞴好!”

“你带不带武器去呢?”

“呸,卡佐!他身上也没有带武器。不带,我只想和他谈一谈。你放心好了,快到马厩去吧。”

按照我的吩咐,卡佐立即跑去了。我也慢慢地朝家里走去。我头上仿佛被人用斧背打了一下似的。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也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我只是想大声喊叫。

在我还没有完全确信我已经失去哈尼娅的心以前,我希望能肯定下来,认为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安下心来。现在当不幸之神掀开自己的面甲,让我看到了它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它那双呆滞的眼睛,一种新的犹豫不定又在我的心中产生了,这不是对不幸的犹豫不定,而是比它还要坏一百倍,是束手无策的感觉,是如何与不幸进行斗争的犹豫不定。

我心里充满了苦涩、悲痛和愤恨。献身的声音,自我牺牲的声音,过去常在我的心里回响:“为了哈尼娅的幸福,你就放弃她吧!你首先应该为她的幸福着想,牺牲自我吧!”现在这些声音完全沉默了。默默忍受悲痛的天使、温柔的天使和眼泪的天使,都已经远离我而去了。我觉得自己像只任人践踏的甲虫,被人忘记了,但毒刺尚在。我听任不幸来追逐我,就像群犬追逐一只孤独的狼一样,狼受了过分的欺侮,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于是我也像狼一样,开始反扑了。我的心中激发出一种新的积极的力量,它的名字就叫“报仇”。我开始感到,我对赛义姆和哈尼娅是有那么一种仇恨了。我心里在想:“我宁可失去我的性命,我情愿失去我在世上的一切,也决不让他们两个人得到幸福。”我就像个罪孽深重的人抓住十字架那样,紧紧抓住了这种思想,我已经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了。我前方的地平线又清晰可见了。我深深地呼吸着,深深地、自由自在地呼吸着,过去我从来没有这样呼吸过。杂乱无章的思想现在又恢复到正常的状态,而且以其全部的力量转向一个方向——仇恨赛义姆和哈尼娅的方向。等我回到家里时,我几乎又变得镇定自若、神态冷静了。大厅里坐着戴维斯夫人、卢德维克神父、哈尼娅、赛义姆和卡佐,他刚从马厩回来,一步也不再离开他们两个人了。

“给我的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你能送送我吗?”赛义姆插了一句。

“可以。我正想到干草堆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损失。卡佐,把你的位置让给我。”

卡佐让出了位置,于是我就挨着哈尼娅和赛义姆坐在窗边的一张木椅上。我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也就是在米科瓦伊死后,我们也是这样坐在一起的,听赛义姆讲述关于苏丹哈龙和仙女拉拉的克里米亚神话。不过那时候,哭得伤心的小哈尼娅把自己的金发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前,随即便睡着了。今天,同一个哈尼娅,却利用大厅里越来越昏暗的暮霭,偷偷地握着赛义姆的手。从前,欢乐的友谊把我们三个人联系在一起,如今爱与恨就要展开生死搏斗。不过,表面上看来,一切都是平平静静的,那一对情人相对而笑,我也比平常要快活些,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活。过了一会儿,戴维斯夫人请赛义姆弹点什么,于是赛义姆站起身来,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起肖邦的马祖卡舞曲来。这时候,我和哈尼娅单独坐在长椅上。我注意到她像眺望彩虹那样注视着赛义姆,她凭借音乐的翅膀在幻想的天地中翱翔,所以我决定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真的,哈尼娅,这个赛义姆真是多才多艺,又会弹又会唱。”我说道。

“啊!是的!”她答道。

“而且他长得多么漂亮,你现在好好看看他。”

哈尼娅随着我的目光也朝那边望去。赛义姆坐在黑暗中,只有头部被夕阳的余晖照亮着,在这片亮光里,他两眼朝上,看起来真像个充满了灵感的人。他此刻的确是热情洋溢。

“真是很美吧,哈尼娅!”我又说了一遍。

“你很爱他吗?”

“我爱不爱他无关紧要,只要女人们爱她就够了。啊!那个女学生约佳是多么爱他啊!”

