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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艾尔曾夫人邀请来的客人们,晚上七点钟都在巴黎饭店会齐了。她定了一个单独的餐厅和一间相邻的小客厅,供饭后饮咖啡用的。这位夫人事先说过是随意聚聚,不必拘礼,可是男人们很明白她的意思,他们都穿了晚礼服,打上了白领带,她自己也穿了一件淡红色的后面带有大皱褶的衣裙,从乳罩上面一直拖到地上。她看起来又年轻、又充满活力,秀丽的脸庞,小巧玲珑的头部,希维尔斯基刚认识她时就被她吸引住了。当她弯腰时,她那丰满的肩膀直到衣裙上边显露的那些地方,都显得白皙娇嫩,像珍珠一样色泽透明。她的一双手臂从肩头到胳膊肘显得红润而丰满,裸露的肩膀和双手更给人以强烈的印象。总的来说,她显得很愉快,兴致很高,散发出一种幸福女人所特有的光彩。

在被邀请的客人中,除了希维尔斯基和德·辛丹外,有克瓦茨基顾问及其侄子齐格蒙特,这是个阅世不深但很高傲的年轻贵族,他盯着艾尔曾夫人眼睛炯炯发亮,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行为。还有瓦列里·波热茨基公爵,他四十岁,秃头、大脸盘、尖脑壳,像阿兹特克人一样;另一个是维亚德罗夫斯基,他是加里西亚石油矿的矿主,有钱而又阴险,同时又是个艺术爱好者和收藏家。此外,还有克勒索维奇,他是个大学生,罗莫拉和勒莫的临时教师,艾尔曾夫人之所以请他来,是因为希维尔斯基很喜欢他那张“狂热的脸孔”。

这位年轻的女主人一直关心的——此时更是如此——是如何能使她的沙龙更具有文雅的性质。然而一开始她难于把话题从本地的街谈巷议和赌场发生的事件中转移到这方面来,维亚德罗夫斯基把赌场称作“斯拉夫人之家”,因为在那里,说斯拉夫语的人比说其他语种的人要多得多。维亚德罗夫斯基在蒙特卡洛的时光,都是在嘲笑他自己的同胞和其他斯拉夫民族的兄弟中度过的。这是他的一种嗜好,他兴趣很大,而且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于是他立即谈到了两天以前在地中海俱乐部,到早上六点钟时,只剩下七个人还在赌博,他们全是斯拉夫人。

“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他转身对女主人说道,“别的地方的人都是这样算牌的:九、十、十一、十二,可是真正的斯拉夫人都是顺口说出九、十、老吉、王后、国王……是的,我们那些来到科尔尼萨的人都是有油水的,可是这里却把他们榨成了干酪。”

那尖脑壳的瓦列里公爵一听这话,就用一种像是发现了不为人知的真理的声调声称,任何超过常情的嗜好都是有害的。不过他认为,参加地中海俱乐部的有不少是外国的名流,和他们认识不仅值得,也是有益的,处处都可以为祖国效力嘛。比如三天前,他在那里结识了一位英国人,是张伯伦的朋友,向他问起了我们国家的情况,于是他便把波兰的政治经济状况、一般社会动态,特别是社会要求都写在一张名片上,这张名片即使不能送到不在此地的张伯伦手里,也能到达萨里斯布利勋爵的手中,这反而更好。他们也许能在法国舰队司令举行的舞会上见到萨里斯布利勋爵。在舞会举行期间,整个福米达博号将被电灯照得灯火通明。

克勒索维奇不仅是个肺病患者,而且还是另一个阵营中的人,他憎恨这个社会,但他作为罗莫拉和勒莫的家庭教师,又不得不周旋于其中。他一听到那张名片的话,便像土狼那样龇牙大笑,露出一副凶相。艾尔曾夫人为了转移人们对他的注意,便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样,这里的人是做出了许多奇迹的。我听说,从尼斯到马赛的整条大路上都要装上电灯。”

“都克罗斯工程师是有这样的计划。”希维尔斯基说道,“可是他几个月前就死了。他是一个非常迷恋电气的人,竟在自己的遗嘱中写明,要在他的坟墓上安上电灯。”

维亚德罗夫斯基接着说道:

“应该在他的墓碑上写上:愿他永远安息吧,啊!主啊!让电灯之光永远永远照耀他,阿门!”

但是老克瓦茨基顾问却责怪他不该拿这样严肃的事情来开玩笑,这样的事是不能开玩笑的,接着他又责备起整个里维拉来,这里的一切都是虚伪的、骗人的,从人到物都是如此。到处能碰见“侯爵、伯爵、子爵”,可是你得当心,免得他们掏去你的手帕。至于说到舒适,那也是一样,他在猪居城里的一间办公室,就能容下这旅馆给他的五间客房。医生们劝他来尼斯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英国人散步场”臭得像克拉科夫的后院一样,上帝可以做证,真是臭气熏天啊!他的侄子齐格蒙特可以做证。

但是齐格蒙特的一双眼睛正盯住艾尔曾夫人,从她的头部转到她的胸部,老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顾问先生最好到波的吉拉去,意大利的灰尘至少也是艺术性的,而法国的灰尘却是龌龊的。”希维尔斯基说道。

“可是你为什么也住在尼斯呢?”

