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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边恋情
六
次日早晨九点钟,前面所说的那个美人就来到了他的画室。希维尔斯基早已穿戴整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心中充满了不安。可庆幸的是他的焦虑是多余的;第一眼就使他感到满意。这个女模特儿身材高大,体态匀称,非常文静,她的头小,脸很秀丽,前额端庄,长长的眉毛,容光焕发而又充满青春的活力。首先使希维尔斯基感到满意的是她那张富于个性的脸和那种少女的妩媚动人的表情。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文雅大方,如果她的内心也和她的外貌那样美,那就真是“找着了”!“我要和她签订长期的合同,把她带在自己的身边。”
她那胆怯的神态和仿佛是吓坏了的眼神,使他深为感动。诚然他知道,许多模特儿常常是故意装作害羞的样子,但是他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孩子?”他问道。
“玛丽亚·莎菲。”
“你是尼斯人吗?”
“是的!”
“你以前当过模特儿没有?”
“没有,先生!”
“有经验的模特儿知道她们该做什么,生手总是有些麻烦的。你有生以来从未做过模特儿吗?”
“没有,先生!”
“那你怎么想到要来当模特儿的呢?”
姑娘迟疑了片刻,脸色绯红。
“拉吉特太太告诉我,我可以挣到一点钱。”
“是的,但是你显然很害怕,你怕什么呢?我不会吃了你的!你每次要多少钱?”
“拉吉特太太说,先生每次付五个法郎。”
“拉吉特太太搞错了,我付给你十个法郎。”
姑娘脸上立即露出了喜色,脸颊也红得更厉害了。
“我什么时候开始呢?”她用稍带颤抖的声音问道。
“今天,马上!”希维尔斯基指着那幅未完成的画,说道,“那边就是屏风,你去脱衣服吧!只要脱到腰部就行了,今天你只要给我画头部、胸部和腹部的一部分。”
但是她一听见这话,便把惊异的脸转向他,双手慢慢地垂了下来。
“您说什么,先生?”她断断续续地问道,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他有点不耐烦地答道:
“我的孩子,我知道,第一次是很难的。可是,你要么当模特儿,要么就别来!我需要的是头部、胸部和腹部的一部分,我非常需要,你明白吗?同时,你要知道,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你先考虑一下,不过要快点,若是你不愿意,我就只好去找别人了。”
他这样说时,心里有点不安,因为他心里是希望她留下来的,这样就不用费心去找别人了。这时候,两人都沉默无言。姑娘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过了一会儿,她就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希维尔斯基将画架推到了窗前,把它摆放稳当,他心里在想:
“她会习惯的,只要过一个星期,她自己就会觉得这种害臊是可笑的。”
接着他又摆好了沙发椅,模特儿就是躺在这上面的。于是他拿起了画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唉,你在那里干什么?准备好了没有?”
没有回答。
“唉,快点!这不是开玩笑的!”
从屏风后面,他听到一种充满哀求的颤抖的声音:
“先生……我想……我们家里很穷。可是,这样做……我不能……如果先生可怜我,只画头部,给我三个法郎好了,就是两个也行……如果先生可怜我……”
于是话声变成了抽泣声。希维尔斯基转向屏风,丢下了画笔,张大着嘴,他感到无比的惊讶,因为这个模特儿说的是他的祖国的语言。
“您是波兰人吗?”他大声问道,忘记了他刚才还在称呼她为“你”。
“是的,先生!……我父亲是意大利人,我的外祖父是波兰人。”
又沉默了片刻,希维尔斯基恢复了平静,说道:
“您就穿上衣服吧!那只好画您头部了。”
但是很显然,她还没有脱去衣服,因为她一听见他说,就立即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满脸羞色,心神不安,还带有害怕的神情,两颊挂着泪痕。
“谢谢您,先生!先生是……请您原谅我,不过……”她说道:
“请您放心吧!”他打断她的话,说道,“这是椅子,请安静下来,您给我画头部好了。真见鬼!我并不是想骂您的。您看看这幅画,我需要模特儿来画这个人……既然您这样难为情,那就只好算了,尤其是因为您是个波兰人。”
她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她那双碧蓝的眼睛望着他,露出了感激的神情。他拿出了一瓶葡萄酒,倒了半杯给她,说道:
“请您喝下去,我还有点饼干,真见鬼,我不知道放在哪儿了。请您安静一点。”
他说完之后,便用他那双诚挚的眼睛同情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真是可怜的孩子!……”
随后,他就把画架放回原来的地方,同时还说道:
“今天不画了,您今天太激动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开始工作。今天我们谈谈好了。有谁会想到,玛丽亚·莎菲会是个波兰小姐?您的外祖父是波兰人,是吗?他还活着吗?”
“活着,但是他有两年不能行走了。”
“他叫什么名字?”
“奥里谢维奇。”她回答说,带点外国人的口音。
“我知道这个姓氏。他离开祖国有很多年了吧?”
“外公有六十五年没有回波兰了。起先他在意大利军队里服役,后来在尼斯的银行里工作。”
“他多大年纪了?”
“快九十岁了!”