哈尼娅光滑的前额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那他呢?”她问道。

“哎嘿,他嘛,今天爱这个,明天又爱那个;他从来没有长久地爱过一个女人。这是他的本性。如果他什么时候说他爱你,你可不要相信他(说到这里我加重了语气),他所需要的是你的接吻,而不是你的心。你明白吗?”

“亨利克先生!”

“真的,算我多嘴了。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像你这样温文尔雅的姑娘,决不会让一个外人来吻你的。哈尼娅,请你原谅我。我觉得,就连这样的假想,那也是对你的冒犯。你是决不会那样做的,是不是,哈尼娅?决不会的!”

哈尼娅站了起来,想走开,我抓住了她的手,强迫她留下了。我努力装得心平气和,但是愤怒使我喘不过气来,像是喉咙被爪子钳住了似的。我觉得我不能控制住自己了。

“回答我!否则,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带着被抑制住的愤怒说道。

“亨利克先生,你想干什么?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说,我是说……你不要脸!哼!”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哈尼娅不由自主地又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我看看她的脸色,白得像夏布似的。但是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毫无怜悯之心了。我抓住她的手,紧紧捏着她的小手指,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曾经拜倒在你的脚下,我爱你超过世上的一切……”

“亨利克先生!”

“安静点!我听见了,也看到了所有的一切!你是个不要脸的人!你和他都不要脸!”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你是个不要脸的人!我连你的衣裙边都不敢吻,可他却吻了你的嘴,你自己还抱住他吻!哈尼娅,我鄙视你!我憎恨你!”

我的话憋在喉咙里了,我只是急速地呼吸着,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说道:

“你猜对了,我一定要拆散你们!哪怕要丢掉性命我也要拆散你们!即使我要杀死你,杀死他和我自己也在所不惜。我刚刚对你说的不是真话,他是爱你的,他不会抛弃你,但是我要拆散你们!”

“你们这样起劲地在争论些什么呀?”坐在大厅另一端的戴维斯夫人突然问道。

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站起来,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但是我立即压下去了,用一种平静而有点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我们在争论我们花园里的哪一座凉亭最漂亮,是忽布树凉亭呢,还是玫瑰花凉亭?”

赛义姆突然停止了演奏,凝视着我们,然后平静地说道:

“我认为,忽布树凉亭比所有其他的凉亭都要漂亮。”

“你的趣味不错。哈尼娅却是另一种意见。”我答道。

“是真的吗,哈尼娅小姐?”他问道。

“是的!”她轻声答道。

我重又感到,这样的谈话我也是很难坚持下去的。仿佛有一些红色的圆圈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立即跳了起来,跑过几个房间,来到了餐厅。我拿起一个放在桌上的盛满水的长颈玻璃瓶,把水浇在我的头上。后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瓶子摔在地上,碎成了上百块碎片,随即便跑到门廊那里去了。

我的马和赛义姆的马都已经鞴好了鞍子,等在台阶前面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到了我的房间,把身上的水擦干,然后又来到了客厅。

大厅里,我只看到卢德维克神父和赛义姆,他们都非常惊慌。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哈尼娅病了,昏过去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抓住神父的胳膊,大声叫道。

“你刚出去之后,她就放声哭了起来,后来就昏过去了,戴维斯夫人带她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朝戴维斯夫人的房间冲了进去。哈尼娅的确曾大声哭过,也曾昏厥过,不过,她的发作已经过去了。我一看见她,便忘了一切。我不顾戴维斯夫人在场,像疯子似的跪在她的床前,叫道:

“哈尼娅,我心爱的!我的亲爱的!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已经好了!”她声音微弱地答道,想笑出声来,“已经好了,真的没事了!”

