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显克维奇中短篇小说选 - 林洪亮译 >
- 海边恋情
三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感到头很沉重,好像昨天晚上喝了一晚上酒似的,同时他还觉得心绪不宁。舞台的布景,晚上看起来是那样的辉煌动人,白天阳光一照,却成了一幅拙劣的绘画。生活中也往往出现类似的现象。希维尔斯基并未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他早已知道,事情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现在,当窗纸被捅破的时候,他却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心理。他想到,昨天还有退路可走,今天却不可能了,便感到怅然若失。虽然他一再用没有时间多考虑了来向自己做解释,也是枉然。过去他对艾尔曾夫人特别是在和她结婚这点上的种种反对理由,现在又以巨大的力量回到了他的心中。过去他耳边不断响起悄悄声:“不要当傻瓜!”现在这声音却向他大声叫道:“你是个傻瓜了!”无论是用相反的理由,还是用“生米已成熟饭”,都不能使这种声音停息下来,因为理智告诉他,他干了一件蠢事,而这事的根源就在于他的软弱。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羞愧。如果他是个年轻人,可以用年少无知来解释;如果他是到了里维拉之后才认识艾尔曾夫人的,而且过去从未听说过她的事情,那也可以用不了解她的过去和为人来为自己解释。可是他早就知道艾尔曾夫人。的确,他们过去见面不多,不过她的事情他听到过不少,因为在华沙,人们议论她要比别的人多得多,他们把她叫作“骚婆娘”。当地的讽刺大家都喜欢用她来磨炼自己的讽刺口舌,犹如我们把刀在磨刀石上磨快一样,尽管这样,也不能阻止那些男人们麇集在她的沙龙中。那些对她抱有反感的女士们,由于她与当地上流社会都有亲疏不同的关系,也不得不接待她;有些女人,特别是那些主张舆论不应太严的女人,甚至还为这个漂亮的寡妇辩护;而那些态度严厉的女人们,也不敢把她拒之门外,由于怕担为首的名分。一位当地的喜剧作家有一次听人说艾尔曾夫人是“贱女人”,他便回答说:“她既不是贞女,也不是贱货,而是比贱货要稍高一筹的女人!”但是在大城市里,对一切都看得淡漠一些,于是艾尔曾夫人的处境后来也有所好转。她的女朋友们常常说:“对于海仑,的确不能提出过高的要求,不过她也有她真正的长处。”于是不知不觉之间,她们便承认她比别人有享受更大自由的权利。有时候,有人会谈起她在她丈夫未死之前,就有好几年不和他同居了。有时也有人嘀咕,说她把罗莫拉和勒莫教育成小丑了,或者根本就不关心他们。如果艾尔曾夫人不是那样漂亮、那样有钱,也不那样接待客人,那么这些恶意的言论也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可是,男人们却毫无顾忌地议论起这个“骚婆娘”来,甚至那些爱着她的人也由于嫉妒而攻击她,只有那些在一定时间内认为自己比别人更幸运的人,或者自以为是幸运的人,才闭口不去议论她。总而言之,这种恶言恶语甚至达到这样的程度:他们说她冬天住在城里时有一个情夫,夏天又有另一个情夫。对于这一切,希维尔斯基都是有所耳闻的,他所知道的甚至比别人还多得多,因为他在华沙的时候,曾认识一个叫布罗尼索娃的太太,她是这位漂亮寡妇的朋友,曾向他谈起艾尔曾夫人所遇到的一起严重事件,致使她生了一场重病。“当时海仑是受了多大的痛苦,那只有上帝知道。也许正是上帝出于慈悲,才让这件事提早发生了,使她避免了精神上的更大痛苦。”希维尔斯基的确相信,这件“提早发生的事”纯系子虚乌有的谣言,但是他却不会相信她过去历史是清白的,至少他不相信,她能成为他以终身幸福相托的可靠女人。
但是,那些传闻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吸引他去和她接近。当他听到她在蒙特卡洛时,他就想接近她,了解她,也许最初的企图并不正当。此外,他作为一个艺术家,也想实地考察一番,这个被人说得很坏的女人,为什么对男人会有那样大的魅力。
