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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辆敞篷马车里,画家希维尔斯基坐在艾尔曾夫人身旁,他们对面坐着她的一对孪生儿子:罗莫拉和勒莫。画家时而交谈几句;时而又陷入沉思中,他在考虑必须迅速解决的问题;时而又望着大海。沿岸的景色是值得观赏的。他们是沿着所谓老科尔尼萨路从尼斯到蒙特卡洛去的,这条路修建在嶙峋的岩石之下,高高地沿着海岸延伸开来。左边被高耸的岩石挡住了视线,这些岩石呈灰暗色,夹杂着绯红色和珠色,上面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右边却是地中海的碧蓝色海水,从上面望下去,给人以一种深邃和广阔无际的印象。从他们所在的高处往下看,那些渔人的小船犹如白点,海鸥在海面上翱翔,远远望去,很难分辨出哪是船帆,哪是海鸥。

艾尔曾夫人靠在希维尔斯基的肩上,脸上现出一副陶醉的神色,仿佛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似的,只用她那梦幻般的眼睛望着那如镜般的海水。

希维尔斯基感到了她的触摸,于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快感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如果此刻没有罗莫拉和勒莫在场,他一定要用手臂抱住这位年轻的女人,把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但是他一想到要是他这样做,就不能再三心二意,非得把问题挑明不可了,心里又不免害怕起来。

这时候,艾尔曾夫人说道:

“请你把马车停下!”

希维尔斯基将马车停住,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年轻的寡妇说道:

“听过蒙特卡洛的那种喧闹之后,这里是多么的宁静啊!”

“我只听到了音乐,也许是他们在法兰克港的军舰上演奏的。”画家答道。

的确,那飘送着橘树花和向日葵花的香气的轻风,也把一阵阵抑扬的乐声从下面吹拂过来。大路下面,可以看见散落在海边的别墅屋顶,隐没在浓密的桉树中间,旁边是一大片由杏花组成的白色花海和由桃花组成的红色花海,再往下看,便可以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法兰克港和停在港口里的大船。

下面是沸腾的生活,与上面死一般沉寂的荒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荒山的上面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它是那样的透明,犹如玻璃一般,给人以淡然冷漠之感。在这里,在这些寂静的巨石中间,一切生物都消失了,都显得微小了,就连这辆载人的马车,看上去也像一只趴在岩石上的小甲虫,骄傲地在这高地上爬行。

“生命在这里是完全终结了!”希维尔斯基望着光秃的岩石说道。

艾尔曾夫人更紧地贴在他的肩上,用一种拉长了的睡梦般的声音回答说:

“在我看来,生命恰好是从这里开始的。”

过了一会儿,希维尔斯基有点激动地说道:

“也许你说得对。”

他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艾尔曾夫人也抬起了她的眼睛瞟了他一下,随即又垂下了眼帘,好像难为情的样子。尽管她已经有了两个坐在前排的孩子,但此时此刻她看起来依然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的眼睛仿佛经受不住初恋之光的照射。于是他们两个都默默无言,只听见从下面飘送过来的音乐声。

这时候,在远处的海面上,靠近海港的入口处,出现了一道白烟,于是这庄严的静默气氛便被勒莫打破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叫道:

“看啊!那是福米达博号!”

艾尔曾夫人不满地望着她的小儿子,她恼恨他的打搅,因为在这个时刻里,每一句话都足以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勒莫,你不要闹!”她说道。

“可是,妈妈,那真是福米达博号呀!”

“多么不听话的孩子啊!”

“为什么?”

“他是个笨蛋,不过这次他说对了!”罗莫拉突然插嘴说,“昨天我们去过法兰克港(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着希维尔斯基),先生,您不是看到我们骑自行车去的吗?他们说,整个舰队都已经在这里了,只差福米达博号,今天它就要到达。”

勒莫一听这话,便用最后一个音节读音很重的语调说道:

“你才是笨蛋哩!”

