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总试演是过去了;这试演延续的时间实在太长。赛罗和维廉还有不少事要照料,因为他们虽然为了准备演出用去了大量的时间,可是有很必要的布置被推到最后的瞬间了。
例如两个国王的图像还没有制好,在哈姆雷特与他的母亲的那一幕人们希望有一个非常强大的效果,可是这一幕还显得很单薄,因为鬼魂既无人充当,画好的肖像也就不存在。赛罗这时取笑着说:“如果鬼魂不出现,守卫必须实际上与空气搏斗,而我们的幕后提词员也必须从布景的旁边补充鬼魂的陈述,那我们的处境可就糟糕透了。”
“我们不要因为自己不相信而把这位神秘的朋友吓跑了,”维廉回答,“他一定会准时来的,他将使我们和观众一样感到惊奇。”
“一定,”赛罗大声说道,“只要明天能公演,我也就高兴了;它使我们费了很多事,完全超出了我当初的想象。”
“如果这出戏明天上演,这世界上没有谁会比我更高兴,”菲利娜回答,“虽然我的角色并不使我苦恼。因为总是听人谈论一件事,除了谈表演还是谈表演,就没听人说别的,可是这表演和无数其他事一样,将来就要被忘记,老是这样,我真无法忍受。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就别老这么卖弄才智了!客人们从桌旁站起来,随后对每道菜都非难一顿;真的,若是人们听他们在家里这么谈论,人们简直无法理解他们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灾难。”
“请你让我顺便利用一下你的比喻,美丽的孩子,”维廉说,“你想想看,自然与艺术,商业、工业与手工业必须很好地共同合作,才能摆设出一个宴席来。林中的鹿,河里海里的鱼,得经过多少岁月才能配置在我们的宴席上,主妇,女厨工有多少事要在厨房里做!在正餐的末尾,人们是怎样不在意地把远方的葡萄采撷者的、船夫的、酿酒师的劳苦饮啜下去,好像必须就是这样!难道因为这个享受归终总要过去,所有这一切人就不应该工作、置办和准备吗?主人就不应该煞费心思地把这一切采购来配置在一起吗?但是没有一种享受会成为过去:因为它留下的印象是永存的,凡是人们辛勤努力做过的事,都会赋予观者一种潜藏的力,谁也不知道这潜藏的力的作用会有多么深远。”
“我觉得一切都一样,”菲利娜回答,“只是这一次我也体验到,男人们永远是自相矛盾的。你们虽然用尽心机不想损伤伟大的作家,可是你们把那最美的思想从这剧本里删去了。”
“最美的?”维廉大声说。
“的确是最美的,哈姆雷特自己所引为自傲的。”
“你说的是什么思想?”赛罗大声说着。
“若是你戴着假发,”菲利娜回答,“我就要给你把它干干净净地摘下来;因为要使你头脑清醒,看来非这么做不可。”
别人陷入了沉思,谈话停住了。大家站起来,天已经晚了,人们好像要分散。当大家这样犹豫不定地立在那里时,菲利娜用一种很纤细而好听的歌调唱起一支小曲:
不要用忧郁的音调
歌唱夜的寂寞:
啊美女们窈窕,
夜里正好会合。
正如女人对于男人
是那最美的一半,
夜占去一半光阴,
也是最美的一半。
你们可能喜欢白昼,
它只是把欢乐打断?
它没有旁的用处,
只善于让人们分散。
但如果在夜的时辰
流逝朦胧的灯影
嘴唇挨近嘴唇
倾吐调笑和爱情;
如果癫狂的少年
一向急躁而热衷
常得到一点爱怜
停留于轻佻的戏弄;
如果夜莺给情人们
唱出深情的歌曲,
可是对于不自由的愁人
只像是哀怨如缕:
谁的心不轻微跳动
倾听午夜的钟声,
它缓缓地敲击十二次
预告休息和安宁!