刚一开始,她使他感到失望。她长得很美,而且富于肉感的吸引力,但是他却发现她对人缺乏真诚和同情心。对她说来,只有在某种关系上是她所需要的人才能引起她的关心,对于别的人她就像石头一样冷漠无情。希维尔斯基同时还注意到,她对于精神生活、对于文学或艺术都毫无兴趣。她只吸取她所需要的一切,而从不想到要偿还。他是个艺术家,是个有头脑的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她的这种态度,虽然具有一切高雅的外表,却正好揭示了她的自私、粗鲁和野蛮的天性。他对这类的女人早就有所了解。他知道她们之所以能驾驭男人,是仗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产生于坚决的性格和极端的无情的个人主义。关于这类的女人,他时常听人说起:“是个冷淡无情而又聪明的女人!”不过他总是以轻蔑和鄙恶的态度来谈起她们的。在他看来,她们没有很高的精神修养,甚至连常识都没有,她们只有那种为自己捞取一切而从不给予人的才能,那只不过是连禽兽都具有的才能。无论是在艾尔曾夫人身上,还是在罗莫拉和勒莫的身上,他都发现他们是这样一种人,教育的起始和终结都仅仅限于皮肤的表层,并没有触及那庸俗和粗野的深处。除此之外,她的那种“世界主义”也引起他的反感,她的确像一枚用得非常光滑的钱币,很难看出它是哪个国家的了。希维尔斯基之所以反感,不仅由于他是个有不同思想观念的人,同时也因为他熟悉真正的上流社会,他知道在这样的上流社会中,比如在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的上流社会中,人们不仅不歧视他们生长的国家,而且对于这种世界主义的无根野草是非常鄙视的。
维亚德罗夫斯基认为,罗莫拉和勒莫将会被教育成推销员或者旅馆看门人,他的话说得一点也不错。众所周知,艾尔曾夫人的父亲确实是有爵位的,可是她的祖父却是个管家。希维尔斯基是个具有高度发展的喜剧性格的人,他认为一个管家的孙子们不仅不会说正确的波兰话,而且还像真正的巴黎人那样连“r”这个音都发不出来,真是太滑稽可笑了。这两个孩子也使这位艺术家感到不满。他们都是漂亮的孩子,甚至是非常的漂亮,然而希维尔斯基以他艺术家的敏锐观察力注意到,在这两个相貌一样、有着鸟儿似的脑袋和鸟儿似的脸上,这种美并不是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而是偶然的结果,是一种来自双胞胎的生理上的巧合。尽管他对自己说,他们的母亲也是美丽的,仍无济于事。他始终认为,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都不该有这样的美貌,无论在容貌方面,还是在钱财方面,他们都是暴发户。直到他和他们相处较久之后,这种印象才有所减弱。
从他们相识的那时起,艾尔曾夫人便被他吸引住了。她知道他比她的其他朋友更有价值,他出身于名门望族,既有巨大的财产,又有广泛的名声,虽然他的年纪不小了,可是她也是个三十五岁的半老徐娘了,而且他那魁伟结实的身体足以弥补他已逝去的青春年华。最后,如果她嫁给他了,那她就可以获得人们的尊敬和地位,不至于再像过去那样,人们一谈起她这个人便表示出一种轻蔑的态度。她对于他的不同的爱好和多变的性格的确有过顾虑,但是她知道他性格温顺,而且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在他的灵魂深处,还保有相当的天真因素,于是艾尔曾夫人估计她有能力控制他。当然引起她这样考虑的不仅是她已让他着迷了,而且她自己也被他吸引住了,以致到后来她对自己说,我爱上他了,对此她是深信不疑的。
和许多聪明的人一样,在他身上也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当他的感情爆发之时,正是他的理智失去之时。不仅如此,他还做了感情的奴隶,他不仅不克服它,反而为它提出了许多辩护的论据。这样一来,知道和了解一切真相的希维尔斯基开始为她辩护,朝有利方向扭转,为她调和,为她解释。“不错,”——他自言自语道——“无论是她的天性,还是她过去的行为,都不能为她的未来做出保证。可是谁又能向我证明,她不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她的整个心灵都在渴望过另一种生活呢?在她的行为中毫无疑问有许多卖弄风情的因素,但是谁又能证明她的卖弄风情不是因为她真心地爱我呢?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即使是一个有着许多缺点和恶习的人,如果就断定他没有好的一面,那也是太天真幼稚了!啊哈,人类的灵魂——真是一个混合体!只要有了相应的条件,她好的方面就会得到发展,坏的方面也会随之消失。艾尔曾夫人已经度过了她的妙龄芳年了!要是认为她不再希冀过宁静和纯洁的生活,不再有对和平和欢乐的憧憬,那也是无稽之谈!正因为这些原因,这样的女人甚至会比别的人更加珍惜一个正直男人所给予她的一切保障哩!”这最后一条理由,他认为击中要害,入木三分。以前健全的理智曾告诉他,艾尔曾夫人是有意来抓住他的,而现在他却这样回答说:“这完全是正当的,因为每个女人,即使是最理想的女人,为了达到和她相爱的人结婚的目的,都可以说是有意去抓住他的。”生儿育女的希望也使他对未来安下心来,他心想到了那时,她有了孩子需要抚养,就不得不放弃那种空虚的交际生活,因为她没有这种空闲的时间了;等到孩子们长大了,她的青春年华早已过去了。到那时候,家庭生活要比交际生活给她带来更大的乐趣。最后他对自己说道:“前景乐观!”生活是需要安排一下了,趁我还没有年老,我要和一个美丽而又迷人的女人过几年快乐的生活,和她在一起,对我说来,每个平常的日子都会成为欢乐的节日。