于是他们两个互相用胳膊肘碰撞起来。艾尔曾夫人凭经验看出,希维尔斯基对于这两个孩子的说话方式和所受教育都是深为不满的,于是她吩咐他们不许开口,然后说道:

“我早就对你们和克勒索维奇先生说过,你们之间除了说波兰话外,不许说别的语言。”

克勒索维奇是个从苏黎世来的大学生,他身患肺病,艾尔曾夫人是在里维拉发现他的,便请他来当她孩子的家庭教师,那是在认识希维尔斯基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这样做,也是由于听到了那位刻薄而又富有的维亚德罗夫斯基说的一句话:“有身份的家庭绝不会把孩子教育成商品推销员的。”

不过这时候,被福米达博号引起的这番吵闹,的确破坏了这位敏感的画家的情绪。过了一会儿,马车又在石路上发出辚辚的响声,往前驶动了。

“是你要把他们带来的,你对他们太好了。不过,我们得挑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再来此地一游,你看今天晚上怎么样?”艾尔曾夫人用甜蜜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随时奉陪,不过今天晚上没有月亮,而且你的午餐一定很晚才能结束。”希维尔斯基答道。

“真的!”艾尔曾夫人又说,“等哪一天月圆了,你就招呼我一声。遗憾的是,今天没有单独邀请你一个人来吃午饭……在皎洁的月光下这里一定很美,尽管我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会感到心悸。若是你知道我此时此刻心跳得多么厉害就好了,你看看我的脉搏,隔着手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边说边伸出她的手,手上戴着一副这样紧的芬兰手套,把她的手掌几乎变成了一个圆筒。她把手伸给希维尔斯基,他立即双手紧握着它,开始仔细打量起来。

“不!我看不出来,不过,我可以听出来。”他说。

他低下了头,将耳朵贴在手套的纽扣上,随后他又把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还轻轻吻了它一下,说道:

“我小时候喜欢去捉鸟玩,它们的心也是这样跳动的。是的,你的心跳得和被捉住的小鸟一样!”

她忧郁地微笑了一下,重复道:

“和被捉住的小鸟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你怎样对待这些被捉住的小鸟呢?”

“我非常细心地喂养它们,可是它们总是飞走了……”

“忘恩负义的东西!……”

画家不无激动地接着说道:

“生活中也往往出现类似的情况,我想找一个能和我永远在一起的人,但总是找不到,以致到后来,我连这种希望都丧失了。”

“不!你应该有信心。”艾尔曾夫人答道。

听了这话,希维尔斯基心里在想,既然事情早就开始了,那就快点让它结束吧。以后会怎么样,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就像一个用双手捂着耳朵和眼睛,准备往水里跳的人一样,既知道他非跳不可,又感到他没有再思考的时间了。

“也许你下车来走走好。”他说,“车子可以跟在后面,我们的谈话也可以更自由些。”

“好的!”艾尔曾夫人坚决地回答道。

希维尔斯基用手杖捅了捅车夫,马车便停住了,他们都下了车。罗莫拉和勒莫立即朝前跑去,在前方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以便俯瞰艾查一带的房屋,还把石子朝下面的棕榈树林扔去。希维尔斯基和艾尔曾夫人走在后面,可是这一天,他们好像交上了坏运气,正当他们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时刻,恰好看见一位从摩纳哥方面来的骑手在罗莫拉和勒莫身边站住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英国人打扮的马夫。

“这是德·辛丹!”艾尔曾夫人不耐烦地说道。

“是的!我看出是他。”

过了不久,他们就在身边看到了那匹马的脑袋和骑在马上的年轻的辛丹男爵的一张马脸,辛丹在走近他们之前先犹豫了一下,怕打搅他们。不过他又一想,若是他们不愿意别人来打扰他们,那也就不会把孩子带在身边的,于是他跃身下马,把马缰交给了马夫,便向他们问候致意。

“你好!这是你训练的时刻?”艾尔曾夫人有点冷淡地说道。

“是的!早上我和维克斯贝一道去打鸽子,因此我不敢骑马,怕加快我的心跳。我已经比他多打了七只鸽子了。你们是否已经知道,福米达博号今天就要到达法兰克港,后天舰队司令还要在甲板上举行舞会呢?”