“因为我在温梯米利那边没有找到画室,不过我要是离开此地的话,我就要搬到安提贝斯去住。”

他说完之后,便瞅了艾尔曾夫人一眼,她莞尔一笑,低下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显然想把话题转到艺术方面来,便谈起了在鲁姆倍马耶举行的画展,以及她两天前去参观过的绘画,陪同他去参观的法国记者克劳斯把这些画称之为“印象颓废派”。维亚德罗夫斯基听到这里,便举起了叉子,用皮浪[2]的口气说道:

“颓废派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呀?”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是些只对艺术趣味而不对艺术本质感兴趣的人。”希维尔斯基回答说。

老克瓦茨基关于侯爵、伯爵、子爵的意见激起了波热茨基的不满。他觉得,就连到这里来的流氓也是高级流氓,他们是不屑于偷一条手帕的。这里也能看到江洋大盗。但是除了这些人之外,世界上最有名望和最富有的人也来到这里,巨大财富和高贵门第在这里相互拜访,相互敬重,这样一来,世界才会日新月异。克瓦茨基先生应该读读《悲剧的田园诗》,那时他就会相信,除了那些卑贱下流的人外,这里还能遇见“社会上最上等的人”,同福米达博号上的人一样,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福米达博号上的电灯才会大放光明。

很显然,波热茨基忘记了关于福米达博号装上电灯的消息早已被大家知道,因此这一情况并未成为大家谈论的中心议题。相反地,他们倒对《悲剧的田园诗》感起兴趣来了。年轻的克瓦茨基在谈到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时,说他虽然“心地善良”,却非常愚蠢,为朋友而放弃心爱的女人。而他,克瓦茨基,即使为了十个朋友也不会这样干的,就连自己的同胞兄弟他也不会那样做,“因为各有所爱,各得其所”。但是,维亚德罗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谈法国小说也是他的第二种嗜好,他对作家和作品发表了一番高见,他说道:

“使我最感气愤的是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如果这些先生们是现实派,他们就应该去写真实。先生们,你们注意到他们笔下的女主人公没有?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好吧,可是这样的女主人公却在和自己做斗争,而且这可恨的场面竟占据了大半本书,可是我只要读完第一页,就能知道小说的全部进程和结尾,这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呀!老是重复来重复去!我同意写风流女郎,她们有权利进入文学作品中,但是我不能容忍他们把风流女郎看成是悲剧的女祭司。既然我知道,这些破碎的灵魂在悲剧之前有男人,悲剧完了之后又会得到情人,那还有什么悲剧可谈呢?她又会像以前一样去迷惑人,一切又会是同样的结果。这全是谎话,全是不健康的道德观念,全是对真实的伪造,把人搞得晕头转向!只要想一想,在我们国家里,大家都热衷于读这样的小说,还认为它是好作品,把这些女人客厅里的滑稽戏当成了正剧,竟认真地去看待它们!这样一来,就混淆了正派女人和妓女的差别,那些没有自己窝巢的斑鸠,便取得了合法交际的权利。然后这些法国镀金品就变成了我们的小玩偶,在这些作家的保护下她们就敢无所不为了。在这类作品中既无宗旨原则,又无性格特征,既无职责义务,又无道德观念,什么也没有,只有虚假的欲望和虚伪的姿态,只有心理的神秘性。”

维亚德罗夫斯基是个聪明的人,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他这样说话无疑是向艾尔曾夫人扔去了一块石头。不过他是个令人讨嫌的人,他是有意说这番话的。艾尔曾夫人听到了这些话,里面包含的真理越多,她就越不高兴。希维尔斯基想说几句挖苦话来回敬他,但是又觉得不能把维亚德罗夫斯基的话当作有所指来对待,于是他就从另一方面来提出问题,他说:

“法国小说对我说来,印象最深的倒是另一方面,那就是这是个不孕女人的世界。任何别的地方,男女两人相爱,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他们结合的后果就是生孩子,可是这里谁也不生孩子,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这些作家先生们在写作小说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爱情是不会不受到惩罚的。”

“有什么样的社会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学!”克瓦茨基说道,“大家都知道,法国的人口正在减少。在上流社会中,孩子成了稀有的东西了!”

“不过这样一来,倒更舒服更文雅了!”辛丹插话道。

先前一直在冷笑的克勒索维奇,这时说道:

“这是饱食终日的寄生虫们的文学,它是应该和这些寄生虫们一道消灭的!”