这“几年”才是他真正着迷的主要原因。的确,他之所以不再担心会发生什么重大的意外事件,是因为她的芳年和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不久都将成为过去,这些想法对艾尔曾夫人说来不免有点侮辱的意味。当然他自己不会承认,正是这种思想才是他乐观的基础。他继续在欺骗自己,正如那些让理智成为感情的俘虏的人一样。
但是现在,在发生了昨天晚上的那些事情之后,他醒来时便感到巨大的不安和不快。有两件事情使他不得不考虑,第一,如果有人在一个月以前对他说,要向艾尔曾夫人求婚,那他一定会认为这人是个傻子。第二,他知道,和她保持友谊关系,使他们的关系处在犹豫不定之中,处在互相揣度眼神和思想之中,处在欲言而又不敢表白真情之中,使他们互相吸引,比起改变现状的那种结合来,无疑具有更大的魅力。对希维尔斯基说来,准备订婚比当了未婚夫要更加惬意,现在他又在想,如果做丈夫的乐趣比当未婚夫的乐趣还要减少,那就让鬼去过这种生活吧!有时候,他觉得他们已经结合在一起了,他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把艾尔曾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安置在他的生命之舟中了。一想起这点,他简直无法忍受。在这种时候,因为他是个诚实的人,他不愿去责怪艾尔曾夫人,于是他只好骂罗莫拉和勒莫,怪他们的不会发“r”音,怪他们那像小鸟一样的脑壳。
“我虽然也有自己的烦恼,但我却像鸟儿一样的自由,完全可以把我的整个心灵倾注在绘画上。现在呢?鬼才知道会是怎么样了。”他这样对自己说道。想到这里,他此刻在绘画上遇到的烦恼,完全破坏了他的情绪,可是却把他的思想引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艾尔曾夫人和有关婚姻的整个问题都退后到了第二位,现在列于首位的是他的那幅名为《梦与死》的画,这幅画他已经画了好几个月了,而且把它看得非常重要,因为他要借此去反对公认的关于死的观点。希维尔斯基在和一些认识的画家的交谈中,不止一次地猛烈指责基督教把骷髅作为死神的标志引进生活和艺术之中,希维尔斯基认为这是对死神的最大侮辱。希腊人把死神想象成一个有翅膀的神,这是完全正确的。还有什么比骷髅更丑恶更可怖的呢?不是别人,正是基督教徒,把死亡看成是通向新生活的大门,真不应该把它描绘成这个样子。照希维尔斯基看来,这种概念是来自日耳曼的阴郁的精神,也正是他们创造了哥特式的建筑,庄严而雄伟,然而它们却是那样令人窒息,仿佛教堂不是通向天堂的光明之路,而是堕入绝望的地狱深渊的通道。希维尔斯基对于文艺复兴运动没有把死神的象征改正过来这一点深为惊异。假如死神不是永远的沉默,假如死神要起来控诉,那它一定会说:“人们为什么要把我想象成骷髅的形象呢?这骷髅正是我最不喜欢、最不想要的东西啊!”而在希维尔斯基的画里,睡神悄悄而又温柔地把一个少女的躯体献给了死神,死神俯身向着她,轻轻地将她头上点着的一盏小灯吹灭了,希维尔斯基在画这幅画时一再对自己说:“必须让看画的人一见这幅画就会说,啊,这是多么的安静啊!”他想从线条、形象、表情和颜色方面把这种安静传达给观众,同时他在想,如果他能把这点表现出来,如果这幅画本身就能说明这一切,那么这幅画将是一幅构思新颖的惊人之作了。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的意图。他顺应着时代的潮流,也赞成绘画应该避免表达文学思想,但是他知道,一幅摒弃了文学思想的绘画和一张像照相那样毫无意义地反映外部世界的作品,二者间的区别是很大的。只有形态、颜色和底色,仅此而已!好像画家的任务就是要扼杀思想!他还想起,他每次去看比如英国画家的作品,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些画家的知识水平之高,你可以从他们的画布上看出,他们都是有高度精神修养的大师,心理想象极为丰富,思想深刻,而且大多是学者。而在波兰人当中看到的却是相反的东西,除了几个或者十几个人是例外,大多数波兰画家有才华,但缺乏思想,思维不发达,没有受过教育,他们赖以生存的只是从法国餐桌上打扫下来的一些迂腐学说的残羹剩饭,而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发表自己关于艺术的独特见解,更没有想到要独立自主地去创作具有波兰风格的艺术作品。希维尔斯基深知他们所需要的就是这种不要思想的理论。他们名为艺术家,实是精神的空虚者。这当然是一种轻松惬意的事。读书,求知,思想——让这些劳动见鬼去吧!
