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的信写得这样好,想得这样巧妙而聪明,使人再也不能对它有什么异议。若是我说,有的人所以为的、所主张的、所做的,与它正好相反,可是他也可能是对的,那就请你原谅我吧。你的态度和想法,全是为了毫无节制地占有,为了轻松愉快的生活享受,我几乎用不着向你说,我在这里看不到一丝一毫使我发生兴趣的东西。
“很抱歉,首先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的日记是为了使我父亲欢喜,出于无奈,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参阅了好几本书写出来的,其中的内容以及某些见解,我只知道个大概,但是根本不懂,更不可能去做这类的事。若是我自己的内心充满了矿渣,即使炼出好铁,对我又有何益?如果我的内心都矛盾重重,就是把田产管理得井井有条,又有什么用?
“我可以用一句话向你讲明:完全像现在这样培养我自己,从少年时起就朦朦胧胧地成了我的愿望和我的志向。如今我还怀有这些心意,只是我觉得那些使我修养成功的方法有些更为清晰了。我对世界的观察比你估计的要多,我对世界的利用比你所想象的要好。因此,还是请你多少注意注意我所说的这些话吧,虽然这些话并不完全合你的心意。
“我若是一个贵族,我们的争论也许立刻化为乌有了;但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平民,我必须采取一条独特的途径,希望你能够理解我。我不知道,外国的情况如何,但在德国只有贵族才有可能享受到某种——如果允许我说的话——个性的教育。一个平民只能去做事,以最大的辛苦培育他的精神;他尽可如心所愿地去做,但他却失去了个性。至于贵族子弟,因为他与最高贵的人们往来,使自己具有一种高贵的仪表就成了他的义务,并且因为没有门户对于他是关闭的,所以这仪表就成为最自由的仪表,又因为无论在宫廷还是在军队里他都必须保持他的风采,他的人格,所以他就有理由尊重风采与人格,并且让人看见他确实尊重风采与人格。在普通事物上表现出的庄严的优雅,对严肃与重要事物所持的轻率娇媚的态度,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因为他要让人看见,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内心的和谐和平静。他是一个社会上的人物,他的举动越有教养,他的声音越低沉洪亮,他整个的本质越有节操越有节制,他也就更完美无缺。如果他对上对下、对朋友和亲属永久是一样的,那么对他也就无所责难,人们不该对他另有所望。看起来他是冷淡的,但是理智的;也许是做作的,但是聪明的。若是他外表上在他的生活的每个瞬间都善于自制,那么就没有人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他所拥有的其余一切,如能力、才华、产业,似乎都不过是附加品而已。
“现在你想象一下,任何一个平民,如果他对以上那些优越之处稍有要求,他必然完全失败,他的资质越多地赋予他那一类的能力与冲动,他必然变得越为不幸。
“若是一个贵族子弟在普通的生活里根本不知道什么界限,若是人们能够把他培养成一个国王或类似国王的人物,那么,他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心情平静地出现在他的同类人的面前;他可以到处勇往直前;相反,市民却只能怀着纯洁而平静的自知之明在给他划定的界限内活动。他不可以问:你是做什么的?只能问:你有什么?有什么样的见解、什么样的知识、什么样的能力?有多少财产?若是贵族由于他个人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而应该给予,那么平民由于他个人一无所有也就不应该有所给予。前者可以并且应该有所表现;后者只应该被人看出有他存在,他要表现一番,那就既可笑,又无聊了。前者应该有所作为,施加影响,后者应该努力工作,做出成绩;他应该培养专门的能力,以便成为有用之才,因为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认为在他的本质里就不存在也不可能有各种才能的和谐,所以他为了按照一个方式把自己培养成有用之材,就必得放弃其余的一切。
“这个区分并不能归之于贵族的僭妄与平民的服从,而应归之于社会组织本身;是否将来会有一些变更,并且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大在意;总之,既然现状是这样,我必须想我自己,还有我怎样才能自救,我怎样才能达到我必须达到的目的。
“我的出身使我不能得到天性的和谐,我现在正是对这种天性的培养有一种不能抵制的爱好。我自从离开了你,我从身体锻炼中得了许多好处;我摆脱了许多通常的狼狈不安,我表现得也更加得体了。同样我训练了我的语言和声音,我可以毫不浮夸地说,我在社交场中并不使人讨厌。现在我不瞒你说,我的本能要求一天比一天不能克制,我要成为一个社会上的人物,在一个较广大的范围里博取欢心并发挥作用。同时我也产生了对文艺的爱好,对一切与文艺相关联的事物的爱好,产生了培养我的精神和趣味的需要,目的无非是在享受自己不可缺少的东西时逐渐把善真的当作善、把美真的当作美。你也许看到了,这一切对我说来,只有在舞台上才能得到,只在这惟一的环境里我才能随意活动随意训练。在戏台上有教养的人表现出他的个人风采,简直就像在上流社会里一样;精神与身体必须在做任何努力时都经过同样的步骤,我将在这里很好地生存,表现得像在任何其他的地方一样。倘使我此外再寻找一些工作来做,那里有的是体力活动,我可以天天磨炼我的忍耐性。
“关于这事你不要和我争论;因为在你给我写信之前,这一步已经发生了。因为成见支配着我,我要更改我的姓氏,我本来就对以麦斯特的姓氏登台感到惭愧。祝你安好。我们的财产已经得到很好的经营管理,我绝不为它操心;我有什么需要,我就随时写信向你要;我不会有很多要求的,因为我希望,我的艺术能使我自给。”
这信刚刚发出,维廉就立即实践诺言,忽然声明他愿意献身演艺事业,并且订下条件不高的契约,这事使赛罗和其他人都非常惊讶。大家对于这事不久就意见一致了;因为赛罗先前就说过,维廉和其他人对于这契约会表示完全满意的。整个倒霉的团体,很久以来总是我们谈论的话题,现在忽然被收容了,可是除去雷欧提斯外并没有一人向维廉表示谢意。正如他们请求参加时没有信心,他们接受时也没有感谢。多半的人宁愿说他们的被聘是菲利娜的影响,向她说些感谢的话。这时写好了的契约都签了字,在维廉签他的假姓名的那一瞬间,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联想在他的想象中现出山场的景象:他受了伤,倒在菲利娜的怀里。那可爱的女英雄骑着白马从灌木丛中走来,走近他,下了马。她仁慈的关切使她走来走去,最后她立在他的面前。衣服从她的肩上落下,她的面貌,她的形体开始放光,随后就消逝了。尽管他只是机械地写着他的姓名,可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签完了字,才觉到迷娘立在他的身旁,握住他的手腕,曾经设法把他的手轻轻地拉开。