“我们看见它进港了。”

“我正是要到法兰克港去会见我认识的一位军官,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夫人要是允许的话,我就和你们一道回蒙特卡洛去。”

艾尔曾夫人点了一下头,他们便一同朝前走去。辛丹是个爱玩马的人,他立即谈起了他刚才骑来的那匹“猎马”。他说:

“我是从伏斯多夫手里买来这匹马的,伏斯多夫赌三十点和四十点赌输了,急需用钱。他本来手气不错,连碰了好几个六点,后来牌就变了(说到这里,他转身望着他的马)。这是匹真正的爱尔兰种,我敢用脑袋打赌,在全科尔尼萨,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猎马了,只是骑上去有些困难。”

“它有怪癖吗?”希维尔斯基问道。

“只要你一骑上马背,它就像小孩子一样温驯。我已经骑惯它了。不过你是上不了马的。”

从童年时代就很喜欢各种运动的希维尔斯基听了这话,便立即回答说:

“怎么不能骑上?”

“你不要去试!至少不要在这悬崖上。”艾尔曾夫人大声说道。

但是希维尔斯基已经把一只手搭在马背上,一眨眼,他就坐在马鞍上了,马儿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要么是这匹马根本就没有怪癖,要么是它懂得在这岩石林立的深渊边上,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不到一分钟,骑手和马便消失在大路的转弯处了。

“他骑得不错!”德·辛丹说道,“可是他会把我的马骑坏的,这里根本找不到一条适宜骑马的路。”

“你的马真是很安静!”艾尔曾夫人说道。

“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这里容易出事故,我是有点担心的。”

然而在他的脸上却可以看到一种难为情的表情,首先是因为他刚才说的马很难骑上,这意味着他是在说谎。其次是因为在他和希维尔斯基之间有一点私人的嫌隙。德·辛丹的确对艾尔曾夫人从来也没有认真地追求过,但是他不希望别人来妨碍他已经取得的地位。另外,几个星期以前,他和希维尔斯基本来非常谈得来,不过辛丹是个傲慢的贵族,有一次,他在艾尔曾夫人的午餐上说道:“照我看来,从男爵开始才能算是人!”当时正逢希维尔斯基的心情不好,他便问道:“从哪一方面说起呢?”这个年轻人便将他的问话深深记恨在心里。后来他还同维亚德罗夫斯基和克瓦茨基顾问商量过应该采取什么行动。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希维尔斯基家的族徽上有一个亲王的王冠,这真是大出他的意外,而且有关希维尔斯基膂力过人和枪法准确的消息,也使这位男爵的神经平静下来,才使这一场龃龉没有产生严重的后果,仅仅在他们两人的心上留下了一些不快。特别是从这时候起,当艾尔曾夫人坚决倒向希维尔斯基这一边之后,这种不快便完全成了柏拉图式的了。

然而画家却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不快。的确没有人想到过,这件事会发展到以婚姻为结果的。可是在熟人当中,大家都在谈论他对艾尔曾夫人的感情了。这时希维尔斯基便起了疑心,认为辛丹和他的一伙是在讥笑他,固然他们在言谈中没有表现出这种意思,但是希维尔斯基对此却是深信不疑的,所以他感到愤恨,主要是为了艾尔曾夫人的缘故。

他现在感到很高兴,由于这匹马的温驯性格,正好说明了辛丹是个无缘无故就会瞎说一气的人,所以他返回来的时候便说道:

“真是一匹好马!这匹马之所以好,就好在它像山羊一样温驯!”

说完,他就跳下马来,于是三人一起朝前走去,啊,是五人,因为罗莫拉和勒莫就在他们的近旁。艾尔曾夫人对辛丹不太满意,也许是为了摆脱他,便开始谈起绘画和艺术来,对这些东西,这位年轻的骑手是一窍不通的。不过辛丹却大谈赌场里的种种传闻,还祝贺艾尔曾夫人昨天的好运气。她只有捺住性子听着。在希维尔斯基面前提到她赌博,使她感到难堪,尤其使她更为伤心的是,罗莫拉这时也插进嘴来:

“妈妈,你对我们说过,你是从来不赌博的!你给我们一个路易玩玩,好不好?”

她并不专对哪一个人说似的回答道:

“我昨天去找克瓦茨基顾问是请他今天来吃午饭的,顺便在一块玩了一会儿牌。”

“你给我们一个路易吧!”罗莫拉又说了一遍。

“要不就给我们买一架小轮盘赌台。”勒莫接着说道。

“你们不要闹了,快坐到车上去。再见,辛丹先生!”