希维尔斯基还认为,如果一幅风景画也表现了心灵的状况,那么它不仅能为农民群众所感受,而且也应该是精细的、敏感的,经过琢磨推敲和发展了的。他常常为此而和同行们争论,并且毫不妥协地和他们争吵,他大声说道:“我并不要求你们画得像英国人、法国人或西班牙人那样好,我只希望你们画得更好些,首先要有自己的特色!谁若是连这点都达不到,那他还不如去当个铜匠好!”他竭力论证,一幅画,无论它表现的是一堆稻草,还是母鸡在院子里寻找食物,是种土豆的田地,还是放牧的马群,抑或是池塘中的一角静水,最重要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东西就是灵魂。因此他在自己的肖像画中也竭力把自己的灵魂渗透到画里去,在他的其他绘画中,他也努力把这种灵魂“表现出来”,他最近的一幅画是《梦与死》。
两位神的形象已经画完了,但是那少女的头像还没有着手。希维尔斯基知道,她不仅要漂亮,而且要富于个性。漂亮的模特儿来了不少,但都缺乏个人特点。拉吉特太太,就是他租赁的这间画室的女主人,也是他早就认识的一位熟人,答应给他找一个好模特儿,但是事情进展得很慢。有一个新模特儿答应今天上午来,可是现在都过了十一点钟了,她还不见人影。
所有这一切,包括昨天所经历的事情,都使得希维尔斯基开始怀疑起自己来,这不仅有关他的安宁,也涉及他未来的艺术生涯,特别是他的这幅画。他此刻觉得睡神太凝重了,而死神却有点傻气。最后,他对自己说道,既然现在无法进行工作,何不到海滨去走走,也许海水和阳光的景色会把他的愁闷驱散。
可是,正当他要出门的时候,前厅却响起了门铃声,接着,身穿苏格兰外衣的罗莫拉和勒莫两人留着额发的鸟儿似的脑袋,便出现在他的画室,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脸色比过去更加苍白、心情更加忧郁的克勒索维奇。
“先生,你好!先生,你好!妈妈让我们把这些玫瑰花送给你,还请你过去吃早点。”两个孩子大叫道。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摇动着那束多刺的香水玫瑰,把它交给了希维尔斯基,随后他们就在画室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他们看见那些裸体的速写都非常惊奇。便在这些速写前面站住了,互相用胳膊推搡着。
“看呀!”
“看见了!”
这使希维尔斯基大为恼火,他看了看钟表说道:
“如果我们想赶上吃早餐,就得立刻动身。”
说完他就拿起帽子出去了。画室附近没有车子,他们只好徒步走去。在路上,画家和克勒索维奇走在后面。他问道:
“你的两个学生如何?”
克勒索维奇转过脸来,脸上露出嘲讽和仇视的神情,回答道:
“我的学生?没有什么,他们像鱼一样健康,他们穿着苏格兰式的服装,倒挺不错。他们将会带来欢乐,不过不是给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
“什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谁也没有对我说起过,真可惜!”希维尔斯基不无惊讶地说道。
“对他们说来,毫不可惜。”克勒索维奇答道。
“也许是他们不能了解你。”
“他们永远也不会了解的……无论是今天,还是其他时候,永远不会!”