我在她的床前坐了一刻钟。吻过她的手后,我回到了客厅。这是在说谎,我并不憎恨她,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她。但是,我在大厅里一看到赛义姆,就真想扼死他。啊,现在我恨的是他!打从心底里恨他!他和神父立即朝我走来。

“哎,她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我转向赛义姆,凑近他的耳边说道:

“快回家去,明天我们在森林边上的那个小山丘上会面。我要和你谈谈。我不愿意你来这里,我们的关系必须中断。”

赛义姆的血涌上脸来。

“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再跟你说,今天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你明白吗?我不想说。明天早上六点钟。”

我一说完,便回到了戴维斯夫人的房间。赛义姆跟着我走了几步,就停在门口了。几分钟之后,我从窗口看见他骑马离开了我家。

我在哈尼娅小屋隔壁的那个房间坐了一个小时,我不能到她房间去,因为哈尼娅哭得筋疲力尽,已经睡着了。戴维斯夫人和卢德维克神父到我父亲那里去商量事情了,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发现我父亲、卢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的神情既神秘又严肃。我承认我惶恐不安。他们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呢?这很有可能,因为在我们这些小辈人中间,今天确实发生了某些非常不自然的事情。

“我今天接到了你母亲的来信。”父亲对我说道。

“妈妈身体好吗?”

“完全好了。不过家里发生的事情她很不放心,她想早些回来,可是我不答应她,她必须在那里再疗养两个月。”

“妈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难道你不知道,村里流行天花!我真是考虑不周,把这件事告诉她了。”

老实说,村里流行天花,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我听人说过,可是我对它毫无反响,早就忘记了。

“父亲,你不去看看妈妈吗?”我问道。

“等等看吧,这事以后再说!”

“我们亲爱的夫人在国外都快一年了!”卢德维克神父说道。

“为了她的身体,需要这样!冬天她就可以在家里了。她来信说,她觉得好多了,只是老惦挂着我们,不放心。”我父亲说道。

然后他转向我,继续说道:

“吃过晚饭后,你到我房间来,我想和你说点事。”

“好的,爸爸。”

我站了起来,和大家一道到哈尼娅那里去。她已经全好了,甚至想起来,可是父亲不让她起来。晚上大约十点钟,一辆轻便马车来到门前。这是斯坦尼斯瓦夫医生来了,他一下午都在农民家里看病。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哈尼娅,说她没有病,只是需要娱乐和休息。他禁止她学习,需要多参加各种活动,使身心都得到愉快。

我父亲请教他,是把我的两个妹妹送到别的地方去,等瘟疫过了再回来,还是留在家里好?医生安慰他说,没有什么危险,他本人曾特意写信给我母亲,要她放心就是了。接着他就去休息了,因为他累得实在支持不住了。我手拿蜡烛送他到卧室去,他将和我睡在一起。我自己也真想躺下休息,因为这一天的种种经历把我折腾得精疲力乏了。这时弗兰涅克走了进来,说道:

“老爷请少爷去一下!”

我立即去了。我父亲坐在他房间里的书桌旁边,桌上放着母亲的来信。卢德维克神父和戴维斯夫人也在那里。我的心犹如一个站在法庭面前的罪犯那样,惊悸地跳动着。我几乎断定,他们是要询问我关于哈尼娅的事情。我父亲和我谈起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为了让我母亲放心,他已经决定把我的两个妹妹和戴维斯夫人送到科伯强我的叔叔家里。不过这样一来,哈尼娅就得单独和我们在一起了,我父亲不想让她一个女孩子留在家里。同时,他还说,他知道在我们这几个年轻人中间发生了某种事情,他不想追问,也不表示赞赏,不过他希望哈尼娅的离开会使我们之间的事情不了了之。

这时候,他们都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并立即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因为我对哈尼娅的离开不仅不表示反对,反而感到很高兴。我也有自己的考虑,哈尼娅的离开就等于中断了她与赛义姆的一切关系。同时,在我心里像磷火似的闪现出这样一种希望,把哈尼娅送到我母亲那里去的只能是我,而不会是别人。我知道,收割即将开始,我父亲是不能离开的。我也知道卢德维克神父从来没有去过国外,所以只有我能担当此任了。然而,这种希望很小,转瞬之间,它就像磷火一样熄灭了。我父亲说,再过两天乌斯吉茨卡太太就要到国外的海滨去,她已经答应把哈尼娅带去,送到我母亲那里。后天晚上,哈尼娅就要离开,这使我感到怅然。但是我宁愿她离开,即使我不能陪送她去,也不愿意她留在这里。况且,我承认,一想到明天把这一消息告诉赛义姆以后,他会有什么反应和行动,我就感到无比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