“您父亲是姓莎菲吗?”
“是的!父亲是尼斯人,他也在意大利军队中服过役。”
“他去世多久了?”
“已经五年了。”
“您母亲还活着吗?”
“我母亲还健在,我们一起住在老尼斯。”
“这很好!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您母亲知道您做模特儿的事吗?”希维尔斯基说道。
姑娘犹豫不决地答道:
“不!妈妈不知道。拉吉特太太告诉我,这样做我每天可以挣五个法郎,因为我家里太穷了……实在是太穷了……于是我就来了……我没有别的办法!……”
希维尔斯基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一切都露出了穷字,从她的帽子到她的破旧的衣裙都是如此,她的裙子都褪色了,连每根纱线都失去了本色,她的手套也是补过的,而且颜色变花了。
“您现在还是回家去,对您母亲说,画家希维尔斯基想请您当模特儿,给他画头部,您还告诉您母亲一声,这位画家经拉吉特的介绍,就要到您家里去,请您和母亲一道来他的画室作画,他每天给您十个法郎。”
莎菲姑娘找不出话来感谢他,她惶恐不安,声音里充满着泪水和欢乐,他看出了她的心情,说道:
“好了!好了!一小时之后我就会去的,我看您是个诚实的姑娘,请您也相信我好了。我虽然有些粗鲁,但我是能够理解许多事情的。我们会把一切都商量妥当的,不愉快的事情就不会有了。啊哈!还有一件事,我现在不把钱给您,这样您可以免去一番解释。不过,再过一小时,我就会把应该付给您的钱都带去交给您的妈妈。我过去也遇到过困难,因此我知道,及时的帮助是多么的有益。您用不着谢我,再见,小姐,过一个小时再见。”
他问清她的地址后,便把她带下了楼梯。一小时后,他雇了一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老尼斯去。刚才发生的事是这样的稀奇,他也就不再去想别的什么了,他感到很痛快,正如一个诚实的人,在做了他认为应该帮助别人的事情之后,所感受到的愉快一样。
“如果莎菲小姐不是个诚实的善良的姑娘,那我就是里古里亚地区最蠢的一匹骡子了。”他心中思忖道。
但是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相反地,他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所看到的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诚实姑娘,同时,他还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这个诚实的女性灵魂生长在这样一个年轻而又美丽的肉体中。
马车终于在离港口不远的一座破旧房屋前面停了下来。看门人以一种相当轻蔑的态度将莎菲夫人的住所指给希维尔斯基看。
“真是穷困啊!”画家踏上那污迹斑斑的楼梯时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敲了几下门。
“请进!”屋内的声音说道。
希维尔斯基走了进去,一位年约四十岁的女人接待了她。她身穿黑色衣服,身材瘦削,脸色阴郁,显然是被生活折磨成这样的,但丝毫也没有那种小家子的俗气。她身旁站着玛丽亚小姐。
“我已经都知道了。我诚心诚意向先生表示无限的感激,愿上帝保佑您,祝福您!”莎菲太太说道。
她边说边抓起他的一只手,把头低了下去,像是要吻它似的。但是希维尔斯基立即把手抽了回来。他为了要冲淡这种庄严的气氛和第一次见面时的拘谨态度,便转身面向着玛丽亚小姐,用手指指点着她,用一种老朋友的随便口气说道:
“啊!这小家伙把什么都说了!……”
玛丽亚小姐以笑作答,显得有点忧郁和不安。他觉得她比在画室的时候更美丽、更中看。他还发现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带子,这是刚才所没有的,既然她是专门为他打扮的,那就证明她并没有把他当老头子看待。
这时候,莎菲太太又说道:
“是的,玛丽亚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上帝在垂顾她和我们,使我们遇见了像先生这样一位好人。”
希维尔斯基回答道:
“玛丽亚小姐同我谈起了你们的生活困难,不过,请夫人相信我的话,能有这样一个女儿,即使生活条件再困难,也是一种幸福。”
“是的!”莎菲太太平静地答道。
“倒是我应该感谢你们的,因为我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一个合意的模特儿,突然,仿佛从天上给我掉下这么一个人来。现在我对我的那幅画可以放心了。我现在就应该确定下来,免得我的模特儿再给我跑掉了!”