“我希望是你错了。”希维尔斯基冷淡地说道,“无论如何,我听了这个消息还是觉得可惜。”
然而,这个大学生好像是对着自己似的,继续说道:
“是的!可惜,可惜的是时间。我不需要他们,他们也不需要我。他们将来变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谁要想播种大麦,就得除草耕田,草越少就越好种。关于这一点,我们尽可说很多话,不过不值得去谈,特别不值得我来谈,微生物反正会把我吃掉的!”
“肺病对你并没有多大的威胁。艾尔曾夫人在请你来教书之前,曾问过给你看病的医生,医生向她保证说,没有任何的危险。”
“是的!没有危险。另外,我还发现一种抵抗微生物的特效办法。”
“什么办法?”
“这办法会在报纸上公开发表的,这样的发现不能不公之于世。”
希维尔斯基望着克勒索维奇,像是要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正好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火车站,车站上人来人往,非常拥挤。
尼斯的客人们,照例每天早上到蒙特卡洛去。当希维尔斯基正在买车票的时候,维亚德罗夫斯基看见了他,便朝他走来。
“你好!是到蒙特卡洛去?”他说道。
“是的!你买了车票吗?”
“我有月票。车上一定挤得很。”
“我们只有站在车厢的过道上了!”
“这是真正的大迁移,是不是?人人都要带去一笔零用钱。克勒索维奇先生,你好!你怎样评价这里的生活?请你以你们那一派的观点发表一点意见。”
克勒索维奇眨巴着眼睛,似乎不知道别人要他干什么似的,后来他才回答说:
“我已经加入了沉默的那一派。”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强大的一派;要么沉默,要么爆发……”
他说完便大笑起来。
这时候,开车的铃声响了,需要赶紧上车。月台上传来了吆喝声:“上车!上车!”过了一会儿,希维尔斯基、克勒索维奇、维亚德罗夫斯基和两个孩子都一起站到车厢的过道上了。
“这对我的坐骨神经来说倒是一件乐事!你看,这里的人真多!你想要找个座位呀,没门!纯粹是民族大迁移!”维亚德罗夫斯基说道。
不仅车厢里,就连过道上都挤满了各个民族的人。乘车的有波兰人、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他们都是去征服银行的,而银行不是支持就是损害这些人,如同伸向海里的岩石,把海水的波浪撞得粉碎。许多女人都挤在窗口前,散发出阵阵鸢尾花和向日葵花的香气来。太阳照亮了她们帽子上的假花、她们的呢绒衣服、花边、耳朵上戴着的假的和真的珠宝首饰,还有像甲胄一样在她们胸前闪闪发亮的东西。她们那画过眉的、擦了香粉或玫瑰露的脸上,洋溢着欢乐和对赌博充满希望的喜色。最有经验的眼睛也无法将那些打扮成交际花的妓女和那些看起来像妓女的贵妇人区别开来。车上的男人们纽扣上都插了一朵紫罗兰,他们向这些女人投去询问的下流眼光,察看她们的衣裙、脸孔、肩膀和大腿。他们是那样冷淡而又细致地观察着,仿佛在看橱窗里展销的物品一样。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市场上一样混乱和匆忙。火车常常穿进黑暗的隧道,随后又是阳光、天空、大海、棕榈林、橄榄林、别墅和一片片杏花,从车窗里映现出来。过了不久又是黑暗笼罩着一切。一个个车站急速后退。新的人群又挤进了车厢,他们衣着讲究、华丽,像是去参加什么盛大而欢乐的节日似的。
“这是一幅多么真实的人生图画呀!”维亚德罗夫斯基说道。
“什么是真实的图景呀?”
“我是说火车。我可以在早餐之前就这个问题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不过我宁愿吃了早饭后再谈。你愿意和我一道去吃早餐吗?”
“不,请你原谅。艾尔曾夫人已经邀请在先了。”希维尔斯基回答道。
“这样的话,我只好让步了。”
他开始笑起来。希维尔斯基会和艾尔曾夫人结婚,他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他只相信,画家和她的关系也和其他人一样。由于他是艺术家的崇敬者,特别是希维尔斯基的崇敬者,对于希维尔斯基能战胜所有对手而博得她的青睐,他感到非常满意。
“他代表着财富。”他这样想道,“波热茨基代表门第,小克瓦茨基代表青春,辛丹代表时髦的花花公子,所有这一切都具有重大的价值,特别是在这里,可是这个怪女人却选中了他。说到底,她的趣味真还不低啊!”
他望着画家,嘟哝了一句:
“我胜利了,你将在光荣中死去!”
