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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维尔斯基到了法兰克港便下了火车,朝港口走去,因为他突然想起他要乘小船回尼斯去。他一下子就在港湾里找到了一个他认识的渔民,这个渔民也很高兴见到这个慷慨大方的主顾,便用里古拉人那种爱吹牛的口气说道,即使要把他“送到科西嘉岛去都可以,哪怕狂风把海底掀起来他也不怕”。

不过这仅仅是一次短途的旅行,海上连一点风也没有,因而就更容易航行了。希维尔斯基坐在舵旁,于是他们便在那明镜般的海面上划动起来。不久,他们驶过了那些华丽的私人游艇,靠近了那些大军舰,它们那平静的漆黑的庞大船体,在南国的阳光照耀下,显得那样巍然而又格外清晰分明。福米达博号的甲板上,为了明天的晚会,已经挂起了一串串彩色电灯,希维尔斯基也得到了晚会的邀请。船舷上的水手们,从下面往上看去,和这庞然大物的船体一比,简直像一群侏儒。军舰上的铁舷、烟囱、桅杆和横桁,都在透明的海水中倒映出来,如同在镜子里一样。时时有军用小艇穿行于军舰之间,远看就像一只黑甲虫有规则地伸展着它的那些小脚。舰队后面是空阔的海面,像一般港湾的出口那样,虽然没有风,海水还是照样有轻微的起伏,希维尔斯基所乘的小船也缓缓地上下颠动起来,使人觉得舒服而又胸怀博大。他们现在已驶近了码头右边高大的岩石前面,上面有一条尘土飞扬的灰色小路穿过,再过去是一座大操场,供兵士们操练演习用。等他们绕过海浪冲击着的岩石,便驶进广阔的海面上了。

海面上总有微风吹拂,于是他们扯起了风帆,希维尔斯基不是让船向尼斯驶去,反而将船舵转向了外海。

他们一直朝前驶去,微波荡漾,夕阳西沉,时近黄昏,崖石和大海都染成了绯红色。四周的一切显得平和与寂静,而又那样浩瀚,于是希维尔斯基不由自主地想到,和此刻环绕他的无限比起来,人生又是多么的渺小和可怜啊!突然,一种印象涌上他的心头,仿佛他已经摆脱了自己的和别人的一切事务,而走向遥远的地方。艾尔曾夫人、罗莫拉、勒莫,所有的朋友和海岸上的所有的人,他们充满了狂热、不安、无耻的自尊心和下流的情欲,现在都在他眼里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是个习惯于解剖自己思想和感受的人,他为这样的思想而感到恍惚不安,因为他想起,如果他真爱艾尔曾夫人,那么她的倩影就不会被别的思想所掩盖和搅乱,也不会暗淡下去,而且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过去就有这样的先例。希维尔斯基想起了他以前爱过的一个女人嫁给了别人,于是他便到国外去了,那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意大利、罗马、西西里岛、大海、非洲海岸,但是任何印象都不能抹去他心中对所爱女人的思念。无论是在佛罗伦萨和罗马的画廊里,还是在大海或沙漠中,她都是在伴随着他的,他总是通过她来感受那一切的,他到处对她说“你看”,仿佛她就在他面前似的。昔日的情景和今天的相差如此之大,使他不禁为之黯然了。

然而,黄昏和大海的宁静又使他心旷神怡。他们已经驶出这样远了,连海岸都茫茫不可见了。接着太阳沉下去了,星星一个一个地闪现发亮。喜欢在夕阳时围绕小船嬉游的海豚,用它的尖利的背部划破水面,随即沉入海中,一切又都归于寂静了。海水是那样平静,船帆完全失去了风力。最后,月亮从山后出现了,把微绿的月光洒在海面上,使远至天边的海水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

南国之夜开始了,它是那样的晴朗,又是那样的静谧,希维尔斯基把从渔民那里借来的一件坎肩穿在身上,开始寻思道:

“我周围的一切不仅是美的,也是真的。人类的生活如果是健全的,也必须附着在大自然的茎秆上,必须靠它成长,有如树枝之于树干一样,而且也必须以同样的规律而生存。到那时候,生活才是真实的,同时也是合乎道德的,因为就其实质而论,道德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仅仅是生活与大自然的普遍法则相一致罢了。现在围绕着我的是质朴和宁静,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才能感应和理解这种境界,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就不能有这种质朴和宁静的感受,因为我的生活以及我周围那些人的生活都是脱离自然的,都是不遵循自然规律的,没有成为自然的结果,因而生活便成了一种欺骗,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虚伪的。甚至连我们对自然的真实感觉都失去了。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虚伪上的,我们的心都是扭曲了的,灵魂是病态的,激情也是病态的!我们彼此互相欺骗,也欺骗自己,以致到后来,谁也不敢相信:他是否真的希望得到他所要的东西,他是否真能做他所要做的事情。”