所以在这漫长的白昼
要记住,亲爱的胸怀:
每个白昼有它的痛苦,
可是夜有它的愉快。
当她唱完时,她微微弯了弯腰,赛罗向她大声地喝彩。她向门口跳跃,大声笑着跑去。人们听见她唱着歌走下楼梯,鞋后跟嗒嗒作响。
赛罗走进偏房,维廉向奥莱丽亚祝了晚安,她却站在他面前停了片刻才说:
“她是多么叫我讨厌!真是叫我从心底里感到讨厌!直到那些最微小的偶然事件。她的头发是金黄的,右眼的眼睫却是褐色的。我的哥哥觉得非常动人,我简直不要看,而且那额角上的伤痕,我觉得是那么讨嫌,那么卑下,见了它我总要在她面前倒退十步。她近来当作笑话说,她的父亲在她儿时把一个盘子抛在她的头上,所以她还带着这个记号。她诚然在眼睛和额角上有这记号,使人要对她留心。”
维廉没有回答,奥莱丽亚好像有更多的嫌憎继续说:
“和她说上一句和蔼的、客气的话,我几乎办不到,我恨透了她,可是对她的谄媚却不见减少。我希望我们能摆脱她。我的朋友,你对这个东西也相当友善,你对她的态度,你对她的一种近乎尊敬的关切,使我感到无比痛苦,神呀,这并不是她应得的!”
“不管她怎样,我要感谢她,”维廉回答,“她的举止是可以责备的,但她的性格我必须公平地对待。”
“性格!”奥莱丽亚大声说,“你相信,这样一个东西有性格吗?啊,你们这些男子,在这方面我算认识你们了!你们就看得上这样的女人。”
“你难道猜疑我吗,我的女友?”维廉回答,“对于我和她度过的时间,每分钟我都能有个说明或解释。”
“怎么,怎么,”奥莱丽亚说,“现在晚了,我们不要争论了。大家都像一个人,一个人像大家,共同提携,一致团结!晚安!我的朋友!晚安,我的文雅的极乐鸟!”
维廉问,他是怎么得到这个尊称的。
“下一次再说,”奥莱丽亚回答,“下一次再说。人们说,它们没有脚,它们只在空中翱翔,用清气营养自己。但那是一个童话,”她继续说,“一个诗的构想。晚安,你要是有福,就做个美丽的梦吧。”
她走进她的房间,剩下他一个人;他跑到他的房间去。
他半愤怒地走来走去。奥莱丽亚那取笑的,但又很坚决的声调侮辱了他:他深深地感到,她对他怎样不公平。他不能以反对的敌意的态度对待菲利娜;她没有对他犯过罪,他觉得他对于她没有任何爱慕,所以他能够真正骄傲而不屈不挠地自持。
他正在准备脱衣服上床,刚把帷幔打开,竟看见床前有一双女拖鞋:一只立着,一只倒着,他十分惊讶。——那是菲利娜的拖鞋,他不会看错的,他也似乎看见了帷幔上有些紊乱,甚至觉得好像帷幔在动;他站住,目不转睛地向那边看。
他认为一种新的烦恼情绪使他呼吸阻塞;过了一阵子,他才缓过气来,随后镇定地说:
“你下来,菲利娜!这是干什么?你的聪明,你的彬彬有礼的态度都到哪儿去了?难道要我们明天成为这座房子里的童话吗?”
里边一动也不动。
“我不是开玩笑,”他继续说,“这种恶作剧在我这里是用错了。”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他最后坚决而愤怒地走到床前,把帷幔拉开。“你下来,”他说,“要不然,我这一夜就把这间房间让给你。”
他十分惊愕,他看见他的床是空的,枕和被都秩序井然。他向四下里看,寻找,寻遍一切地方也找不到这个恶作剧者的踪迹。在床后、炉后、柜橱后,什么也看不见。他搜寻得越来越心急,甚至一个恶意的旁观者会以为,他所以要寻找,就是为的找到她。
他没有睡眠;他把那双拖鞋放在他的桌上,走来走去,有几次停立在桌旁,一个偷偷窥伺着他的狡狯的神灵会确有把握地说:这夜的一大半时间他都是在吟味这双最可爱的拖鞋;他怀着某种兴趣观看它,把玩它,直到快黎明时他才穿着衣服倒在床上,在奇异的幻象中蒙眬入睡。
他还在睡着,赛罗走进来叫道:“你在哪里?还在床上吗?不像话!我在戏院里寻找你,在那里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