“你说什么?”希维尔斯基问道,由于火车的响声,他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没有什么,只不过引用了贺拉斯的一句诗。我是说,既然你拒绝了我,那我只好去找辛丹、波热茨基和克瓦茨基共进一顿自我解愁的早餐了。”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你说自我解愁呢?”希维尔斯基问道,他突然走上前去,直盯着对方的眼睛,露出含有威胁的神情。
“因为没有了你和我们在一起呀!亲爱的先生,你又是怎么想的呢?”维亚德罗夫斯基冷冷地回答道。
希维尔斯基咬紧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却在想那句“做贼心虚”的成语。如果他是和国内的一位朴实的姑娘结婚,即使别人说几句风凉话,他也绝不会想到那是在影射她的。
这时候,火车到站了。艾尔曾夫人精神焕发,年轻而漂亮,正在站台上迎接他们。很显然,她也是刚刚才到达车站的,因为她的呼吸急促,脸现潮红,这也可以看作是激动的表现。当她双手伸向希维尔斯基表示欢迎的时候,维亚德罗夫斯基想道:
“是的,他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打败了。她看起来真像是在谈恋爱哩!”
他几乎是用赞许的眼光望着她。艾尔曾夫人身穿带海军领的法兰绒衣裙,两眼炯炯有光,尽管脸上擦了薄薄一层香粉,但在他看来,她从来也没有像此时这样年轻、这样妩媚动人。有一刻,他想到自己不是她前来欢迎的那个幸运儿,心里顿感沮丧。于是他又想起,以前他采用的对她说些刻薄话以博取她的欢心的方法,实在是太愚蠢了。不过,当他一想到,他可以去嘲笑辛丹和其他失意的人,又觉得欣然了。
彼此问候之后,希维尔斯基感谢她送来的玫瑰,她听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时用眼睛去看看维亚德罗夫斯基,好像让他听见这番感谢的话,觉得难为情似的。
维亚德罗夫斯基知道,他还是离开他们好。但是他们还是一起乘电梯来到了高处,那里有赌场和花园,在途中,艾尔曾夫人完全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态度。
“吃早点去!吃早点去!”她愉快地说道,“我的胃口简直像条鲸鱼!”
维亚德罗夫斯基嘟哝了一声,说他还不如去做约拿[3],但是他不敢大声说,唯恐希维尔斯基听见了会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电梯上扔下去,因为这样的玩笑是应该受到重罚的。要是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到了花园,他立即和他们分开了。但他回首一望,只见艾尔曾夫人趴在希维尔斯基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在说些什么。
“他们也许在商量早餐后的甜食吧!”他想道。
可是他猜错了,她把那迷人的脸孔转向画家,低声说的是:
“维亚德罗夫斯基知道了吗?”
“不知道!我是在火车上遇见他的。”他答道。
他说完这句话后,一想到艾尔曾夫人已把他们的婚约看成是确定了,需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心里就感到有些不安。可是艾尔曾夫人的亲热态度,她的美貌和妩媚,又使他如获至宝,心里乐滋滋的。
他们是和罗莫拉、勒莫以及克勒索维奇一道共进早餐的。克勒索维奇在整个用餐过程中,一句话也没有说。喝过咖啡之后,艾尔曾夫人允许孩子们在这个年轻人的带领下到罗卡布伦去玩,然后她转身对希维尔斯基说道:
“你是愿意步行还是坐车?”
他心想,最好还是到她的房间去,哪怕是做一次“到天堂的半途旅行”,或者是体验一下那种“解脱”也好。可是他又想到,如果她不愿意这样,那也正好说明,她是非常严肃而又正派地对待他们的关系的,他在心里说,这是应该感谢她的。
“如果你不累,我倒愿意走走。”他回答道。
“好的!我一点也不累。我们到哪儿去呢?你想不想去看他们打鸽子?”
“很愿意。不过那样一来,就不是我们两个人了。辛丹和小克瓦茨基饭后都要到那里去练习射击的。”
“是的。不过他们不会妨碍我们的。他们只要有了鸽子,对周围的一切就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另外,就让他们看见我和这样的大名人在一起好了!”
她斜过头来,眼睛含笑地望着他说:
“也许这位大名人不愿意这样做吧?”