由于这个平静的夜晚,无边的大海和这些星星,由于整个大自然,以及它的宁静、质朴和伟大,他猛然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大骗局。他觉得他对艾尔曾夫人的爱情是一种欺骗,而她对他的态度也是虚伪的,还有她对孩子、对别的男人、对社会都是虚伪的。在这明亮的海岸上的生活是欺骗,他的现在和未来都是欺骗。“这简直是像张网似的包围着我——”他想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出来。”事实也真是如此。如果整个生活是欺骗,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是回到自然去吗?是要开始过一种半野蛮半农民的生活吗?是脱离大家而成为一个改革家吗?希维尔斯基又觉得自己太老了,太喜欢怀疑了,势难胜任。要那样做,就必须有克勒索维奇的信仰。才能把对恶的感受变成为斗争和改革的动力,而不能只是一种到了明天就会减弱的印象!于是另一个念头又出现在希维尔斯基的脑海里: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造世界的话,那他只好去遁避一个时期,休息一下。明天也许他就在马赛了,再过几天之后,他就会在大海之中,离海岸几百浬之遥,脱离这病态的生活、这虚伪和欺骗。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或者是一刀两断了。

此时此刻,他确实有一种急切的愿望,想把这种想法付诸行动,于是他吩咐渔民把船驶往尼斯。

“一只野兽看到自己陷入网里,首先想的便是如何摆脱罗网。”他想道,“这是它的第一条原则,而且合乎他的天性,所以也是合乎道德准则的。单是艾尔曾夫人一人并不能成为我的罗网,它是由许多因素组成的,但是如果我娶了她,那我就是接受了这种虚伪的生活,甚至这不是由于她的过错,而是事物的必然性。当然,遇到这样的情形,逃避便是允许的了。”

于是他又开始设想逃避后会遇到的别的不同情景:辽阔的海洋和沙漠,陌生的国家和人民,他们那种质朴和真实的原始生活,种种意外的遭遇,未来岁月与现在的生活大相径庭。

“我早就应该这样做的!”他对自己说道。

后来他又想到,只有艺术家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中断”和未婚妻的关系而跑到巴黎来,那么这种行为就属于“坏文学”的材料。假如他逃到赤道,逃到胡椒生长的地方,那么这种离弃的意义就会因为距离的遥远而缩小了,于是这一行动便会产生迥异的印象,具有更大的独特性,同时也显得更合乎情理了。

“我要走得远远的!”他想道。

这时候,尼斯像一串灯光出现在他的前面。而在这串灯光的中心,是一座叫作“散步场”的建筑物,它像一座大灯塔那样发出亮光。渔船受到强风的吹动,很快就驶进了港口,于是那些灯火便成了一条条光柱,在海边的波浪上晃动着。希维尔斯基一看到这些灯光,顿感头脑清醒了。

“这就是城市!这就是生活!”他想道。

所有刚才的那些想法,现在就像那空虚和黑夜所产生的梦幻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刚刚他还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务必实行和容易办到的事情,现在却觉得是荒谬的胡思乱想了,甚至是不诚实的表现。“无论生活怎么样,每个人都必须认真对待,凡是像我这样在生活规律的制约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都有义务去遵循这些规律。如果对我有利就利用,一旦使我厌烦了,就回到自然中去,这样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事。”

接着他便开始细致地考虑起来,已经不再是一般的理论问题,而是有关艾尔曾夫人。

“我有什么权利背弃她呢?如果是因为她的生活是做作的虚假的,如果是因为她的历史并不清白,我本来就知道这些的,本可以不必向她求婚呀。现在只有当我发现她有意向我隐瞒了坏事,或者在别的什么方面有负于我,我才有权利和她中断关系。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得罪我,她对我是真实的、诚恳的。的确,她身上是有一些吸引我的地方,否则,我也就不会向她求婚了。有时我觉得我是爱她的,有时我又怀疑自己。为什么要使她感到痛苦呢?我的逃走,无论如何都将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也许还是一次打击哩!”

他终于明白了,想要逃走和将它付诸实施,对一个正直的人说来,是两个极端,他只能如此地幻想一番罢了。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亲自去见艾尔曾夫人,允许他收回他的那句话,但是在危险面前逃跑,这不仅有违于他个人的天性,也有损于文明种族的荣誉。此外,当他一想到这是对女人的侮辱,他就感到愧疚了,而此时的艾尔曾夫人,他也觉得更加可亲可爱了。

他们终于到达了港口,小船停靠在码头上。希维尔斯基付完钱,坐进马车之后,吩咐车夫把他送到他的画室去。当他来到大街上,置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耳濡目染的都是灯光、车声和喧嚣,他又被一种憧憬平和安适的情绪控制住了,他怀念辽阔无际的大海,怀念他刚刚才离开的那种幽静的境界和那样广袤的真实。临近画室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我是个害怕女人,而又极不信任她们的人,却选中了一个比别的女人更令人害怕的女人!”

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如果不是仆人在他进门时就把两封信交给他的话,希维尔斯基无疑就会对这个问题进行彻夜不眠的思考了。其中一封是福米达博号送来的明晚舞会的请帖,第二封是女房东拉吉特夫人的来信。

女房东告诉他,她要到马赛去住几天,同时还通知他,已经给他找到了一个模特儿,就是最挑剔的人也会对她中意的,这个姑娘明天就要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