他边说边拿出三百法郎,他要莎菲太太收下这笔钱,同时向她保证说,这是一笔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由于玛丽亚小姐,他的这幅画一定会得到一大笔的钱。接着他表示希望能见见“老外公”,因为他一向是很喜欢老军人的。
玛丽亚小姐一听见他说,便急忙跑到邻室去,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轮椅的响声,“老外公”被推了进来。她们为了尊敬客人起见,事先就给他穿上了一套军服,佩戴上他得到的全部意大利勋章。
希维尔斯基看到的是老人的一张小小的满是皱纹的脸,雪白的胡须和头发,一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人来就像孩子的一样。
“外公!”玛丽亚小姐叫道。她弯下身去,让老人能看见她的嘴唇。她声音不大,却很缓慢而清晰:“这是希维尔斯基先生,他是我们的一位同胞,一位画家。”
老人抬起他的蓝眼睛转向希维尔斯基,然后紧紧盯着他看,还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像是在集中思想似的。
“同胞?是的……是同胞!……”他一再喃喃说道。
然后他就笑了起来,望望女儿,望望孙女,接着又注视着希维尔斯基。有好一会儿他在想他要说的话,最后用一种老人常有的颤抖声音说道:
“到了春天……是吗?……”
很显然,他心里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表达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把那颤动的头靠在座椅上,眼睛望着窗外微笑着。然而他一直被那种思想占据着,于是他一再说道:
“是的!是的!……一定会这样!……”
“爷爷常常是这样!”玛丽亚小姐说道。
希维尔斯基心情激动地望着老人。过了一会儿,莎菲太太开始讲起了她的父亲和丈夫。他们两人都参加了反抗奥地利、争取意大利独立的战争。他们曾在佛罗伦萨住过一段时间,直到罗马被占领之后他们才回到了尼斯,这里是莎菲的家乡。在尼斯,奥里谢维奇把女儿嫁给了这个年轻的战友,嗣后他们靠了尼斯亲戚的帮助,双双进了银行工作。一切都过得很顺畅,直到几年前,莎菲在一次铁路事故中丧生,奥里谢维奇也因为年迈而失去了银行的工作。从此以后,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穷,他们三个人唯一的生活来源,便是意大利政府付给这位老军人的六百里拉养老金。诚然它不会让人饿死,但要维持生活却不够。两个女人只好靠缝纫和教书来挣点钱贴补,但是当夏天一到,当尼斯的一切都沉寂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很难找到工作了,于是她们不得不动用他们的积蓄。两年多来,老人的双脚完全失去了知觉,还常常生病,又不得不延医治疗。这样一来,他们的日子真是每况愈下,越来越穷了。
希维尔斯基听着她的叙述,得出两点印象:首先,莎菲太太的波兰语说得不如她的女儿好。很显然,这个老军人过去一直忙于军务,用于教育他女儿的时间较少,不及他后来对外孙女那样尽心。第二点印象对希维尔斯基说来更为重要,他心里在想,这个美貌的外孙女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只要她愿意,尤其是在尼斯这个海滨城市,每年都有上百万寻欢作乐的人来到这里,她就能挥金如土,就会有车有马,有仆人,就能住上富丽豪华的房屋。可是现在她却穿着破旧的衣裙,全部的装饰品就是那么一条紫红色的丝带,她不为浮华所动摇,她不受丑恶的侵袭,一定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支配着她。希维尔斯基暗自思忖道:“要做到这点,必须有两件东西,即纯洁的天性和诚实的家风,毫无疑问,这两样我都遇着了。”
他在这家人中间感到非常舒适,同时他也注意到,贫穷并没有把两个女人身上的良好教育泯灭掉,也没有削弱她们身上那种高雅的气派,这种气派出自内心,而且是天然的。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把他当成是救苦济贫的上宾来看待,然而你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她们的愉快,主要是来自她们结识了一位正人君子,而不是因为他给了她们帮助的缘故。当然,他付给这位夫人的三百法郎能够免除他们一家的许多忧愁和侮辱,但是他觉得,她们母女俩对他的感激,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画室中处世待人都像一个诚实而又敏感的人那样,是因为他能够理解这个姑娘的痛苦、羞耻和她的牺牲精神。然而,使他感到最大兴奋的,便是他看出了在莎菲小姐的羞涩中,在她那动人的注视中,有一种不安的情绪,这种不安只有当一个年轻姑娘面对一个她应该感激的人才会产生,而且这个人,照希维尔斯基的说法,“依然还在运转之中”。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虽然他还有颗年轻人的心,但他时常怀疑自己。因此那根紫色丝带和那种眼神,使他感到了真正的快乐。后来他和她们谈话时,也就竭力表现出对她们尊敬和亲切的态度,就像和最上流社会的妇女谈话时一样。他也觉察出,他的举止越来越受到她们的称赞,于是他更感到满意了。告别时,他双手握着她们的手,当莎菲小姐低垂眼帘向他伸出温暖而纤弱的手,用力地和他相握时,他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了。他脑海里尽是这个可爱的姑娘,以致他坐的那辆马车的车夫不得不问了他两次,该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
在路上,他又想起,把莎菲小姐的头配在另一个模特儿的半露的躯体上,实在有些欠妥。他考虑用一幅薄纱盖在这位睡着了的少女的胸部上,也许会使这幅画更美。
“我回去之后立即就把别的模特儿找来,把她遮盖起来,立即把画修改好,到了明天,就可以专画头部了。”他对自己说道。
可是当他又想到,像莎菲姑娘这样的模特儿不能长期雇用,不能把她带在身边,他就觉得惘然若失。
正好在这时候,马车在画室前面停住了。希维尔斯基付完车费后,便下了马车。
“有您一封电报!”看门人一见他就说道。
画家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说道:
“啊!好的!请给我拿来!”
他从看门人手里接过电报,迅速打开。他刚刚扫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惊愕和恐惧的神情。电报是这样写的:
“克勒索维奇一小时以前开枪自杀,快来!海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