“哪里!就让他们看见好了!”希维尔斯基回答说,将她的手送到自己的嘴唇上,吻了一吻。
“那我们就到下面去吧,我倒很喜欢看打鸽子。”
“走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通往射击场的大阶梯上。
“这里多么明朗、多么优美,我是多么的幸福啊!”艾尔曾夫人说道。
接着,尽管他们身旁没有任何人,她还是低声地问道:
“你呢?”
“我的光明就在我的身边!”他把她的肩膀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说道。
他们又往下走去。这一天的确比平常要更加晴朗,天空是金黄色的和浅蓝色的,远处的大海放眼望去是一片湛蓝。
“我们先在这里停一停,从这里可以看见鸽笼了。”艾尔曾夫人说道。
在他们的脚下,有一块半圆形的草地,一直伸展到海边。鸽子笼就放在这半圆形的地上,一字儿排开,形成了一张弓的形状。每过一会儿,便有一只笼子被打开,那受惊的鸽子立即飞了出来,随即响起了枪声,鸽子应声下落,或是掉在草地上,或是掉进了海里,许多渔民驾着小船在海里等着这些猎获物。
不过有时候,鸽子没有被打中,便径直朝大海飞去,绕了一圈又飞回来,在赌场的屋顶上栖息下来。
“从这里我们看不见射手,不知道是谁打的,”兴高采烈的艾尔曾夫人说道,“让我们来试试我们的运气,如果第一只鸽子落下来,我们就留在蒙特卡洛,如果它飞走了,我们就到意大利去。”
“好的!你看,已经开始了!”希维尔斯基说道。
果然,鸽笼被打开了,然而那只鸽子好像吓呆了似的,躲在笼子里不肯出来。人们便往草地上扔木球,把鸽子引出来。随后便听见了枪声,但是鸽子并没有立即掉下来,它先是高高地飞向空中,接着朝大海飞去,好像受了伤似的,渐渐地往下落,最后消失在阳光中。
“也许是落下了,也许没有落下,未来是不可知的!”希维尔斯基笑着说。
但是艾尔曾夫人却像生气的孩子那样噘着嘴。
“这一定是那个讨厌的辛丹打的!我敢打赌一定是他!我们下去吧!”艾尔曾夫人说道。
于是他们两个便朝打鸽场走去,这座打鸽场坐落在仙人掌和南方花草的中间,墙上长着稀疏的野草。每放一枪,艾尔曾夫人都要停一停。她身穿白衣裙,站在阶梯上,衬着那翠绿的背景,看去酷似一尊女神雕像。
“任何布料都比不上法兰绒更适合做衣裙了!”希维尔斯基说道。
“哎呀呀!你们这些艺术家!”这年轻的女人说道。
在她的声音里含有嘲弄的味道,因为她感到不满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希维尔斯基想的不是她,而是做衣裙的不同布料。
“我们走吧!”
几分钟后,他们走进了打鸽场。只有辛丹是他们认识的,他正在和一个匈牙利伯爵赌打鸽子,两人都穿着棕色的英国猎装,戴着同样的帽子,都有点朝后歪,穿着同样的花袜子,他们的衣着都很考究,两人都是一副蠢相。但是,正如艾尔曾夫人所预料的那样,辛丹全神贯注在打鸽子上,没有立即看见他们,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朝他们走来,向他们问好。
“打得怎么样?”艾尔曾夫人问道。
“打得不错,今天我赢定了!”他转身对希维尔斯基问道,“你打不打?”
“我也打,不过今天不想打!”
“至于我呢,今天玩得真痛快!”辛丹回答说,出神地望着艾尔曾夫人。
随后他们又把他叫去打鸽子了。
“他是想说,他在情场上是失意的……”
“这个笨家伙,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
虽有这句不满的话,但在这位美貌夫人的脸上并没有因为他当着希维尔斯基的面向她表示爱慕而对他生气,反而觉得这又是一次证明:说明她是多么的娇媚,成了大家追求的对象。
这还不是这一天的最后一次证明哩!
沉默片刻之后,希维尔斯基问道:
“我想问你一件事,吃早餐时,我不便当着孩子和克勒索维奇的面来问你。克勒索维奇在路上告诉我说他要走了,今天是他当孩子老师的最后一天,这是真的吗?为什么?”