“你说什么?”辛丹问道。

这个大学生把自己愤怒的脸孔转向辛丹。

“我说这是饱食终日的寄生虫们的文学。”

波热茨基像发现美洲大陆似的说道:

“每个阶级都有自己的义务和自己的欢乐。我就有两种爱好:政治和摄影。”

午宴临近结束了,一刻钟以后,大家都来到了小客厅,在那里喝咖啡。艾尔曾夫人点起了一支细长的香烟,舒适地靠在沙发扶手上,跷起了二郎腿,她认为态度随便一点会使希维尔斯基感到高兴,因为他是个艺术家,又有点波希米亚派头。但由于她身材矮小,臀部宽大,当她跷起二郎腿时,她的裙子就撩得太高了。小克瓦茨基立刻扔下一盒火柴,伏在地上寻找起来,他找了这样久的时间,以致他的叔叔不得不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怒气冲冲地低声说道:

“你在干什么?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

年轻的贵族这才直起腰来,低声答道:

“我正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哩!”

艾尔曾夫人凭经验知道,男人们即使受过很好的教育,只要他们有机会放纵一下自己,就会变成粗野汉子的,特别是在毫无保护的女人面前。这次她没有看到小克瓦茨基的举动,但是她却看见了他回答叔父时那种轻蔑的和无耻的微笑。她知道他一定是在说她,于是她对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厌恶,当然希维尔斯基和克勒索维奇不在其中,她也对克勒索维奇有所不满,因为他对她这一阶层的妇女抱有社会性的仇恨,可是却爱上了她。但是维亚德罗夫斯基这天晚上的谈话,几乎使她气昏了,使人觉得他是在把每一勺咖啡都加入毒药,是在把每一分钟都注入毒素,以酬答她的醇酒佳肴。虽然他是一般地、概括性地谈论女人,也没有越过礼貌的界线,然而在他言辞的后面,不仅包含着无耻的内容,而且还含有不少对艾尔曾夫人性格和交际活动的影射,这些影射实在是令人难以容忍的,她感到十分的难堪,尤其是在希维尔斯基面前。希维尔斯基听到这些话,也感到痛苦和恼怒。

等到最后客人们都走了,只留下画家一人的时候,她才感到一块石头从她心上掉下来了。

“啊!啊!”她大声说道,舒了一口气,“我有些偏头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他们使你疲倦了!”

“是的!是的!比疲倦还要厉害。”

“那你为什么还要请他们呢!”

她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神经似的,急切地走到他的面前:

“请你坐下来,不要动!我不知道……也许你会认为我是无可救药的,可是我需要这些,就像需要药品一样……啊!就这样,在诚实的人身边待这么一会儿也好……啊,就这样!……”

她一说完,就坐在他的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起了双眼。

“就这样,一会儿……一会儿……”

突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但是她用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放在嘴唇上,向希维尔斯基表示,要他什么话也不要说,让他们沉默地待在一起。

此时他心情激动,因为他一见到女人流眼泪,就会像蜡一样软下来。她对他的信任使他深为感动,他觉得他的心里充满了激情。他也清楚地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于是他用手抱住了她的腰,说道:

“永远和我在一起吧!请给我保护你的权利吧!……”

艾尔曾夫人没有回答,只是从她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滚出了大颗大颗的静默的泪珠来。

“做我的夫人吧!”希维尔斯基又说了一遍。

这时候她把手按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像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一样,整个地倒在他的怀里。

希维尔斯基低下头来,吻着她的前额,接着他又吻干了她的眼泪。渐渐地,爱情的烈火燃遍了他的全身。过了一会儿,他用他那大力士的臂膀抱住了她,使劲地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前,用嘴唇去吻她的嘴。

然而她开始挣扎起来。

“不!不!”她用气喘吁吁的声音说道,“你不要像别人那样……以后吧!……不!不!可怜我吧!”

希维尔斯基把她抱在自己的怀中,她则尽力往后躲;此时此刻,他完全和别的人一模一样。但是幸运的是,艾尔曾夫人刚说完那些话,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们两个便急忙分开了。

“是谁在那里?”艾尔曾夫人不耐烦地问道。

克勒索维奇那阴沉的面孔出现在门口。他用有点发抖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罗莫拉咳嗽了,也许在发烧……我想我应该来告诉夫人一声……”

希维尔斯基站了起来说:

“那我就去请医生来!”

艾尔曾夫人已经恢复了她那冷淡的神情。

“啊,谢谢你,不必啦!”她说道,“如果需要,我会让旅馆里的人去叫的,现在我得先去看看孩子。对不起,我得离开了,明天见,谢谢!”

她一说完,便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希维尔斯基把它送到自己的嘴唇上。

“明天见,以后天天见!再见!”

这时候,艾尔曾夫人便和克勒索维奇单独在一起了,她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罗莫拉到底怎么啦?”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乎是用嘲弄的口气回答道:

“什么也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眉头紧锁。

“这就是说……夫人你赶我走吧!因为……我要疯了!……”

他一说完就转身出去了。艾尔曾夫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眼中充满了怒火,眉头高高皱起,后来她的额头渐渐舒展开了。的确,她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但这又是一个新的证据,说明即使是现在,也没有人能抵抗住她的魅力。

过了不久,她走到镜子面前,像是要证实她的这种想法似的。

这时候,希维尔斯基正坐在开往尼斯的空车厢里,他不断地用他那双沾上了向日葵花香气的手去抚摸自己的脸。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但他感到很幸福,当他的鼻子闻着艾尔曾夫人所喜欢的香味时,血直往头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