“是七点吗?”

“是七点!”

于是他们分开了,过了一会儿,希维尔斯基又坐到了这位漂亮寡妇的身旁。不过这一次,他们为了看夕阳西下,却坐到了前排的位置上。

“他们说蒙特卡洛比孟多尼更安静。”年轻的寡妇说道,“可是哪里是这样?这里真使我厌倦了!这种不停的喧闹,这种熙熙攘攘,还有这些你不得不去应酬的熟人。有时我真想逃离此地,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来度过这个残冬,在那里我只会见那些我乐意会见的朋友。什么地方你最喜欢?”

“我最喜欢圣拉斐尔,那里的意大利松树一直延伸到海滩。”

“是的!不过它离尼斯太远了。你的画室是在尼斯呀!”她柔声地说道。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然后艾尔曾夫人又问道:

“安提贝斯怎么样?”

“真的,我把安提贝斯给忘了。”

“那里离尼斯又近。吃完午饭后你多留一会儿,让我们再谈谈,看看到底逃离到什么地方去最好。”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真的想躲开这些人吗?”

“让我们坦率地来谈谈吧!”她回答说,“在你的问话里,我感觉出有一种怀疑。你以为我这样说,是为了向你表明,我比我的外表要更高雅,或者说不那么轻浮……你当然有权利这样想,因为你看到我一直生活在这种交际社会中。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人之所以随波逐流,仅仅是因为潮流把他推到了这个方向,当然也不能不受我们以前生活的影响。也许对我说来,还有女人的软弱性,没有别人的帮助,就很难自己振奋起来,我承认这些……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真心实意地希望能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憧憬过一种更为平静的生活。不管别人怎么说,可是我们女人就像是藤类植物,不是攀附着树干往上爬,就是在地上爬。于是人们就错误地认为,我们是自愿地在地上爬的。这里说的在地上爬,我是指那种空虚的交际生活,缺乏崇高思想的生活。但是我,面对着这些又怎么能抗拒呢?有的人要求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于是他就来拜访我了,然后是二次、三次、十次……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拒绝他吗?什么理由?……相反地,我接待他,为的是我结交的朋友越多,我和他们的关系也就更一般了,这样一来,任何人也不会得到特殊的地位了。”

“你的话说得有理。”希维尔斯基说道。

“你看,这种交际的生活潮流就是这样形成的,单靠我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挣脱它的,它常常使我感到厌倦,感到憎恶,甚至厌烦得真想大哭一场。”

“我相信你,夫人。”

“你应该相信我,而且你还要相信这一点,我比我的外表要更好一些,也不那么庸俗无聊。当你产生了怀疑,或者当你听到别人说我的坏话时,你就只要想一想,我总还有好的一面。如果你不是这样想,那我将是非常不幸的。”

“我向你发誓,我总是把你想得最好最好的。”

“应该这样!”她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即使我身上一切高尚的品质都被压制下去了,但只要和你在一起,它们就会复活起来的……问题在于是和什么人相处……我真想对你说点事,可是我担心……”

“请你说吧……”

“不过,请你不要认为我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或者其他更坏的事……不,我不是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我是作为一个头脑冷静的女人来说这话的,我只是说出实际存在的事情,虽然这使人感到有点奇怪。我要说的是,我在你身边,就觉得又找到了自己以前的灵魂,它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开朗,就像我的少女时代一样……虽然我现在是个老太婆了……已经三十五岁了……”

希维尔斯基的脸上容光焕发,深情地望着她。随后他慢慢地把她的手拿到他的嘴唇上,说道:

“啊!你在我身边还真是个孩子哩!我已经四十八岁了[1],那就是我的写照!……”

他边说边指着那西沉的太阳。

于是她朝那太阳望过去,夕阳的霞光斜照在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伟大的、美妙的、亲爱的太阳!……”

随后是片刻的沉默。夕阳的霞光照射在他们两人的脸上。这西沉的太阳真是又伟大又美妙。在它的下面,那轻盈的飘散开来的浮云都像一片片棕榈林似的,散发出万道金光。近岸的海面都已经被阴影遮住了,然后在远处,在广阔的海面上,却霞光万丈。在下面,淡紫色的背景更加鲜明地衬托出那些寂静不动的柏树。


海边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