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字数:2225

维廉在他那两个几乎还没有治好的伤上又添了第三个新的创伤,这创伤使他很不舒适。奥莱丽亚认为,他用不着请外科医生;她亲自给他包扎,同时伴着各样奇异的说辞、仪式与格言,因此他显得很窘。不过因她的不安与怪癖而感到痛苦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她近旁的所有人;但没有一个人比小菲利克斯更为痛苦。这个活泼的孩子处在这样一种压迫下变得十分躁急,她越责备他,纠正他,他便越不驯顺。

这男孩有几种习性,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恶习,她对他绝对不肯宽容。譬如他喝水总喜欢用冷瓶对着嘴喝而不用杯子,大碗里的菜也显然比盘子里的菜对他适口得多。这样一点不礼貌的举止都得不到宽容,如果他竟大敞着门或者用力关门,如果吩咐他去做事,而他不是坐着不动就是暴躁地跑开,他就必须听受一大段叱责,然而事后人们并看不到他有丝毫变化。相反,他对于奥莱丽亚的爱却日见消减;他叫她母亲时,在他的声调里没有一点温柔,他反而热情地依附那年老的保姆,她自然一切都顺着他的心意。

但是这个保姆最近以来也病得不轻,人们不得不把她从家里送到一个幽静的处所去将养,若不是迷娘作为一个体贴入微的守护神在他身边出现,菲利克斯就会觉得十分孤单了。两个儿童很和爱地一起游戏;她教他唱短歌,他记忆力非常好,诵读歌词常常使听者惊讶。她也愿意给他讲解她一直在不断热心披览的地图,可是她并没有最好的方法。因为她对于这些国土好像除却要知道它们是冷或是热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兴趣。关于两极,关于那里可怕的冰雪,关于人们离开那里越远便越温暖,她都会说得清清楚楚。要是有人外出旅行,她只问他是往北方去,还是往南方去,并且努力在她的小地图上寻找路线。特别是维廉谈到旅行,她就听得格外出神,只要谈话一转到旁的话题上去,她就好像有些难过。很难说服她担任一个角色,哪怕是在演戏时上上舞台,可是她背诵颂诗和民歌却又非常喜欢而勤勉,她朗诵这样的诗通常是用郑重而严肃的态度,常常出人意料地好像脱口而出,这时就会激起人人的惊叹。

赛罗习惯于注意一种正在萌芽的才能的每个迹象,他设法鼓励她;但她多半是唱一支很可爱的、复杂的、往往相当快乐的歌给他听,而且就在这样的道路上,那竖琴老人也获得了他的爱宠。

赛罗,自己既没有音乐的天才,也不会演奏任何一种乐器,可是懂得看重音乐的崇高价值;他常常尽一切可能使自己得到这种无与伦比的享乐。他每星期举办一次演奏会,于是迷娘、竖琴老人,还有提琴拉得并非不纯熟的雷欧提斯这三个便为他组成一个奇异的小规模的家庭音乐队。

他常常说:“人总爱做些最庸俗的事,精神与感官很容易对于美与全的印象感觉日渐迟钝,人们都千方百计地要在自己身上保持住感觉这些事物的能力。因为对这样的享受没有人能够完全割舍,荒诞与粗俗,只要它们是新的,许多人就能从这里得到快乐,原因只是不惯于享受美好的事物。”他说,“人们应该天天至少听一支短歌,读一首好诗,看一幅优美的画,要是办得到,就再说几句贤明的话。”

这些见解,对于赛罗几乎是自然的,所以围绕着他的人们不能缺少愉快的消遣。在这种快乐的状况中,一天,有人给维廉送来一封印着黑漆的信。威纳的封印预示一个悲哀的消息,当他读到只用几句话通知他父亲的逝世时,他非常惊诧。父亲在一次意想不到的短期卧病后与世长辞,他身后的家务情况很好,秩序井然。

这个万料不到的消息刺痛维廉的内心。他深深地感到,我们和朋友们、亲戚们共同生活在尘世时,我们是怎样不知不觉地常常忽略他们,一旦这良好的关系至少对于此生告一段落,我们这才懊悔对他们的疏慢。对这个老实人早丧的痛苦心情,也只能由于感觉到他在人世上很少有过爱,由于确信他生前很少有所享受而大大减轻。

维廉的思想立即转到他自己的景况上边,他自己觉得很不安。要是一个人的感觉与思想毫无准备,而外界的环境使他的状况忽然发生一个大的变动,那么这个人就很难适应他所陷入的危险境遇。随后就有一段不成阶段的阶段,人越不觉察他不能应付这新的情况,因之产生的矛盾也就越大。

维廉一时觉得胸中无主,犹疑不决。他的思想高贵,他的志向纯洁,他的计划似乎是无可疵议的。对这一切他可说都有一定的信心;但是他曾有足够的机会注意到他缺乏经验,所以他过分重视旁人的经验和旁人坚信不疑地从经验里引申出的结论,可是这样一来,他却越来越走入迷途。他最初认为,若是他把他在书籍和谈话里了解到的一切值得记忆的事物保持和搜集起来,他就可以获得他所缺乏的东西。所以他记录起旁人和自己的意见和观念,甚至他觉得有趣味的全部谈话,可惜用这个方法他把假的和真的一样地记录了下来,他过久地固守在一个观念上边,甚至可以说是固守在一句警句上边,由于他时常把别人的灯光当作指路明星来跟随,于是他便离开了他天然的思想与行为的方式。奥莱丽亚的尖刻,他的朋友雷欧提斯对人的冷酷观察都常常超乎常情地影响他的判断;但是没有人比雅诺对于他更为危险了,雅诺这个人,他有明智的理解力,对于眼前的事物能做出正确的、严格的判断,但同时也能犯错误,就是把这些个别的判断用一种普通的真理的方式表达出来,可是因为所表达的认识本来只是一次的事,而且只能在最个别的情况下有效,要是人们把它们运用在下一次,那就不正确了。

维廉努力争取接近一致的意见,但他却离有益的一致越来越远,在这种思想混乱的状态中他的热情便更容易利用一切往昔的计谋,使他对于他必须做的事感到更加一筹莫展。

赛罗却善于利用这个死讯,其实他有日益增多的理由,去为他的剧院考虑另外一种安排。他必须重订他旧日的契约,但对这事他并没有多大兴趣,因为许多演员自己觉得剧院离不开他们,都一天比一天更为傲慢;要么,他就必须使这个团体换一副新的面貌,这正是他的愿望。

他自己并不强迫维廉,他只鼓动奥莱丽亚和菲利娜;其他的伙伴却渴望着被约请,这使我们的朋友简直不得安宁,使他陷入窘境,在歧路上彷徨。谁会想得到呢,威纳的一封信会促使他最后做出决断,而写这信的意思却是完全相反的。我们现在略去信的开头,把信文抄在下边,只是稍有改动。


第五部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