“是真的!”艾尔曾夫人回答道,“第一,我对他的身体很不放心,几天以前我要他去看过医生,医生的确说过,他的肺病没有危险,否则我连一个小时也不会留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性情怪僻,容易发脾气,常常令人不快……这是第二个原因。第三,你也知道他的思想观点,虽然我知道他不会灌输给罗莫拉和勒莫……我对孩子们是这样教育的:他们绝不会接受他的思想观点,可是我不希望他们在孩提时代就知道存在着这样的事情,以及对他们这个阶级表示不满和激烈反对这个阶级的人……你也希望他们用本国语言去和别人说话,这的确很对,而且对我来说这就是一道命令……我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当然我自己也清楚,应该让他们懂得自己祖国的语言,现在人们都很重视这点,我承认他们是对的,即使在这样的事情上,克勒索维奇的态度也是过于偏激的……”
“我感到惋惜,他的眼角上已有了皱纹,这表明他的狂热性。他有一张很有趣的脸,实际上他是个有趣的人。”
“这又是你那一套画家的说法了。”艾尔曾夫人笑着说道。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点忸怩不安。她说道:
“我还有一条理由,关于这点,我很难说出口,不过还是告诉你好,因为我的这个大名人是这样可爱……这样诚实……又能体谅一切,我如果不对他披肝沥胆,诉说衷肠,还能对谁去开诚相见呢?……是的,我看出克勒索维奇头脑发昏,竟狂热地爱上了我,在这种情况下他再也不能留在我这里了……”
“你说什么?他也爱上了你?”希维尔斯基大声说道。
“是的!”她低下了眼睛,答道。
她竭力想装出,这番表白对她说来是不愉快的。但是,正和刚才听了辛丹的话一样,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带有自尊心和女人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微笑,希维尔斯基看见这笑容,一种不快的愤恨之情便在他的心中油然而起。
“那么,我也染上了这种传染病了!”他说。
她凝视他良久,然后轻声地问道:
“你说这话是因为嫉妒,还是由于无情无义?”
但是,画家却未做正面的回答:
“你做得对!……如果是这样,克勒索维奇应该辞退!”
“今天我和他结完账以后,事情也就完结了!”
随后他们都默默无言了,只能听到辛丹和那个匈牙利人打鸽子的阵阵枪声。
希维尔斯基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偶尔发现的她的那个微笑。他对自己说:“艾尔曾夫人对待克勒索维奇很得体,并没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因素。”然而在他的脑海里却泛起阵阵苦恼之情。以前,那还是在刚刚认识艾尔曾夫人的时候,他曾经有一次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在前面跑,后面相距几步远跟着辛丹、小克瓦茨基、波热茨基、维克斯贝和瓦克斯福德,这一伙人当时给希维尔斯基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一种雄兽追逐雌兽的印象。现在这种情景又在他的记忆中再现了,使他那敏感的艺术家的天性又感到了痛苦。“事情的必然结果是,”他暗自想道,“大家都在追逐她,一旦我遇到障碍摔倒了,后面的人就会追上她!……”
但是他的思想被艾尔曾夫人打断了,她说她站在阴处觉得有些凉,想到太阳底下去暖和一下。
“让我们回旅馆去吧,你去加件外衣。”希维尔斯基站立起来,说道。
随后他们便反身往高处走去,当走到阶梯的半中腰上她突然停住了。
“你对我不满意,我有什么过错呢?难道我不是做了我该做的吗?”她说道。
希维尔斯基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心境平静下来了,她的不安也使他很不过意,于是他回答说:
“请你原谅我这个老怪人吧,我请求你原谅我。”
艾尔曾夫人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但是她怎么问也问不出来。这时候,她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起艺术家们来,他们都是些令人讨厌的性格怪僻的人,他们遇到一点小事便要大惊小怪,而且还把他们的反应闷在心里,然后便躲进他们的孤寂的画室中。今天她就发现画家的情绪波动了三次……这太不好了,为了惩罚他起见,这个讨厌的画家必须留下来吃午饭,甚至要陪她待到晚上。
可是,希维尔斯基却说他必须回去,然后他向她说起做艺术家的种种苦恼,给《梦与死》这幅画找模特儿的困难,以及他对那幅画所寄予的莫大希望。
这位年轻的寡妇笑着说道:
“我知道,我永远会有一个可怕的敌人,那就是艺术。”
“这不是敌人,而是女神,是你、我都应该为之服务的女神!”希维尔斯基答道。
听了这句话,霎时间,这位漂亮夫人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皱。正好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旅馆。这一天,希维尔斯基已经走完了通向天堂的三分之二的路程,当他离开她的时候,连骨头缝里都感到了无限的愉快,而且他深信,只要一结婚,天堂的大门就会向他敞开。
当他坐进车厢里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感谢艾尔曾夫人使他获得了这一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